第2章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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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相比起太子的遲疑,唐韻一眼便認出了他。
腳下的羊角燈,照進她眸子內,映出了兩簇灼灼火光,眼底的驚喜來不及掩飾一瞬掠過眼底,繼而才回神,匆匆彎身道,“殿下。”
聞得這一聲,身後嬤嬤手裏的木棍,頓時軟了下來。
唐韻租來的院子破舊,門框也低,太子上前一步,正欲將手裏的木匣子遞過去,立在門檻處的唐韻卻先後退了兩步,為他讓出了路。
舊院本就狹小,太子一進來,屋子更顯擁擠。
一張書桌,兩個高凳,一個香妃凳。
幹淨倒是挺幹淨,可與之前她侯府的院子相比,乃天壤地別,太子縱然知道她如今的處境艱難,親眼見到,還是有些落差。
當年唐韻還是侯府世子時,自己曾無數次造訪過她的院子。
不說大小,單是屋內的布置,鳥語花香,奢靡華貴一點都不為過。
再看一眼身旁褪了色的木凳。
確實艱難
太子的目光剛從木凳上抬起,便瞥見了唐韻躲閃的目光,想起她之前的體麵,終是落座溫聲問道,“今日聽人說,你去了萬福錢莊。”
唐韻提起桌上的茶壺,正備著茶水,聞言手突地一抖,忙擱了茶壺致歉道,“實屬是無奈之舉,才動了同殿下的”
“無妨。”太子沒想到會嚇著她,更沒料到,才六年不見,她怎就變得如此膽小了。
小臉都白了。
太子溫柔地伸出手,輕輕碰她了的胳膊,往上抬了抬,笑著道,“本就該是你的東西。”
六年前,唐韻最後一次跟著太子參加了宮中的狩獵,全場隻放了一隻獵物,兩人一個射中了兔子的頭,一個射中了心髒。
誰也分不出頭籌來,事後又相互謙讓,還是唐韻想出了個點子,將獎勵得來的一百兩銀票存在了萬福錢莊。
以太子的名頭存,鑰匙唐韻保管。
區區一百兩銀子,於那時的兩人來說不足掛齒,不過就是為了圖個樂子。
六年過去,太子依然還是太子,仍舊看不起這一百兩銀子,但唐韻不一樣了,唐家被抄,她身無分文,一百兩銀子能救命。
太子黃昏時才聽到消息,旁的事情他許是幫不上,這一百兩銀子,他還是能給。
太子將木匣子給她擱在了書案上。
人既然都已經來了,就唐韻眼下的處境,他身為太子和幾年情同手足的兄弟,不說些什麽也實在說不過去,“唐弟也無需著急,銀子不夠,差人同孤說一聲。”
這話聽著好聽,但並不實際。
能差什麽人。
她一個罪臣之女,哪裏能遞得了消息進宮,今日若非動了錢莊木匣子的念頭,錢莊的人也不可能會尋到他那兒。
唐韻倒是挺感動,道了一聲,“多謝殿下”,垂目將手裏的竹製茶杯小心翼翼遞到了他跟前。
太子掃了一眼茶杯沒動。
目光落在了推過來的那雙手上,修長的十指白皙細嫩,如同剝了殼的雞蛋,伸手時桃粉袖口下露出的一截手腕更是瑩白如玉。
是了。
她是個姑娘了。
太子見她一直立在跟前,並未落座,手指甲都快將自個兒的掌心掐破了,到底起了幾分憐香惜玉,輕聲道,“唐大人的案子有些棘手。”
殊不知這一句落下,對麵的人便落起了金豆子。
變了。
從唐韻跌跌撞撞學走路起,他就從未見過她哭過,哪怕從馬背上摔下來,膝蓋一團血肉模糊,也沒見她哭過一回。
可想而知,六年真的能改變一個人,尤其還是從小男孩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
“此事事關社稷,聖上發怒,孤試探了幾回,也插不進手”太子顯出了一絲愛莫能助的惋惜,聲音盡量放得很輕,生怕嚇著了她。
即便如此,對麵那張臉上的金豆子,還是在無聲地往下墜。
還真哭上了。
太子及時將那句流刑收了回去,繼而安慰道,“也並非沒有轉機,若出城的俘虜被找到,洗清唐大人的清白,聖上自然會還唐家一個公道。”
這話同他適才說的那句,去宮裏找他,不就一個意思。
怎可能呢。
俘虜都出城了,上哪兒去找。
“殿下”唐韻慌不擇路地抬起頭來,一雙眼睛淚霧蒙蒙,水珠子蓄滿了眼眶,眼角已暈出了一團淺紅,像極了春綻的桃花瓣兒。
這番模樣,倒是同他屋裏的小順子一個樣,不過小順子是自個兒用胭脂偷偷抹的,她這個似乎是天生的。
但他今日前來,隻為送這一百兩銀子,別無他意。
太子歉意地一笑,“唐弟莫要過於憂心,早些歇息,待有了消息,孤再派人前來知會唐弟。”
康王爺都知道唐家要判流刑了,他身為一國太子,豈能不知。
看出了唐韻眼裏的不信,也知道自己態度敷衍,事到如今,有些事也不必說破,太子目光一轉,極為自然地挪動了腳步,這一轉,卻好巧不巧見到了阮嬤嬤懷裏的包袱。
這時候,主仆二人收拾好包袱,還能幹嘛。
太子的腳步微微一頓,明白自己今夜多半來的不是時候。
不過,當也來得及。
太子正欲轉身視而不見,跟前的阮嬤嬤似是被他那一眼瞧得害怕了,“噗通”一下跪了下來,顫聲道,“殿下,不關姑娘的事,都是奴才,是奴才怕死”
偏僻的舊院,夜深人靜。
嬤嬤的話音一落,屋子裏更是安靜得落針可聞。
太子的腳步定在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半晌才轉過頭看向了唐韻,不得不以他太子的身份開口詢問,“唐弟,是要去哪。”
雖是質問,語氣並無半分嚴厲,眼角甚至還掛了一道淺淡的笑容。
太子認為無論是自己臉色,還是說話的語氣,都已經極為溫和了,是個聰明的人,都知道他有意要揭過,也知道該怎麽回答。
對麵的唐韻,卻遲遲沒有開口。
太子不知她到底是如何想的,自己該做的能做的,這不都已經給了她?正疑惑,唐韻突地往他跟前走了兩步,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寬大的墨色袖口,隨著她的動作,微微一緊。
太子盯著袖下那隻白嫩得有些過分了的小手,突然彎唇一笑,覺得她可能誤會了自己的意思。
通敵之罪,豈是他能左右,“孤”
“淩兄。”
太子單名一個“淩”,字宇安。
唐韻五歲那年,他八歲。
為了彰顯自己大哥的風範,他拍著胸脯對她說過,“你喚孤一聲淩兄,往後孤罩著你。”
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誰還記得。
太子但笑不語地掀起了眼皮子,又對上了一雙楚楚生憐的眼睛。
殷紅的眼圈豔如杜鵑,雙唇粉嫩,緊緊抿住,金豆子掛在光潔的下顎處,“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太子的眉目幾不可察得往上一挑,確實可憐。
但,他愛莫能助啊。
他這幅溫潤如玉的表皮之下,藏著的是一顆清冷涼薄之心,自來沒什麽同情心。
太子別開目光,輕拽了一下自己的衣袖。
沒拽動。
“唐”
“往後,我都聽淩哥哥的。”輕如貓兒的聲音,又軟又糯,毫無防備地撓了一下他的耳朵,有那麽一瞬,他的心跳是慢了一些。
太子:
這,要他如何是好呢。
一直守在門外的明公公,半天沒見人出來,甚是疑惑。
適才進去時,殿下隻說遞個東西便出來,這都過了小半個時辰了,人還是沒出來,正著急得勾著脖子,往裏探,院子裏終於有了動靜。
不隻是他主子出來了,後來還帶了個姑娘,姑娘身後還跟了個婆子。
明公公精神猛地一抖,“殿下”這可是唐家的大姑娘,主子確定沒帶錯人
“上車。”
車軲轆滾動,離開了院門好長一段距離,唐韻的心才總算安穩下來。
白日裏讓阮嬤嬤跑那麽一躺,她並沒有太大的把握。
唐家是通敵之罪,而她又是罪臣之女,就算昔日兩人有過那麽一段交情在,作為一國儲君的太子,也未必就會出手相助。
且兩人已有六年未見。
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來了,她又怎可能讓他就那般輕易地走了,想起自己適才的行為,唐韻的耳根子一陣陣發燙。
畢竟她從未如此豁出去臉麵,去主動牽過一個男人的衣袖。
縱使那人昔日同自己是‘兄弟’。
一路上,唐韻的目光忍不住偷偷往身側瞧了幾回。
兩人六年未見,如今又有了男女之別,早已沒了從前的話題,上車後不久,太子便對她說了一聲,“孤眯會兒眼。”便自個兒坐在一旁打起了盹。
寬敞的空間內,多了一個人,太子不太習慣。
腦袋偏來偏去,總覺鼻尖有股陌生的幽香索繞,擾得他不得安寧,睡也沒睡踏實。
等到了東宮,馬車停穩,太子睜開眼睛,臉色已有幾絲疲憊,卻也沒忘囑咐唐韻,“早些歇息。”但沒說如何安置她。
唐韻也沒問,今夜能到東宮,已經是她的造化。
最後還是明公公一路小跑追了上去詢問,得到的答複是,“孤乏了,你看著辦。”
明公公:
明公公隻得將人暫時安置在了隔壁的西暖閣內,遠的地兒,他不敢帶人過去,大半夜鬧出動靜,讓人瞧見,明兒朝中必定會引起轟動。
但明日天亮之後,唐家姑娘何去何從,他便完全不知。
明公公生怕自己會錯主子的意思,往後辦錯了事,安置好唐韻回來,趕緊進去鬥著膽子請示了一回,“殿下是何打算。”
唐家姑娘都被帶到了宮中,那唐家的案子不結了?
伺候殿下這麽些年,自己還從未見過殿下因美色誤過事,往日聖上也給他賞賜過美人,貴妃娘娘也曾給他安排過世家貴女,殿下如同修道的和尚,從不沾身。
拿他的話說,“女人太麻煩。”
就因這一點,殿下自律的名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明公公實在想不明白,今日他怎就犯了糊塗,將唐家姑娘帶回來了,唐家的案子,如今可是在殿下自己手上。
這不搬石頭砸自己腳嗎。
太子剛從浴池出來,身上披了一件單薄的外袍。
黑漆的深眸,盯在明公公身上,直盯得明公公額頭冒汗了,才無趣地移開,十指的指腹從眼上抹過,再鬆開,眼底便多了一絲不可置信。
他還真將唐家姑娘帶進來了
不是夢。
太子煩躁的抬眼,掃了一圈自己的屋子,琉璃為瓦,金磚鋪地,獸皮鋪成的蒲團,金足樽、翡翠盤
再想起適才那破屋子裏褪了色的木凳,竹製水杯
兩道濃密的劍眉輕輕一蹙,褪下身上的外袍拋給了跟前的明公公,餘下一身裏衣鬆鬆垮垮的掛在身上,麵上此時雖也掛著笑,卻是一股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冷清涼薄,絕不同於適才那副溫潤如玉的模樣。
明公公不敢再多問,正欲退下,便聽太子自顧自地輕聲喃語道,“你今兒是沒見到那院子。”
明公公忙打起精神聽著。
“太破了。”
明公公:
過了好半晌,明公公才隱約嚼出了他這話的意思,合著殿下今夜帶了唐姑娘回來,隻是嫌棄她住的地兒?
明日唐家的流刑一下來,唐姑娘去的就不是那院子了,而是青|樓,以唐家姑娘的骨氣,多半會香消玉殞。
這些殿下一早就知道。
換個地兒,能比要她一條命還重要?
太子看出了他眼裏的疑惑,不由一斥,“整日就知道打打殺殺,成何體統,今日劉大人前來講學,且還誇了孤一句,殿下賢明,其心甚善。”
明公公嘴角忍不住的犯了抽。
是,主子心底寬厚,是他自個兒心眼太壞,明公公忙地跪地請示道,“奴才明兒,該指後宮哪處給唐姑娘。”
太子人已經坐上了軟榻,一隻腳都蓋進被窩了,動作硬生生地頓住,偏過頭來質問,“後宮?”
“不,不是後宮,那是”
對。
太子又才想起來,她是個姑娘,來了東宮,不住後宮,莫不成還得像從前那般,同他住在前殿不成?
跑了這大半晚上,太子是真累了,極為不耐煩地道,“隨便。”
明公公的腦子徹底地疼上了。
怎麽個隨便法。
正絞盡腦汁,頭頂上又甩來了一句,“去查一下,抄家之後她的行蹤,去過哪兒,見過哪些人,破院子留不得了,掀了罷。”
“還有,別讓她出來。”
明公公:
隔壁房內的燈火徹底暗了下來,唐韻才坐上了床榻。
月色如洗,灑在棉質糊成的雕花漆木窗外,耳邊一片安靜,再也聽不到門板被風聲撼動的“彭彭”聲響。
琉璃為瓦,金磚為地。
久違的安穩襲來,身體裏的疲憊似是撐到了極限,眼皮子合起來,便再也睜不開。
阮嬤嬤打水擰了一把帕子,正準備讓她擦擦臉,轉過身,便見其歪在了床榻上。
纖細的身軀,緊緊地縮成一團。
明顯是被嚇著了。
阮嬤嬤想起姑娘這幾日遭的罪,心頭驀然一酸,走過去,拉了被褥輕輕地蓋在她身上。
昨日起初她還曾疑惑姑娘為何要讓她去一趟錢莊,直到見到太子的那一瞬,便什麽都明白了,姑娘早就給自己尋了一條後路。
同顧家三公子出城,不過是個備選的。
可東宮這條路,又談何容易?
阮嬤嬤看著睡熟中的臉,難得有了幾分恬靜,心疼地道,“姑娘好好睡吧,奴婢早就說過,姑娘這一生,不該止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