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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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明宵和韓謹上幼兒園的第一天便知道了,所有的幼兒園都是要睡午覺的。

    吃完了午飯,幼兒園老師們就把一張平時提掛在牆上的厚厚的大木板放下來,然後在上麵鋪上厚厚的床墊,便成了一張大通鋪。

    接下來老師們就會隨機將孩子們的枕頭扔在通鋪靠牆的邊緣上,每個小朋友就找到自己的枕頭爬過去睡覺。

    越明宵和韓謹已經是幼兒園大班的學生,自然對於這個規矩非常熟悉。

    但今天,越明宵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小綠枕頭被拋到另一個黃枕頭的邊上,忍不住癟了癟嘴。

    韓謹注意到了,低著頭想了一會兒,沒想出來個原因,於是問她:“怎麽了?你好像不高興?”

    越明宵左右看了看,看好像沒人在看自己,低下頭貼在韓謹耳邊小聲說:“你看到我旁邊是誰了嗎?是那個誰!那個脾氣特別不好的愛打人的那個!”

    “他中午是在睡覺。人睡著了之後又不會打人。”韓謹說,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不過你夢裏翻跟頭打把勢,踹得我倒也挺疼的。”

    “但他會咬人!會咬人!”越明宵無視了韓謹的抱怨,著急得直跺腳,“上次我也是睡他旁邊,他就把我左胳膊咬了!”

    她挽起左邊的袖子,費勁地給韓謹指胳膊上的一個很像是牙印的凹陷:“你看到沒,上周咬的,現在都還一直留著呢!”

    韓謹認真端詳了一會兒,眉頭漸漸皺起來。他臉長得很秀氣,但是總是板著麵孔不愛笑,這時候皺起眉來還有點兒專屬於小孩子的那種威嚴氣勢。

    他冷著聲音問:“越明宵,那你為什麽不跟老師說?”

    越明宵撇撇嘴:“這點事情就告老師多不好。”

    “那被人咬就好了?”韓謹小心翼翼幫她把袖子放下來,盡量不碰到她的傷口,“你不說,那我去跟老師說。”

    越明宵拉住他:“你也別去了,好像我不喜歡他一樣,多不好。”

    “難道你不是不喜歡他嗎?”

    越明宵抿抿嘴,不情不願地小聲說:“就算不喜歡也不能直接說出來啊。老師說要團結小朋友,不能排擠別人。”

    “行,你不排擠他,那我排擠好了。”韓謹也不管越明宵還要怎麽阻攔,直接邁著小方步走到幼兒園老師旁邊去了。

    越明宵遠遠看著他有模有樣和老師交涉起來,也不知道他都說了些什麽,總之最後老師瞥了一眼她,然後對著韓謹和藹地點了點頭。

    韓謹似乎得到了什麽準許,在眾目睽睽之下直接爬上了床抓起自己的枕頭,然後和那個刺眼的黃枕頭做了一個交換。

    越明宵高興得簡直要歡呼起來,但她“團結同學”的信念讓她克製住了這種衝動。

    他小步跑到已經施施然從床上爬下來的韓謹麵前小聲問:“老師這麽輕易就同意了?你和老師說什麽了?”

    韓謹瞥她一眼:“我和老師說我昨晚做了噩夢,夢見你受傷了好難受。所以我想中午和你一起睡。”

    越明宵佩服地說:“韓謹,你可真會騙人。”

    “這叫謀略。”韓謹兩彎眉毛上挑,臉上難得露出點兒得意洋洋的樣子。

    兩個人都歡天喜地地爬上床準備睡午覺了。

    他們兩個不是第一次挨在一起睡,越明宵卻比平日裏每一次都興奮。她左翻翻身右蹬蹬腿,忙得不亦樂乎。

    韓謹拍拍她,就像平時越爺爺那樣:“別鬧,馬上睡覺了。”

    “我激動嘛!激動得睡不著!”

    韓謹眉頭漸漸又蹙起來:“你……會不會是得了狂犬病?我忽然想起來,我媽說,被得了狂犬病的人咬了之後也會得狂犬病,就像你這樣表現得特別激動。”

    越明宵難以置信:“不能吧。”

    “怎麽不能,那個誰不也是喜歡打人咬人嗎?指不定他就是狂犬病,咬了你傳染了!”

    越明宵聽了有點兒害怕。但周圍的小朋友有的都已經打起小呼嚕來了,她隻能把頭再湊近一點兒用氣音說:“那我怎麽辦?醫院不能治好嗎?”

    韓謹嚴肅地搖了搖頭:“狂犬病治不好的。”

    緊接著他就看到越明宵一雙本來就不怎麽大的眼睛眯了起來。他剛要再說些什麽,那兩條縫裏流出兩條眼淚。

    “別哭了。”韓謹捏了捏越明宵胖胖的手,“就算你死了,我也會記得你的。”

    越明宵哭得更凶了。盡管她盡量抑製自己不要做出動作發出聲音,肩膀也還是忍不住輕輕地顫動起來。

    “真的別哭了。”韓謹認真想了想,最後歎了一口氣,“那這樣,如果你死了,我就跟你一起死,可以吧?”

    越明宵沒說話,隻是淚眼朦朧地睜大了眼睛看著他,似乎不太能理解他說了些什麽。

    韓謹一咬牙一狠心,把右手袖子擼起來,然後把自己稍顯纖細的小胳膊放到越明宵嘴邊,大義凜然地說:“你咬吧。”

    越明宵猶豫了一下,沒動嘴,隻是愣愣地看著他。

    韓謹催促:“別發呆了,你快咬吧!”

    越明宵輕輕搖了搖頭:“我覺得不行。你要是死了,你爸爸媽媽多傷心啊。”

    韓謹原本醞釀好的勇氣被越明宵瞻前顧後的猶豫也弄得有些畏縮起來,但他並沒有表現在外麵,隻皺著眉問:“那怎麽辦?”

    “嗚嗚嗚……那就隻讓我一個人孤零零病死好了……等我死了之後,你一定要記得幫我照顧爺爺和媽媽爸爸……”

    韓謹被她哭得愈發心煩,又把胳膊懟上去,直接貼上越明宵紅嘟嘟的嘴唇。

    他聲音也帶上了點兒類似威脅的口吻:“別廢話了,快咬!”

    越明宵被他嚇了一跳,愣愣地張開嘴,隻敢輕輕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

    盡管越明宵咬得很輕,但小孩子向來是最怕痛的。韓謹忍不住輕輕“嘶”了一聲,然後似乎覺得丟臉似的,咬緊了嘴唇不吭氣兒了。

    越明宵感覺有點愧疚。畢竟被那混小子咬了的人本來隻是她,得了狂犬病的也隻是她,最後卻連累著韓謹一起受罪。她鬆開口,別別扭扭地在牙印那裏揉了揉。

    韓謹忍痛,故作雲淡風輕:“行了,這樣就可以了。現在我們是同生共死的關係了,你不要害怕了。”

    越明宵連連點頭。

    鬧了這好一通,便是他們兩個平日裏精力再如何旺盛,此時都感覺到困倦了。越明宵抱著韓謹的胳膊迷迷糊糊,不一會兒便徹底合上了眼睛睡著了。

    韓謹也閉上眼睛。

    意識還沒完全渙散,韓謹忽然感覺肚子上一沉,瞬間將他拉回幼兒園的現實生活當中。

    他一低頭,果然,越明宵睡得張嘴流口水,手上摟著的胳膊還沒鬆,一條肉嘟嘟的腿又肆無忌憚地橫在韓謹的肚子上。

    韓謹:“……”

    他認命地把越明宵的大腿從自己身上搬下去。

    嗨,這可比剛才咬的那一口疼多了。

    晚上幼兒園放學,越爺爺接兩個孩子一起回家。在越家吃了晚飯,韓謹的媽媽這才下班,上門來把韓謹接回家裏。

    “韓阿姨再見。”

    “小明宵再見。”

    防盜門剛“哐當”一聲被關上,越明宵便立刻垂下腦袋對爺爺說:“爺爺,我今天犯錯誤了。”

    她是個心裏藏不住事的孩子,什麽事兒總要與大人交代。

    越老爺子愣了愣,問:“犯什麽錯誤了?”

    “我連累了韓謹。”越明宵聲音哽咽,“現在我們兩個都得了狂犬病了。”

    越爺爺大驚失色,趕快一把把孫女抱在懷裏,緊張地問道:“怎麽回事兒?是被狗咬了還是被貓咬了?”

    越明宵搖頭:“都不是,我是被同學咬了。”

    越明宵一五一十地把自己被咬和今天咬了韓謹的事情講給了爺爺聽。為了證明自己說的都是真的,越明宵又將自己左胳膊的袖子擼起來,帶著哭腔指給爺爺看:“爺爺,你看,他上周咬了我的牙印到現在還留著呢!”

    越爺爺握著孫女白白胖胖的胳膊湊近仔細瞅了瞅,長長呼出一口氣,忍不住笑出聲來:“乖宵宵,這可不是什麽牙印啊。”

    “怎麽可能呢?”越明宵費勁地扒著胳膊扭頭去看,“你看,這上麵都能看出來上牙和下牙,還能看出來牙縫呢!”

    “那不是牙。”越爺爺耐心解釋,“你記不記得之前去打預防針?這個是預防針留下的痕跡。你明天看看小謹的左胳膊,他肯定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

    越明宵還是不敢相信:“怎麽會呢?預防針也就是留下一個小針眼兒,怎麽會有這樣的痕跡呢?”

    越爺爺大學專業是俄文,對於這類醫學話題也不是很能解釋清楚,隻說過兩天去圖書館查查資料看能不能解決孫女的疑問。

    但無論如何他又認真安慰了孫女,再三以自己將近七十年的人生經驗擔保這絕對不是所謂狂犬病的牙印,這才哄著越明宵勉強消除了疑慮快活地去玩了。

    “爺爺,我可以給韓謹打個電話嗎?”

    “當然可以!”

    於是越明宵衝到家裏的座機旁邊熟練地撥通那一連串熟悉的數字。

    電話“嘟嘟嘟”三聲,隨即從那頭傳來一個溫柔的女聲:“喂,是明宵嗎?”

    “韓阿姨,這裏是明宵,請問可以讓韓謹接電話嗎?”

    “這……”韓媽媽好像有點猶豫的樣子,最後還是說,“那你稍等我一下,我現在去叫小謹接電話。”

    “好的!”

    過了一會兒,電話那頭傳來韓謹懶洋洋的一個“喂”。

    “韓謹!”越明宵很興奮,“我們兩個都不用死了!”

    “嗯?”

    “爺爺和我說了,我胳膊上那個不是牙印,是預防針留下來的痕跡!”越明宵解釋,“所以,咱們兩個都沒有得狂犬病。你可以放心了。”

    電話那頭的韓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若無其事道:“本來我也沒怎麽擔心。”

    “那就好。”越明宵嗬嗬笑著,“那……那就明天幼兒園再見了!”

    韓謹“哦”地答應了一聲,輕快地撂下了電話。

    韓媽媽注意到兒子的情緒波動——要知道,剛才韓謹一回到家裏就悶悶不樂地回到自己房間躺下,她還以為兒子的身體出了什麽問題呢!

    於是她笑吟吟問:“怎麽了?小謹?這明宵給你打了個電話你就開心了?是不是你們兩個今天鬧矛盾了呀?”

    “沒有。”韓謹輕快地跳下沙發,“媽媽,我現在想吃薯片。”

    “吃吧吃吧!”韓媽媽笑著答應,“不過老規矩,還是隻能吃一袋哦。”

    韓謹點了點頭。

    薯片在嘴裏嘎吱嘎吱。

    如果說對於死亡一點兒都不害怕,那肯定是假的了。畢竟嘛,無論怎麽說,他還隻是一個剛滿五歲的小孩子。

    可是……

    可是看著越明宵哭得那樣傷心。

    怎麽能讓她一個人孤孤單單地死呢?

    如果一起死的話,至少在死去之後還能繼續當……當好朋友。

    畢竟,他們兩個可是要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

    “對了,小謹,媽媽最近幫你看了看要上的小學。公立一實驗不錯,就是離咱們家比較遠,但我覺得你會喜歡那兒的。或者去它附屬的青青私立小學?這個離咱們家近一點兒,但是剛剛建成。到時候我帶著你去參觀參觀,你也到年紀自己決定一下了,媽媽都尊重你的意見。”

    韓謹慢吞吞咀嚼著嘴裏的薯片,含含糊糊答應了一聲。

    想了想,他又說:“那……要不要和越爺爺一起?”

    韓媽媽笑著打趣:“你是想和小明宵一起吧?”

    韓謹沒有否認,默默地吃著薯片。

    韓媽媽看著自家兒子這副樣子,心裏半是欣慰半是感傷。

    她兒子自小便是有些不同的,這與她本人也脫不了幹係。

    當初她懷著韓謹的時候本來就是多愁善感敏感多疑的時候,又剛剛好好猛然獲知了自家老公孕期出軌的事實……正是因為當時的氣急攻心,才會讓韓謹提前了一個月誕生到這個世上。

    老公……現在是前夫了,當時得知她生了個兒子非常高興,又是跪地請求原諒又是上交所有工資卡保證以後不再犯,她也還是義無反顧地選擇了與他離婚一刀兩斷。

    恩師就是在這個時候聽說了她的現狀,邀請她搬到了自家小區附近,還說著“總之帶一個也是帶,帶兩個也是帶”,由此幫忙照顧韓謹。

    盡管生活漸漸步上正軌,她對於小謹難免還是有所擔憂和愧疚。她知道自己兒子性格比其他小孩子要顯得古怪一點兒……

    就比如……盡管他嘴上不說,他心裏卻是黏緊了與他相伴長大的越明宵,簡直到了一步也不能分離的程度。

    也不知道是好是壞。

    她內心歎了口氣,麵上卻微笑著:“放心吧,我和明宵家裏都商量好了。到時候還讓你們念一個小學去一個班,這樣好不好?”

    韓謹點了點頭,嘴上掛上了點兒笑意。

    “那就說好了,這個周末可不能睡懶覺了。咱們就要去實地考察咯?”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