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驀然見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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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院書房內燒著地龍,宋興濤換了一件黯色杭綢直裰,坐於書房桌案之後,手裏是一封信。他默默讀完,眉頭微微皺起,麵色晦澀不明。
門外響起宋保樓的聲音:“老爺,三少爺回來了。”
宋興濤神色一醒,迅速將信收起來放進右側抽屜裏,方道:“讓他進來。”
“是。”
宋謹翊便跨步進來,行至案前,躬身恭謹問候宋興濤:“父親,我回來了。”
他一身蟹殼青梅花菱格暗紋交領織錦長袍,腰束墨色雲雷紋緞地絛帶,五官與宋興濤幾分相像,卻沒有宋興濤眉宇間的絲絲陰沉算計,眉目坦蕩,風度翩翩,皎如玉樹臨風前。
宋興濤低沉應了一聲,沒有讓他坐下,徑直沉聲開口問:“大課結束了?”
大課就是國子監每月十五的一次大考,由祭酒、司業輪流主持,課四書文、經文、詩策等。另外每月初一與月末還有由助教、學正等主持的考試。
宋謹翊便站著回答:“是。”
馬上就是除夕了,這次大課是這個月最後的考試,講完本次大課的試題後,國子監就會放假,元宵過後才會複課。
“年節在即,學院就要放假,你卻不能放鬆。春闈轉眼即至,你要好好做準備才是。”
宋謹翊恭謹答是。
宋興濤於是問了他此次大課的考題,然後讓宋謹翊把寫的文章背給他聽。宋謹翊背完之後,他神色未動,但表情明顯平和了許多,這是他感覺滿意的表現。
他不開口,宋謹翊也不慌,靜靜站著作垂耳恭聽狀。
宋興濤盯他的功課盯得不緊,隻是極偶爾地抽問一兩次。
相比對宋謹晨的不聞不問,對宋謹翊他已經算得上費心的了。
宋謹翊很清楚,他破題的角度新穎,行文流暢,用典恰到好處卻又不落窠臼。卷子剛交上去,祭酒白克仁就已經看過了,讚不絕口。
在所有人看來,宋謹翊是進一甲的實力,二甲那都是他發揮失常。宋興濤也早就安排好了他的路。
進士排名前列者方能有資格考庶常,即庶吉士,然後才能入六部觀政,成為所謂的“儲相”。
宋興濤現任從三品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左副都禦史年事已高,即將致仕,他對都禦史的位置誌在必得,升任都禦史,入內閣,仕途巔峰觸手可及。
雖然如今的內閣首輔馮崇源是他的老師,他也一直被視為馮崇源一黨,因為這層關係,他在仕林中間地位也更高。
可是,權力到底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上才是真正的權力。難道他宋興濤會甘心永遠屈居人下、永遠看別人的臉色行事嗎?
若宋謹翊能成為庶吉士,入六部,未來於他的勢力無疑是極大的助力。
宋興濤方才因為宋謹晨的爛事而異常糟糕的心情,這下完全得到了疏解。
他抬手執起案邊一直放著的一本冊子扔到宋謹翊麵前,道:“既如此,你再把這本冊子裏的題都寫了文章來給我看。”
宋謹翊有些意外,宋興濤從不曾這樣給他布置作業,或者督促他練習文章,他忍不住問:“這是……”
宋興濤平靜地說:“南山書院上個月大課的考題,我瞧著不錯,你拿去練練手。”
南山書院,是保定府很有名氣的大書院,□□中有好幾名本朝著名的鴻儒,最重要的是幾乎每科都有進士或同進士出身南山書院,很是不得了。
宋謹翊覷宋興濤神色,不見任何異常,仿佛隻是單純為了他學業著想而為他提供備考資源。
宋謹翊垂下眼簾,掩住眸中異色,拿起那冊子,卻沒有翻看,隻低頭道:“是,兒子明白了,多謝父親。”
宋興濤默默斜眼看著他把冊子收進袖籠裏,方收回視線,點點頭,揮手,“出去吧。”
好不容易熬到放假,國子監的學生們早都憋壞了。能去國子監讀書的,基本上都是世家子弟。放了假,那便是少爺們撒歡兒的時候了。
就算春闈在即也不必心慌,這一科考不上不是還能考下一科嗎?反正他們又不是那愁吃穿的寒門弟子,自然老神在在,絲毫不慌。
同窗之間相邀去酒樓大快朵頤,把酒言歡。吃飽喝足了,再去西城青吟胡同的妓院裏找樂子,胡天胡地一番,煞是暢美。
宋謹翊以往是從不參與這樣的聚會的。今日他卻跟著一塊兒來了。這真是鐵樹開花,百年不遇啊!眾人都道稀奇得很。
同學之間,他年齡最小,卻最內斂穩重,學業也最出色。眾人都暗暗好奇他酒量如何,喝醉了會是怎樣,私底下交換過眼神,一個接一個地來灌他酒。
結果灌了半天,宋謹翊來者不拒,卻依舊麵色如常,絲毫不見醉意。
倒是灌酒的好幾個都醉了。
“在這兒喝算什麽痛快啊?連個唱曲兒的雛兒都沒有,這也叫喝酒乎?”
有人附和:“就是,光喝酒何樂之有?有美人軟玉溫香在側相濡以沫,那才叫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眾人皆大笑。飽暖思□□,許多人都起了興致。
不知誰吼了一聲:“走!今兒我請客,咱們去青吟胡同一家一家的喝,不醉不歸!”
其他人都醉醺醺的,也不管是誰喊的請客,跟著就一塊兒走了。
其中有人相邀:“卓彥與我等同行?”
宋謹翊淡笑搖頭,“諸位盡興即可,我不勝酒力,就不同去了。”
看著宋謹翊冠發衣著絲毫不亂,臉上連絲酡紅都沒有,冷靜得好像他方才喝的全是白開水。
不勝酒力?
恐怖如斯……
而且因為他過於沉著冷靜,跟他喝酒,總叫人有一種在和國子監學監喝酒的錯覺,喝到後麵,去灌他酒的人都越來越少了。
那人也不過是出於禮貌隨便一問,知道宋謹翊不愛和他們鬼混,當即也就走了。
喧囂遠去,宋謹翊站在酉泉齋門口停頓了一會兒,抬頭望星辰,卻見夜空濃黑如墨,隻有朦朧弦月一片,孤零零飄在高空。
宋謹翊扯了扯嘴角,自嘲地笑笑。
他今夜有意借勢灌自己酒,想要灌醉自己,沒想到卻是徒勞。
因為自律,他從來隻是淺酌,不曾放開了喝過。他也不知道自己竟是海量。
魯吉問他要不要雇一輛馬車,宋謹翊搖頭,說:“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走走。”
魯吉遲疑,宋謹翊的神色不容拒絕。他也隻好躬身應是,乖乖離開了。
酉泉齋的斜對麵是一家茶館,裏頭常有說書先生講些奇聞軼事或誌怪小說,現在那裏就人聲鼎沸,正是熱鬧的時候。
宋謹翊鮮少造訪這樣的市井之所,他今日也興致缺缺,路過的時候隨意抬頭一看,茶館牌匾上書:陶陶然茶館。
他牽起嘴角,這茶館的名字起得倒也有趣。
他收回目光,視線掠過之時似乎略過了一道稍顯熟悉的身影,他一頓,複抬眼定睛望去。
茶館一樓靠裏麵的角落坐著一個戴了深色麵紗的身影,雖然梳著男子的圓髻,身上也穿著深褐色的男子交領長襖長褲和黑靴子,可是那飽滿的額頭白皙瑩潤,一雙水汪汪的杏眼東張西望,難掩靈動。
況且,哪裏又會有男子戴麵紗的呢?這等掩耳盜鈴的行為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除了瞎子,倒真不會有人瞧不出這是個女子了。
他向來眼光洞察敏銳,稍稍一眼就認出來了。
她怎麽會一個人出現在這兒呢?是獨自偷跑出來玩的?他心下疑惑,當即舉步走過去,心底泛起他自己都來不及察覺的欣喜與急迫。
直到他走到八仙桌旁,一直縮著脖子鬼鬼祟祟、東張西望的林岫安才一愣,隻冷不丁見一件紺青色竹報平安織錦長袍大山一樣擋住了她所有的視線。她心底咯噔一聲,染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她僵硬地順著錦袍緩緩往上瞧,一張熟悉的俊臉映入眼簾。
“岫安?”錦袍的主人出聲問,疑問句,肯定的語氣。
林岫安頓時驚恐地瞪大了雙眼,在宋謹翊詫異的眼神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埋下頭,隻留給宋謹翊一個圓溜溜、黑乎乎的後腦勺,巴不得整張臉都貼到桌麵上似的,同時抬起雙手擋在自己頭頂,拚命粗著嗓子說:“這這這、這位公子,你認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