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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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回家
易不悟也蹲到他對麵,見他手掌在雜草尖上輕撫著,像是在撫摸著一個人的腦袋。觀察了好一陣,才抓住他的手說:“我在這裏。”
手被抓住後他就停了下來,易不悟問他:“以前,我是不是經常蹲在這個牆角?”
他不答,起身。興許是蹲得太久,起得有些猛了,氣血不順,捂著嘴又是一陣咳嗽。
“你身體不舒服?”易不悟問他,拉著他的手想替他把把脈。他卻一把將手收了回去,徑直走向了庭院外。
易不悟跟在他身邊,兩人出了庭院後沿著院外的石階向著後山走,一直走到後山一處小瀑布下的水潭前。他便久久地佇立在潭邊,一動不動。
他凝視著深潭,易不悟側目凝視著他。他一定是在追憶什麽,易不悟想,不知在他的回憶裏,多少事情與自己有關。
恰一縷微風拂過,吹得他們周圍的樹木輕輕搖晃,平靜水潭起了漣漪;也吹得他臉頰旁邊的黑發在蒼白的臉與鮮紅的綾帶上淩亂地飛舞。
易不悟伸手,替他勾起那縷長發,別在耳後。
或許應該說點什麽,比如問一問他,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是什麽讓他們天人永隔?
正靜靜地沉醉在碧水輕波中時,丹青突然急匆匆地跑來,在他們身邊急喘著氣說:“原來二位前輩在這裏,讓我好找。”
“有什麽事?”易不悟問他。
“沒有,”他邊大喘著氣邊擺手,“隻是這後山地方大,前輩又那麽多年沒回來了,怕有些地方的路已經更改。丹青特地來給二位指指路。”
易不悟知道他多半是被派來監視自己和易銘的,沒有和他繼續交談。
易銘也不再看那水潭,而是順著水潭邊的石階開始往下走。走了一段山路後,他果然轉向一條雜草叢生,幾乎看不出是路的小徑。
易不悟去到他前方,用長棍打著草,牽起他的手前行。
“這邊好久都沒人走過了,”丹青說。
易不悟牽著他走了一陣,一路上的荊棘實在太多,漸漸地兩人靠得越來越近,幾乎是摟著他行走。
丹青又說:“二位這是要去哪裏,不如丹青重新給二位尋一條路。”
易銘沒有回答,一直到走到了一處懸崖邊上,隨便找了塊石頭,也不管上麵的青苔是不是會弄髒衣裳,或者他根本看不見青苔,就這麽坐了上去。
然後微仰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林間野草混合著陽光與泥土的特殊氣息。
易不悟在他旁邊坐下,和他呼吸著同樣的空氣,眺望著遠方懸崖外的層層樹浪。
天色不早了,夕陽穿過周圍鬱鬱蔥蔥的樹木,斑駁的陽光斜照在他們身上。時間仿佛在此刻凝固,萬物靜默如謎。
不知過了多久,光從林間消失,丹青說:“天色已晚,夜間山裏風大,山路也不好走。二位前輩若是喜愛此處,明日丹青再陪前輩們一同前來觀景。”
易不悟拉著易銘起身,果然看見易銘潔白的衣裳上染了一大團青色,對丹青說:“你去告訴弟子們,準備好熱水,給……”他看向易銘,思索了一下,“給三公子沐浴。”
“是,”丹青應了一聲後,並沒有離開,而是直接用靈力幻化出一隻靈鳥,將消息傳了出去。
看樣子,是要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們。
三人原路返回墨洗苑,弟子們動作迅速,不光屋子已煥然一新,熱水也已經備好。
易不悟把易銘帶進浴房,又拉著他去了浴桶邊,桶中的水冒著嫋嫋輕煙。
他伸手去試了試水溫,不冷也不燙。又將手放到易銘肩上,剛想去替他脫下外衣時,易銘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力氣之大竟讓他一時無法掙脫。
還不等他開口,易銘突然轉身,猛地一掌向他劈了過來。
他躲避不及,隻能硬生生接下這一掌。兩廂力量一對,震得整個房子都顫了顫。
易不悟這時候才意識到,他很強,如之前的魔所說,葉乘風不是他的對手。
“你這是做什麽?”易不悟問。
易銘收回掌,將手負於身後,傲然地麵對著他,冷聲命令道:“滾出去。”
易不悟點了下頭,非常抱歉地說了聲:“失禮了。”迅速走出浴房,又輕輕地替他將門帶上,拿著棍子抱起雙臂靜站在門口。
丹青也在門口,顯然還在為剛才的震動感到驚訝。緊張地問:“前輩,三……三公子……沒事吧?”
易不悟掃了他一眼,問他:“今晚吃什麽?”
“啊?”丹青先是驚了一下,才回說:“丹青這就讓師弟將晚飯送過來。”隨後一結手印,又放出去一隻靈鳥。
易不悟又問他:“你之前說你是在書上看到過我與三公子的事跡,那是什麽書?”
他支支吾吾地說:“就……就很多年前,出過的一個話本。”
“在哪裏,給我看看。”
“是別人亂寫的,被抱一閣發現之後,覺得內容不雅,就被……禁止傳閱了。”
“去給我找一本過來。”
“這……前輩,那話本全都被銷毀,現在實在找不到了。”
“你多大了?”易不悟突然問。
“弟子歲不滿百,”丹青不明所以地回道。
“既然歲不滿百,卻能看到三百年前的,說明禁得不算太徹底。”易不悟看向他,“找到它。若是找不到,你也不必再出現。”
“這……”丹青表情很是為難。
“我是不是魔?”易不悟問他。
丹青不明白他為何突然又問起這個,畏懼地輕點了點頭。
“那我殺你,是不是天經地義?”
丹青倒吸了一口冷氣,向他行了個禮,快速地回了聲:“弟、弟子這就去找……”說完果斷地飛走了。
終於把人打發走後,他去了庭院中一棵梨樹下的石桌前落座,望著遠處沐浴在一片彤紅晚霞中的山巔,一直等到天色逐漸暗下,葉乘風帶著一名弟子親自送來了飯菜。
易不悟坐在石凳上沒有起身,葉乘風向他微微頷首,詢問:“三公子呢?”
“沐浴。”
他自顧自坐到易不悟對麵,那弟子將飯菜從食盒中取出,然後安靜地站在一邊。
葉乘風說:“說起來,自從完全辟穀之後,我也好多年不曾進食了。”
易不悟沒有回應。
他問:“咱們師兄弟這麽多年未見,可否一起喝一杯?”
易不悟沒有拒絕。
他拿出三個杯子,邊倒酒邊說:“當年我親眼看見你化為灰燼,若不是你活生生地出現在我麵前,誰敢相信,你真的回來了。”
易不悟喝了口酒,聽到浴房門開的聲音,轉頭就見易銘換了身幹淨的白衣,穿得規規矩矩,懷裏還抱著他的畫,頭發有些濕潤地走了出來。
他好像對這裏非常熟悉,腳步很穩,能非常自然踏下台階,避開所有障礙。
看著他步履從容而優雅地向自己走來,恍惚間,易不悟突然感覺這一幕他好似已經看過無數遍。
他看得有些出神,不知不覺易銘就來到了身邊,自然而然地在石凳上落座。
葉乘風舉起杯,對易銘說:“三公子,自您從偏瓦坊不辭而別後,乘風一直在尋找您的下落。每次聽聞哪裏疑似有您的身影,我都會親自去找,卻每次希望都落空。”他抿著唇頓了頓,深吸了口氣,“這些年,您受委屈了。”
說話間,一陣風吹來,吹得旁邊的一樹梨花花枝亂顫,落英繽紛,剛好有片花瓣落到了易銘的酒杯裏。
易不悟想替他將杯中的花瓣取出來,他卻先一步端起酒杯,纖細的手指如同他手中的白玉杯一般白皙光潤。他對著杯子輕輕地吹了吹,然後抿了一口。
葉乘風又說:“既然您回來了,這閣主之位,就應該歸還於您。”
易銘放下酒杯,拿起筷子夾了一片青菜放進嘴裏,細嚼慢咽著,沒有說話。
易不悟也沒有說話,一直注視著易銘的一舉一動,覺得甚是有趣。
葉乘風也喝了口酒,才繼續問道:“這歸還儀式,您看,什麽時候舉行?”
直到這頓飯吃完,都沒有人再說話。弟子將碗筷收走時,葉乘風才對易銘說:“既然三公子還沒考慮好,那就等您考慮好了再告訴乘風,乘風隨時等候。”
他們離開時,天色幾乎已經完全黑了。
易銘靜坐了一陣,突然輕輕地數起了數來:“一、二、三……”
一直數到二十才停下,然後默默地低下頭,將落寞的神情隱藏在夜色中,盡管不再是一個人,卻顯得異常孤獨。
易不悟半蹲到他麵前,握住他的手,看著他輕聲問他:“我回來了,你不願意相信嗎?”
他起身,慢慢地走向房間。
易不悟進屋後,點亮了房間的燈,見他徑直走到榻前坐下。問他:“你要歇息了?”
依然沒有等到他的回答。
“那你歇著,明日我再來看你。”易不悟說著,剛想轉身離去時,被他一把拉住手。
“要我留下來陪你?”易不悟有些驚訝,畢竟自己剛才想替他寬衣時,他表現得非常抗拒。
易銘合衣躺下後,拍了拍身上邊的空隙,突然開口說了聲:“來。”
易不悟覺得他的行為實在不符合常理,但自己為何要去要求一個精神失常的人,做出符合常理的事呢?
他非常配合地、動作輕柔地躺到易銘身邊,側著身子看著他。
易銘突然也側起身麵向著他,然後將手放在他的背上,一下又一下輕撫著,口中哼起了韻律悠長的小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