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花苞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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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開元十八年,正月十二,劍南節度使轄下的昆州城,正逢花苞節。
橫貫南北的一條大街上,人們擠擠挨挨站在道路兩邊,臨街的酒肆茶樓也是人聲鼎沸,整條街上所有人都伸長脖子向街北一端張望。
昆州城的地勢北高南低,北邊一座小山被圍入城中,府衙就建在山頂上,這條主街正是從府衙直通下來,此時遠遠可見高高的府衙大門外旌旗招展。
時至正午,初春的太陽雖然沒那麽灼熱,也烤得人們有點不耐煩。
“怎麽遊街還不開始?”不時有等不及的人大聲詢問。
就有人接腔:“應該馬上就來了。”
“時辰差不多了,再不出發搶花苞趕不上吉時了。”
“別急別急,據說從益州來了官老爺,這是要親自訓話,親自簪花掛彩呢。”
“官老爺不是從成都府來的嗎?是成都府更大的大官老爺。”
“官老爺怎麽了?咱們又不是為了看他們,咱們要看的是今年搶花苞哪家是魁首。”
“對呀對呀,我所有錢都押了雍氏子弟奪魁,去年他們就應該贏,可惜……”
“雍氏不行,怎麽可能是他們?!一定是孟家的郎君……”
“胡說!”
“……”
在這鼎沸的人聲中,一間茶室二樓的雅座窗戶洞開,窗口出現一位少年郎,他趴在窗台上,饒有興趣地張望了一陣,回身問一旁端坐飲茶的老者:“師父,花苞是什麽?幹嘛要搶?”
那幹瘦的老者看不出年齡,一雙略渾濁的眼睛透著股冷峻,沒人能想到這就是被公認為雪域最強的喀多師。
喀多端起茶盞抿了一口,不緊不慢道:“花苞是什麽並不重要,至於為什麽要搶,主要是為了給血氣方剛的小子們找點事情做,這些漢人的村寨也可以不用打仗就爭出了輸贏。”
他說完側頭想了想笑了,很為自己這個結論滿意。
事情肯定就是如此了,從烏蒙山到滇池邊廣闊的漢人之地,劍南節度使鞭長莫及,姚州都督府也顧不過來,每年入冬季後,各個村寨開始搶花苞比賽,讓健壯的少年們得以縱馬炫技,也讓各個村寨趁機耀武揚威,實在是好辦法。
這項賽事源起何時已經無人能說清,每個寨子入秋就開始選出精壯的男子,相互間一直比到迎春祭祀之後,一輪輪比賽中獲勝的各地強隊,再集結到昆州城,進行最強之爭,從立冬起,循環淘汰到立春後,經過車戰,最終隻剩下兩支隊伍角逐最終勝者。
決勝日這天,成百上千人專程從各地趕來觀戰,兩支隊伍更是要在賽前跨馬遊街,接受歡呼和祝福。
因為搶花苞比賽,昆州城整個冬天都熱鬧非凡,各種賭局每天開出新盤口,書場每日更新精彩演義,甚至還有以此為題的詩會,民眾間似乎隻有搶花苞這一個話題,可謂是盛況空前,如同節日一般,於是被稱為“花苞節”。
“你知道嗎,這些寨子每年春節灌溉用水、集市地點選擇,都會根據搶花苞比賽的結果改變,哪怕隻是在兩個村寨間獲勝,也能得到更多話事權,少了很多動刀動棍的必要,說起來也是好事。”
喀多眯著眼睛:“咱們越析詔比賽馬、射箭,那太單打獨鬥了,遠不如搶花苞這樣激發民眾團結,這事我得好好想想,回去後向詔王進言。”
那少年聽師父開始跑題,沒有了再追問的興趣,站起身探向窗外,跟著街上的人一起朝北眺望。
陽光透過窗邊一株高大的榕樹縫隙,將細細碎碎的金光灑在少年臉上、身上,映襯得他俊美的麵龐愈發光彩奪目。
整個烏蒙和蒼洱之地都民風開化,女子們看到英俊的少年郎,都會毫不避諱地誇讚,甚至是主動示好。
此時,街對麵二樓上正有幾個大戶人家的小娘子,相互低語著,齊齊望向少年。
那少年似乎並未察覺,黑又密的睫毛翕動,閃爍的雙眸如同陽光下清亮亮的溪流,歡暢而通透地閃動,令對麵的小娘子們失了神。
樓下也有人看到了,抬手指了指,更多的人看向那謫仙一般的少年,他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雖然還稚氣未脫,卻自然流露著一股從容的氣派,使得整個人更顯得英氣勃勃。
每一年到昆州城看搶花苞的豪酋貴族子弟很多,卻很少見這樣俊朗貴氣的人物。
“一定是哪個詔國的王子吧?”人們猜測著,忍不住指指點點。
那少年發現了也不在意,微笑著回望向看他的人們,他青蔥明朗的笑容立刻引得人們陣陣輕呼,還伴有女子們的低笑。
“別太招人注意了於贈郎,咱們這趟出來可要低調……”
沒等喀多師的長篇絮叨開始,一陣嗚嗚的號角聲傳來,緊接著木鼓敲響,一隊隊兵士從官衙處湧下,將擠滿街道的人們向兩邊驅趕。
噠噠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隊舉著彩旗的儀仗之後,頭戴花冠,身披錦帶的一紅一黑兩隊人馬並排緩緩而來。
人群一陣歡呼,大家喊叫著熟知的名字,說著各種各樣打氣的話。
“孟五郎,全投全中!”
“雍九郎,大勝啊!”
“……”
有人推開擋在道旁的兵士,衝上前把彩帶掛在馬脖子上,樓上窗口不時拋下絹帕和香囊。那些起初還緊繃著臉,做出鄭重樣子的馬上青年們,禁不住也笑著環顧周圍,向人群示意,一時間歡聲笑語,其樂融融。
忽然,一個跑出來送彩帶的漢子滑了一下,要摔倒時下意識地順勢拉住了近旁的馬韁繩,那馬即便是訓練有素,猝不及防間也嚇了一跳,不由向後退了幾步,後麵的馬不得不猛停下步子。
盡管隊伍走得緩慢,但是下坡的石板路有些打滑,緊跟著向前行進馬匹來不及站定,瞬間兩隊人馬擠在一起。
大戰在即,兩邊本來就劍拔弩張憋著勁兒,此時更是氣不順了,礙於眾目睽睽,又都強忍著不吭聲,隻是大眼瞪小眼各不相讓。
圍觀的人們可閑不住,七嘴八舌代替他們爭吵起來。
這邊說:“怎麽回事,你們孟氏衝上來幹什麽?”
那邊道:“你們雍氏的馬先亂了隊伍。”
“快走呀,是不是害怕比賽啊?害怕輸了,故意站住不敢去比賽場咯。”
“笑話,去年你們就是馬下敗將,今年也乖乖認輸好了……”
“你再說一遍……”
“手下敗將!”
“……”
前麵開道的兵士疏通開了道路後,兩隊人卻被旁邊吵鬧不休的人們隔檔住了,麵麵相覷,動彈不得。
正在這時,一個小個子男子擠了過去,從後背處拔出一把大刀,塞給一名身著黑衣的孟氏子弟,並大聲喊道:“砍他們,砍死這些雍氏小子!”
莫名其妙接了刀的漢子呆住了,拿著那柄刀僵在原地,走也不是,扔也不是。
紅衣一方也愣了,兩方都不言語,互相瞪著對方。
前一刻還吵吵嚷嚷對罵的兩邊支持者,見狀也屏氣噤聲,不知所措,一時間街道上隻有嗚嗚的號角聲盤旋。
於贈樂不可支:“打起來多好啊,還是打架定輸贏吧,不用那麽麻煩去搶什麽花苞了,打吧。”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府衙方向又衝下一匹馬來,那是一匹高大的黑馬,通體毛色黝黑鋥亮,身材健碩優美,馬頭高揚,驕傲地睥睨四周,似乎對那群擠在一起的馬兒們很是鄙夷。
那得意洋洋的黑馬輕盈而迅速地奔來,馬背上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卻大呼小叫著:“閃開,快閃開,我勒不住它……快避開……”
人群哄地向後閃去,黑馬已經穿向兩隊人馬中間,後麵還氣喘籲籲追著兩個隨從,大聲叫著:
“黑風你站住……你要是摔了少主就……就砍了你……”。
顯然那匹叫做黑風的駿馬對這個威脅並不在意,它打著響鼻,不可一世地衝進馬隊,徑直向前奔去。
事發突然,兩隊人都有些愣神,不由自主地勒馬向一旁閃避,讓開那來勢洶洶的黑馬,讓它穿行而過。
這是什麽情況?看起來不像是驚了馬,那少年也不像是不會騎馬的人,但怎麽會這樣唐突衝撞遊街隊伍呢?
人群亂哄哄議論起來,也有人大聲咒罵著,喚兵士把黑馬和主人抓住。
於贈拍打著窗台哈哈大笑:“這黑馬太有意思了,那個騎馬的是故意吧?”
沒錯,一旁的喀多也看出了端倪,黑馬背上的少年慌亂地叫喊著,英俊的臉上故作誇張的表情,但唇邊閃現的梨渦卻暴露了他的笑意。
那抹笑幾乎一閃而過,卻像一道閃電,於贈相信自己和師父都看到了明亮刺眼的光,他轉頭看看喀多,喀多也擰著眉,眼裏似乎也有驚訝。
下一刻,那黑馬就要越過那名手握大刀的黑衣男子,鬼使神差的,那男子不由自主將刀尖向前探去,眼看就要劃到黑馬的肚子了。
於贈輕呼一聲,從案幾上抓了幾個核桃就擲了過去,與此同時,黑馬上的少年也看到了刀尖,他正要抬腳踢過去,當啷一聲,核桃四碎,那刀應聲落地。
黑馬未停,那少年扭頭看向核桃飛來的方向,陽光刺得他眯起眼睛,背著光的窗口隻能看到一襲白衣的身影。
耀眼的陽光下,回眸的少年郎被照得幾乎透明,隻有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熠熠生輝,隻是片刻之間,那奪目的少年和他驕傲的黑馬就衝過街道盡頭。
被這樣一打岔,僵持著的兩隊人沒有了繼續對峙的情緒,兩邊的軍士們呼喝著,隔開亂哄哄的人群,遊街的隊伍重新排好,鼓聲再起,繼續進行。
於贈的半個身子探出窗外,望著那黑馬消失的街角,連聲問道:“師父,你說那個人是故意的嗎?他是為了打破兩邊的僵局嗎?”
身後傳來喀多的輕咳,他拽了一把,將於贈拉入屋中,朝外示意了一下,緩緩道:“故意的是不假,卻應該不是為了幫別人,而是他自己在躲避什麽人吧。”
於贈順著喀多的目光看去,街北端府衙外一處高台之上,在一株大樹的陰影下,確實站著幾名男子,為首的一人眉頭緊蹙,一副無奈又鬱悶的神情,正死死盯著黑馬消失的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