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買了頭小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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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千琅與能武連續趕路,比於贈早一天抵達白崖城。
連續兩日,按照老和尚提到的幾個地點,他逐一去到現場,卻已經物是人非,當年的一切早已蹤跡難尋。
第三日,又在城外奔波了一天,臨近黃昏才進了城。
街上冷冷清清,道路兩邊隻有幾間酒肆和茶鋪還開著門,客人也不多。
施千琅滿腹心事,胸中異常煩悶,腳步緩慢。
路過一個簡陋而淩亂的院子,他停下腳步,猶豫片刻後,抬腳走進院中。能武不清楚狀況,連忙緊跟進去。
木杆子圍成的院牆內,石頭壘的廂房異常的低矮,裏麵黑乎乎看不清楚狀況,隻有高大的正房內透出燈光。
整個院落裏看不到什麽人,卻窸窸窣窣又似乎有很多人。
施千琅剛在院子中間站定,正房就出來了一個胖子,疑惑地打量了施千琅,然後擠出滿臉笑容迎上前,大聲道:“這位貴客上門,請問有何指教?”
施千琅指向一個半人高的木籠子,問道:“那裏麵關著什麽?”
那是個手臂粗的木棒釘成的籠子,又用木條橫七豎八加固著,從縫隙處看不清裏麵是什麽,單就這個籠子刻意加固的程度,裏麵十有是關了什麽猛獸。
“這裏頭啊,沒什麽,就是一個小奴隸……”那胖子陪著笑答道。
施千琅哦了一聲,躬身靠近籠子,仔細看了一陣,問道:“既然是奴隸,為何這樣囚禁著?”
胖子感覺來客並非為談生意,瞬間失去了興致,應付道:“當然的犯了錯,隻能關起來。”
“這畢竟是個人,如此關下去,恐怕活不成了。”施千琅語氣冷淡。
能武也湊了過去,依稀看到籠中蜷曲著一個人,看籠子的大小,應該隻能在裏麵屈身匍匐著。
此時的西南之地,買賣奴隸是合法的,而且由於人力匱乏,對奴隸和牲畜非常重視,不允許宰殺耕牛和馬匹,更不能隨意虐殺奴隸,違者要被重罰。
犯了大錯的奴隸,例如殺了人,也不能隨意處置,必須報當地領主,充做軍奴或押去做苦役。像這樣私自囚禁奴隸是不允許的。
胖子強忍著不耐煩,仍舊客氣地道:“小郎君有所不知,這家夥雖是個小娃子,可是厲害著呢,我們為他吃了不少苦頭,好不容易才逮住了,不關著不行啊,他是個禍害呢。”
施千琅思忖片刻,平靜問道:“那麽,這個娃子打算賣多少錢?”
胖子毫不猶豫地搖頭:“不賣不賣,你要買這麽大的娃子,可以去那邊看看,有好幾個不錯的……但是這個不賣。”
“販奴的,為何不賣奴隸?”
“是販奴不假,但是不能賣他。”
說到這裏,胖子回頭朝正房咳嗽了幾聲,幾名大漢走了出來,慢慢圍攏在施千琅身前。
能武立刻緊張起來,伸手按住腰間的劍柄,靠近施千琅低聲道:“少主,咱們走吧。”
施千琅仿佛沒有聽到,更不在意那幾名大漢,繼續盯住胖子。
“既然是奴隸,不讓他幹活,也不售賣,你是有心在虐待嗎?”
那胖子耐著性子解釋道:“小郎君有所不知,這小娃子不關著不行,即便你買走了他,一不防備他跑回來跟我作對,我實在是不得已……”
“所以你要多少錢?”
“這不是錢的問題,是沒辦法,逼不得已。”
那胖子說完不想再應付施千琅,折身就要回屋。
施千琅對他的背影道:“萬一他死了,你會很麻煩的。”
胖子遲疑了,伸頭望了望木籠,喃喃道:“死?不至於吧,這娃子皮實著呢,你可不知道他的厲害,他……”
施千琅朝胖子走近一步,平和地說:“不如這樣,給你一頭青壯耕牛的價格,把這孩子賣給我。”
身材高挑的施千琅,俯身向那胖子,態度親和,卻有種說不出的壓迫感。
胖子猶豫著,搖了搖頭,再一次打量施千琅,判斷著他的身份,權衡著應該如何應對。
施千琅哈哈笑了,轉身向外,邊走邊大聲說:“好吧,既然你不肯做這筆生意,就等著這孩子死了,讓府官來判吧,我這就去知會一聲。”
那胖子愣了片刻,立即追上去,下了很大決心般狠狠道:“罷了罷了,你說得也有道理,與其我留著他難辦,就賣給你吧!”
隨即他又不放心地叮囑:“你可栓牢靠了,不能讓他跑了,最好盡快帶離本地……一定要栓牢了……說好一頭青壯耕牛的價錢!”
施千琅不再多說,付了錢,又給了那幾個大漢賞錢,讓他們抬上籠子跟自己回客棧。
能武不解地低聲問:“少主買這個娃子做什麽?咱們回程還要走十幾天呢,帶著個動不動就逃跑的小娃子,很麻煩啊。”
施千琅沒有理睬能武,他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
從那個院子旁邊經過時,他莫名地覺得心情非常不好,看清楚籠子裏麵關著的孩子後,更是一陣窒息,心髒被攥住一般難受。
這個縮成一團的孩子,讓他渾身不舒服,如果不能將他放出來,可能此後想起都要坐臥不寧。
到底怎麽回事?難道這一幕曾經見到過嗎?
施千琅低頭走著,絲毫沒有注意到另一條街巷走過來的於贈。
猝不及防看到施千琅,於贈差點驚呼出來。
他幾乎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大張了嘴,連呼吸都停滯了。
一陣風過,寒風衝入口中,激得於贈喉頭發癢,咳了起來,他急忙捂住嘴,生怕驚了前麵的人,又揮手製止住身邊提醒他的隨從。
這次他得慎重,可不能貿然上前,像前幾次一樣失之交臂。
不遠不近尾隨施千琅來到街尾的客棧,於贈一陣驚喜,自己投宿的客棧就在隔壁,而且他所住房間的窗戶恰好能夠看到這邊。
看著施千琅帶人抬著個木籠子進了客棧,於贈在大門外猶豫了片刻,折頭就跑。
幾名隨從不明就裏,跟著他一路跑回隔壁那家客棧,進了租住的院子,奔到樓上。
於贈徑直推開房門,衝到一扇窗前,伸長脖子向隔壁張望。
他想好了,先看一看怎麽回事,然後再過去自我介紹,不要太冒昧,也不能放跑了他。
籠子在院子裏放下,店主和幾個夥計好奇地圍過來。
那娃子已經被關了些日子,隔了一段距離都能夠嗅到汙濁的氣味。
打開籠子門,拖出一個黑乎乎的小孩,幾個大漢又費了好大勁,把那小孩身上的鏈條從木籠上解下,一端拴在走廊的柱子上,另一端仍舊拴著那孩子。
大漢們抬了空木籠離開了,施千琅和能武都有點不知所措。
應該是在狹小的空間裏蜷曲太久了,孩子的身體有些僵,無法自如活動,隻能一動不動趴在地上。
他的身上隻掛著一些破布條,夜晚的涼風吹著,那些布片飄動,完全遮不住身體,雜亂汙濁的頭發粘在身上,看上去分明就是一頭小獸。
一陣手忙腳亂後,院中又掛起了幾個燈籠,火盆抬到了孩子旁邊,店主大聲吩咐婆子趕緊燒熱水,又讓仆役去取幾件舊衣服來。
這時,有人看清楚了孩子是誰,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怎麽把這娃子帶來了?”
“是呀是呀,這娃子不能要啊。”
施千琅好奇地問:“這娃子怎麽了?”
那店主有些遲疑,“這話本不應該說,但是小郎君你花了冤枉錢了啊。”
“哦?你是怕他活不了嗎?”看著那個瘦弱的小身板,施千琅也擔心了。
店主搖搖頭:“那倒不是,這娃子是個難馴服的狼崽子。”
他頓了頓接著道:“他叫烏力,說起來也是可憐,三蠻之亂的時候,他父親戰死,他是個遺腹子,出生後不久,母子倆就都被充了奴籍。幾年前他被賣去了北邊的弄棟城,那時他才六七歲,那麽遠的地方,居然逃跑回來,不過可惜他母親已經病死了……”
說到這裏,店主歎了口氣:“這孩子就發了狂,有一次把羅老七……就是賣給你這娃子那個販子……把他的奴隸全放了,那些奴隸也不敢跑,這孩子過了幾天又把他家的馬和騾子全趕跑了,有一次還差點放火燒了羅老七的宅子。”
施千琅點點頭道:“難怪他們用鐵鏈鎖著他都不放心,還要關進籠子裏。”
“那羅老七也算是有仁心了,沒送府衙處置這娃……”
店主又歎了口氣,鄭重告誡道:“你把這娃洗洗,換了衣服,還是得栓好了,跑了可不得了。”
說話間,院子裏已經放了個大木盆,婆子們一桶桶倒熱水進去,幾個夥計幫忙把烏力身上的破衣服扯掉,用木瓢往他身上澆溫水。
直到這時候,那孩子才發出嗚嗚的聲音,像告警,又像反抗。
施千琅朝能武示意了一下,能武躊躇一陣蹲了下去,動手給那孩子洗起來。
昏黃的燈下,白色水霧蒸騰,於贈在朦朧中看到施千琅露出滿意的微笑。
他叉著腰指指點點,然後也掖起袖子,不顧旁邊人大呼小叫的反對,蹲下去揉那個麻團一樣的腦袋。
於贈也笑起來,很想跑過去幫忙,又擔心會添亂,強忍著打算等他們忙完再過去。
施千琅主仆二人忙活了半天,用了兩大盆水,才把那汙濁得麵目全非的孩子還原出來。腳上的鏈子已經取掉,可以穿衣服了。
也許是熱水的作用,再加上被人揉搓,烏力活動開了筋骨,緩緩站起來。
他搖晃著腦袋,把頭上、身上的水甩向四周,施千琅抬起手擋住水珠,喚能武拿衣服過來。
就在這時,烏力突然飛速躥到近旁一棵大樹邊,三兩下攀爬上去,借著枝條躍過院牆,消失不見了。
這突如其來的狀況,搞得所有人都懵了,大家麵麵相覷,好半天店主才踱過來道:“哎喲,白白花錢了……虧了……”
施千琅望了望烏力消失的方向,吩咐夥計拿來幾個麵餅,又取了一個小錢袋和出行牌,一起放在那堆衣物上。
能武不解:“少主你這是要做什麽?”
施千琅並不理會,仰頭對烏力躍出的位置,大聲喊道:“你如果不想光著屁股到處跑,就回來拿了衣服去,還有餅子和一點錢,趕緊來取,出行牌也給你。”
出行牌是奴隸合法外出的身份信物,相當於路引和符牌,上麵刻著主家的信息,表示主家準許其外出,遇到關卡和盤查出示以證明身份,與逃奴區別開。
包括於贈在內的所有人,聽到施千琅這樣說,都疑惑不解,猜想著他可能是要誘捕烏力。
那孩子精於搗亂和逃跑,必須逮住,不過,他也許不會上當。
正當大家不再指望,夥計們開始清理院子了,一個赤條條的身影飛快地躍入院中,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卷起衣服等物,幾個跳躍又消失了。
一切都太過迅速,施千琅被他撞了一下,陀螺般轉了一圈,一個趔趄差點撲進水盆裏。
他的腿猛撞在盆邊,飛濺起的水把衣襟和靴子都弄濕了。
施千琅狼狽不堪地攤開手,望著滿地狼藉,對著烏力消失的方向再一次喊道:“你最好逃遠一點,別再回來搗亂了,我明天走後,沒人能救你!如果你想來尋我,出行牌上有地址。”
能武在一旁吸了吸鼻子道:“少主你這次是好心辦壞事了,但願那娃子別再去找羅老七尋事,別再被抓住。”
施千琅也無可奈何道:“但願我不是多管了閑事……”
他的衣袖還掖在腰間,露著的胳膊負在身後,袍子上水漬斑斑,頭上的發髻也歪斜了,這狼狽的樣子之下,還一本正經地說出那樣一句話,於贈禁不住哈哈笑出聲來。
施千琅循聲望去,看到了院牆外另一邊樓上樂不可支的於贈,他微微有些吃驚,又低頭望望自己,也笑了。
兩個人的笑容,在清冷的夜風中,在飄搖的燈影裏,相互輝映,燦若星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