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終於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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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詔王遇刺的時候,喀多一行正在山林裏跋涉。
他們不停歇地走了大半天,黃昏時才選定了一處地方紮營休息。
望著四周高大的林木,於贈疑惑地問:“師父,咱們到底是要去哪裏?越走越荒涼了,進到這樣的大山裏,能辦什麽事呀?”
喀多麵對著層層山巒,長出一口氣,答非所問道:“今晚好好休息,明早再走一段路,不遠了,就快到了。”
說完他又輕輕歎了一聲,滿心起伏的思緒卻是無法言說。
第二日清晨,簡單吃了些東西,喀多認真洗漱了一番,換了一身簇新的衣袍,還吩咐仆從為自己精心挽了發髻,又讓於贈也換上正式的袍服,這才命令拔營出發。
於贈很是不解,見喀多一臉鄭重,笑著問:“師父,咱們這是要去拜山神嗎?”
想不到喀多並沒有像往常那樣瞪眼教訓,而是語氣溫和道:“是呀,我們正是要去拜見一位神仙!”
自從波衝決定營救蒙巂(xi)詔主照原和世子原羅,喀多就開始費心謀劃,可是談何容易。
蒙巂詔的都城樣備城裏,駐紮著數千蒙舍詔的精銳,還有從姚州府而來的大唐的軍士,樣備城內的王宮已經被困得鐵桶一般。
如何才能將兩個重兵監視下的大活人救出來呢?
喀多思前想後,又與波衝反複商討,最終決定,隻能設法救出世子原羅。
詔主照原目標太大了,再加上他雙目失明,營救更為不易,隻得放棄了。
但是又怎麽才能讓世子原羅脫身呢?
其實,無論是照原還是原羅的死活,喀多都不關心,他在意的隻是自己的詔主。他理解波衝的心情,如果實現了波衝的這個心願,應該能使他從中獲得信心和勇氣。
因此,此次營救對於喀多來說十分重要,他一定要親力親為達成目的。
就在各種方案反複推演都被否決後,喀多突然想到了一個辦法,或許真的可以帶來一線生機。
他沒有猶豫,立刻前往大厘城內著名的醫館聚緣堂,向他的故交陸仙翁求助,被告知陸仙翁到宏圭山采藥未歸。
喀多與陸仙翁相識幾十年了,也到過陸仙翁在宏圭山的營地。
喀多當即挑選了幾名精幹的隨從,安排好各項事宜後,帶上於贈就直奔宏圭山。
馬上就要見到那位老友了,他會不會同意幫忙?自己的那個方案可不可行?喀多心裏一點底也沒有。
不過,鬱結的煩心事總算有個傾訴的人了,無論如何要讓老神仙給出些建議,喀多隻是這樣想著,就覺得已經得到了安慰,煩亂的心稍微安定了。
此時,在宏圭山深處的那個小院裏,胡管事和積善帶著一群人繼續采藥去了,陸仙翁安排施千琅謄寫賬本,他帶學徒們在庫房檢查藥材的情況。
施千琅端坐在案幾前,一筆一劃寫著。起初他用筆很笨拙,這兩天已經適應了,而且越來越像樣,筆力勁挺,字體俊逸。隻不過寫起來還比較慢。
正在凝神揮毫,隱約聽到馬蹄聲,一匹兩匹三匹……施千琅嚐試分辨著,漸漸發現那些馬匹越來越近,似乎是朝著他們這裏來的。
果然,一炷香之後,馬蹄聲停住,外麵有了嘈雜的人聲。
“老神仙,陸老兄,愚弟前來拜望了。”一個年長的男聲響起,隨即聽到幾個人下了馬,同時院門打開,仆役奔出去迎接。
“師怎麽找到這裏來了?看你這不懷好意的樣子,肯定是有什麽麻煩事吧。”陸仙翁的聲音也傳來。
“唉,陸兄怎麽這樣講,我們多年未見,我想念兄長了不行嗎,聽說你來這裏采藥,便來探望,難道不歡迎在下嗎?”
“行了吧,我還不知道你,看你笑得老狐狸一樣,事情難度還不小吧。”
“我那是見到陸兄高興的。本來昨天晚間就能趕到,我們特意在山林裏歇息一夜,今晨更是沐浴更衣後才登門,可見誠意十足!”
“你這樣說就更瘮人了!”
一連串的笑聲傳來,施千琅好奇地停了筆。
來訪的客人,自然正是喀多一行。
陸仙翁嘴上罵著,臉上卻滿是欣喜。
喀多待人苛刻,脾氣急躁,並不喜歡與人結交往來,可以算是沒有什麽朋友,但他與陸仙翁一直十分投緣,雖然並不經常見麵,在一起卻很談得來,而且無話不說。
於贈站在喀多身後,見他們寒暄得差不多了,上前向陸仙翁施禮,喀多簡單介紹了幾句。
陸仙翁很是驚訝,他知道越析詔主波衝和兄長波於的一些事情,聽說過深受波衝寵愛的這位侄子,見喀多帶著他到宏圭山來見自己,不由得多看了幾眼,猜測是不是這孩子患病了。
於贈被陸仙翁打量得有些不自在,正想著說點什麽,忽然看到陸仙翁身後的木樓上,一道木門內,緩緩走出一個人……
正午熾烈的豔陽下,那人蒼白得仿佛透明,他的嘴唇半張著,呈現出一個好看的弧形,兩道濃眉微蹙,黑白分明的眼睛透出清亮的光,以一個毫不掩飾的震驚表情,直愣愣地盯住了於贈。
這個人,正是於贈尋找了一天又一天,以為再也見不到的那個人啊,他居然在這裏,他還活著,他好好的就在眼前!
於贈的心砰砰狂跳起來,珍寶失而複得般的喜悅洪流般將他淹沒,他咧嘴笑了,鼻子卻發酸了,視線瞬間被水霧籠罩。
此刻,施千琅也恍惚了,難道是重新陷入夢裏了嗎?這分明就是夢中見到的那個人,他為何會如此清晰真切地在眼前?
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鼻子端正而高挺,黑沉沉的眼睛隱在深邃的陰影裏,在濃密的睫毛下忽閃忽閃地眨著,眼裏似乎有一汪清泉,光影粼粼地望過來,像個無辜的,受了委屈的孩子,使人不由自主就心疼了他。
這就是在夢中讓自己心疼的,想要去救的,想要去嗬護的那個人呀。
之所以能夠夢見他,並且為他而錐心般痛楚,一定是因為認識他,不僅如此,他一定是自己至親之人吧。
施千琅的視野裏一片混沌,周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了,唯有那個人真真切切在那裏。
他緩緩下了樓,看不到任何人,聽不到任何聲音,隻怔怔地盯住於贈,徑直向他走過去。
於贈從施千琅的眼神裏,看到驚訝與熱切,不由得狂喜,他認出自己了,他還記得自己,當然呀,他當然會記得呀……他會說什麽呢,會不會責怪自己,那夜將受傷的他扔在黑乎乎的小巷裏……
於贈胡思亂想間,施千琅已經來到了近前,他仍舊怔怔地望向他,充滿期待地問:“……你……認識我的……對嗎?”
於贈連忙點頭:“認識呀,當然認識,我一直在找你呀,我們一起搶花苞贏了,後來山匪,還有……”
“太好了!”施千琅熱切地抓住於贈的手臂,“我是誰?快……告訴我……我是誰?”
於贈愣住了,眼前的人滿眼熱切,分明期待著自己說出一個名字,說出關於他的事,可是,他為什麽會如此問呢?他說話怎麽這樣吃力呢?
於贈有些慌了,望著施千琅,胸口起伏,不知道如何回答。
近旁的李大彪見於贈眼圈泛紅,眼淚就要滾落,生怕他在人前失態,急忙上前碰了碰他,於贈這才醒了般,喉頭發緊,喃喃道:“我們算是認識吧,我見過你三次……不對,應該是四次,有一次你跑太快了,可能沒有看到我……”
陸仙翁和喀多都看到了這異樣的一幕,陸仙翁問:“你們認識這孩子嗎,那太好了。他受了傷,好多事情想不起來了。”
喀多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裏再見到這少年。
那一次喀多占卜查看這少年的情況,得出的信息不僅雜亂,而且相互矛盾,是他從未遇到過的情形。這個謎一般的少年,讓喀多也時常心生好奇,想不到他居然出現在這裏。
不過,喀多還有更要緊的事情放不下,實在無暇分心顧及其他,他要盡快跟陸仙翁談正事。
喀多笑道:“我們在昆州城見過這位小郎君,我們這位少主,恨不能把大厘城翻個底朝天找他,沒想到在陸兄這裏遇到了,這豈不就是天意嗎,陸兄你必須助我,以順應天意。”
“那你們肯定知道一些他的事情吧?”陸仙翁不理他的話茬,接著追問。
“確實並不知道他的姓名和來曆,在昆州城第一次見,這位小郎君和我們於贈郎一起搶花苞……”
“對對對,搶花苞!”於贈還沉浸在失而複得的喜悅中,眼前的人好好的,即便是想不起來一些事情,應該也問題不大吧。
他來不及多考慮其他,興奮地講起來:“你還記得那天嗎?搶花苞那天你太厲害了,當然對手也厲害,不過我們居然贏了……你應該記得吧……”
於贈從小就是個愛說話的孩子,遺憾的是幾乎沒有聽眾。
他的父親需要靜養,母親隻顧照顧父親,叔父又太忙,王宮內沒有夥伴和朋友,而那些內侍、侍女和護衛們都隻是敷衍著他,沒人真正認真聽他說話。他渴望表達,說起話來就細細碎碎不擇重點。
所以,當發現所有人都在聽自己講話,於贈樂壞了,語速加快,恨不能一股腦把想說的全部倒出來。
當然,這個故事他已經說過很多次了,喀多剛聽他開了個頭,就拽著陸仙翁往房裏走去,他的那幾名親隨則把視線移到旁邊,一臉尷尬和無奈。
醫館的眾人起初還饒有興趣,聽了一陣不得要領,暈頭轉向地幹活去了。
隻有施千琅,始終靜靜注視著於贈,努力地聽他說,不錯過任何一個字。在於贈冗長累贅的講述中,試圖去了解一個陌生的自己。
於贈還沒有過這樣的體驗,沒人打斷,沒人反駁,沒人應付,卻有個聽眾專注地聽著,時而點頭,時而蹙眉,時而側過耳朵仔細聽,臉上還帶著淡淡的笑意,目光裏居然還有認同和感激。
這感受實在太神奇了,於贈激動得兩頰泛紅,更起勁地連說帶比劃。
施千琅從拉拉雜雜的講述中,絲毫沒有探得關於自己的有用信息,但是眼前這個長胳膊長腿的少年,手舞足蹈地說著,熱忱真摯地笑著,那樣單純直接。
施千琅的眼前不斷閃回那個夢,滿身血汙的白袍少年和眼前純真爛漫的少年不斷重疊。
帶著寒意的風在山林間穿梭,拂起於贈的衣袂,火熱的陽光在他身後投射,剪影一般將他凸顯。施千琅在曬草藥的木台上坐下,仰頭看著於贈笑了。
原來自己還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曆,原來自己身邊還有隨從,並不是獨自一人,原來自己在人群中真實存在著,被人看到過,被人記住了,被人尋找了。
施千琅的眼眶有些發熱,從他受傷後醒來,到現在才在這個少年混亂的描述中,真正地感覺到自己活了過來。
原來活著,不僅僅是醒著和呼吸,還需要被人記掛,被人需要。
盡管仍舊不知道自己是誰,盡管這些事情聽起來混亂不堪,毫無頭緒,但自己真切地存在於這位少年的腦海中啊。
無論如何,終於遇到了一個記得自己的人,施千琅似乎這才從空中落到了地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