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不情之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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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贈語無倫次地說著搶花苞的事,怎麽也複述不出那個烙在他心裏的場景。
縱然過去了好些日子,甚至是在後來的歲月裏,每當想到那一天,想到第一次見到的施千琅,於贈的心底都會掀起一陣狂潮,視線所及什麽都不存在,隻有那個少年熠熠生輝……
於贈記憶裏的那個少年,明朗而自信,蓬勃的朝氣肆意得就像雨後的陽光,清澈又耀眼。
眸中總是光芒閃爍,無懼無畏,端正而熱烈。
而此時,近在咫尺的他,眉眼不變,卻分明有了很大的不同。
山間的風陣陣吹過,在通透的陽光下,他裹著不合身的粗布袍子,略顯局促地靜靜坐著,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清澈的眼眸深處藏不住絲絲清冷,就仿佛被封禁在冰層之下。
他潔淨的視線裏似乎有冰淩的冷光,在笑意之上覆了一層薄冰,將他隔絕在人群外,靜靜避開,遠遠觀望。
於贈分明是在說著關於他的事情,他也確實專注地聽著,適時顯露出好奇、驚訝,以及愉悅的神情,但同時,也藏不住無法言傳的失落。
時不時他的眼神就放空了,就好像聽到的事情與自己無關,就好像他與這個世界無關。
黑色的袍子映襯得他的臉更加蒼白,他伸出一點點舌尖舔了舔幹燥的嘴唇,唇舌也泛著青白的顏色。
於贈一時間難以自抑,鼻子又發酸了。
自從在昆州城相遇,與施千琅結識並成為朋友的念頭,就在於贈心裏紮根,並且如同野草一般蔓延瘋長。
在於贈十四年成長的歲月裏,身邊有疼愛他的父母和叔父嬸母,有畢恭畢敬的內侍和隨從,偶爾也會有進宮陪他玩耍的豪酋子弟,但於贈始終覺得自己就是獨自一個人。
他沒有兄弟姐妹和玩伴,沒有能使他歡喜,讓他欽佩的朋友。曾經他甚至以為,自己其實不需要朋友。
而施千琅是那樣的不同,他的出現就像一陣風過般自然,於贈相信所有人都會注意到他,都會信任他,喜歡他,想要成為他的朋友。他強大的氣場還會讓人莫名安心,想要追隨。
可是現在,他身上的那團火焰熄滅了,甚至冰封住了。
一定是身體還未痊愈,一定是元氣大傷沒有恢複,是因為太過虛弱,這都是怪自己,如果那一日不是為了救自己,也不至於……
於贈再一次陷入自責中,滔滔不絕的過往機緣講不下去了。
他走過去坐在施千琅身旁,偏頭望著他,試探著問:“傷口還疼嗎?”
施千琅淺淺笑了一下,避開於贈的目光,緩緩說:“好多了,仙翁說……會好的。”
隨即他側過身子,專注地看著於贈問:“那麽,我是誰?”
於贈愣了愣:“你是說,不光過去的事情想不起來,你……”
施千琅又笑了笑,唇邊的梨渦若隱若現,仿佛這是一個讓人難為情的玩笑,他點了點頭,輕聲道:“我不知道我是誰。”
如同被鐵錘撞擊了胸口,於贈險些坐不穩,他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呆望著施千琅,過了半晌才喃喃道:“你真的連自己是誰都想不起來了嗎?”
“是啊,不過幸好,還有你記得,你告訴我。”
“那你的隨從呢?你身邊的人呢?他們哪裏去了?”
於贈著急地站起身來,衝口而出的話回蕩在兩個人的周圍,施千琅搖搖頭,想了想道:“他們在大厘城嗎?也在找我嗎?”
於贈倉惶地搓著雙手,他知道自己找遍了大厘城,除了自己和倚紅閣,沒有聽說任何人在尋人,他確信除了自己,沒有人在找他……
怎麽會這樣?這是哪裏出了問題?他的隨從呢?還有,他的仇家呢?
他不僅僅是受了傷,他忘記了一切,他失去了一切,找不到親人了,回不去家了……這是多麽恐怖的狀況啊,他該有多痛苦,多可憐啊!
於贈想到這些,臉上變了顏色。
這都是因為自己無能才導致的,如果自己避開了那枚飛鏢,不需要他來為自己抵擋,一切就不會搞成這樣,自己簡直就是罪魁禍首。
一旦他知道了真相,知道是自己的無能才讓他受這樣的苦,他肯定會嫌棄自己吧,肯定會責怪自己,不願意與自己做朋友了吧。
愧疚、懊惱、自責、悔恨等等情緒層層疊疊襲來,於贈用手扶住額頭,不敢再看施千琅。
突然從笑嘻嘻手舞足蹈,到低頭不語,於贈這瞬間的變化嚇了施千琅一跳。他站起身走近一步,拍了拍於贈的肩,溫和地說:“沒關係,不要緊……我會想起來……”
於贈已經沒有勇氣再說下去了,在無量山的相遇,在倚紅閣發生的事,他忽然不敢開口說了。
他得緩一緩,等想好了再說,或者,等幫他找到了家人再說。
沒錯,必須幫他找到家裏人,還要找出仇家,抓住凶手……等到那時候,再求得他的原諒,這樣補償,應該是可以的吧?
打定了這個主意,於贈抬起頭,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問:“如果,有些事情我以後再告訴你,行嗎?就是……不是故意瞞著你,也不會騙你,我就是以後,等以後再說,行嗎?”
他幾乎是在央求,眉頭蹙起,黑亮亮的眼睛吧嗒吧嗒眨著,儼然是犯了錯可憐巴巴的表情。
施千琅忍不住笑了:“好的,以後再說。”
於贈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忙道:“那你要好好吃藥。對了,我聽說這位老神仙很厲害的,什麽病都能治,還能起死回生,肯定能把你治好的,沒問題的。”
於贈對陸仙翁的醫術絕對信任,喀多也正在這樣表達。
喀多隨陸仙翁進屋後,聽陸仙翁大概說了施千琅的情況,捋著不多的幾根胡須,笑道:“陸兄啊,你說你一個神醫,起死回生都不在話下,為什麽不能把人家治得徹底一點呢?你這老頭……”
調侃的話沒說完,他趕緊打住,斜睨著陸仙翁,見他沒有介意,才接著道:“當然,比起恢複記憶來說,起死回生才更至關重要,你這老頭就是活神仙!”
陸仙翁哈哈笑了:“我跟你說過的吧,吹捧我或者是用激將法,對我都沒什麽用處,你怎麽還是繞山繞水的,直說吧,到底是遇到了什麽為難的大事了?”
喀多朝陸仙翁湊了湊,壓低聲音道:“真是什麽也瞞不了你,那我就直說了……”
“說吧說吧,看你這樣著急,還帶著於贈王子同來,是不是波於大君身體有恙了?唉,我上一次去看過之後,還以為波於大君能慢慢好一些,雖說不至於痊愈,至少也不應該再惡化呀……”
“不是的,波於大君沒有大礙,這件事跟他沒關係。”喀多連忙打斷。
“哦?那又是什麽事情,你這樣吞吞吐吐,讓我都不安了,是又要誆我幫你做什麽壞事了?”
陸仙翁是蒼洱地區公認的最強神醫,醫術惠及所有詔國部落,無論貧富貴賤,隻要是患者上門,他都會全力醫治。
哪怕是到各地采藥時,沿途也會盡力救治患者,還經常指點當地的醫生,他被尊為老神仙,可不僅僅因為高超的醫術。
但是,他有一個原則,就是絕不插手任何詔國的政務,王室成員求醫可以,其他事情他絕不參與。
正因為這樣,他更獲得了各詔國王室、貴族和民眾的一致愛戴。
因此,此番喀多要向他求助的這件事,不僅很有可能被拒絕,說不定還會惹惱了他。
思考了良久,又捋了捋胡須,喀多才道:“老神仙還記得二十年前在神川的鐵橋城嗎……”
“你為了那事記恨老夫到現在?”
“沒有沒有!”喀多連忙擺手。
“那怎麽突然提起二十年前的那件事?”
“因為遇到了類似的情況,也不能說類似,反正差不多吧,那時候我處死那個犯了死罪的門生,被老神仙你救活……”
“也不能說是我救活的,其實是你那種毒藥有些特別,雖然他貌似咽氣了,實際氣脈尚存。這件事我不是向你解釋過了嗎?”
“對的對的,就是這樣。不過,話雖如此,中了這種毒的,我就完全無法救活過來,試過了幾次都不行。”
喀多說著,見陸仙翁神色一凜,連忙解釋:“是狗,是狗,我是用狗做的試驗,沒有在人身上試過!你這老頭真是……”
陸仙翁瞪了他一眼道:“這種毒是你的獨門秘籍,你既然要下毒,那解不了毒又有什麽關係?放心吧,我沒空跟著你一個個去施救。相信你也是有原則尺度的,不會濫殺無辜。”
“那當然,那當然……不過,問題是,如果我很想讓你救一個中了這種毒的人呢?”喀多盡量讓言語和緩。
“說了半天,你還是想問我,如何解了你那毒藥是吧,明天我給你寫個方子,再告訴你兩個要緊的穴道,還有施救的要訣,你回去再試試,其實並不難。又毒又救的,你這老怪物就是事多。”
喀多嘿嘿訕笑著道:“解毒的方子和要訣你能給我當然好,但是,這次容不得我慢慢試了,老神仙能不能隨我去,親自再救一次人,你看行不行?”
陸仙翁麵露疑惑,喀多趕緊保證道:“真的是救人,我那毒藥發作後,你立即施治,確保萬無一失。”
“你在搞什麽鬼?既然要救,你又毒他幹嘛?”陸仙翁更加不解,滿是警覺地盯住喀多。
喀多又湊近了些,正打算再解釋,敲門聲傳來,仆役端了飯食果蔬進來,陸仙翁吩咐讓請於贈和施千琅也來進餐,喀多最重要的幾句話隻得硬生生憋了回去。
這樣閑閑淡淡過了大半天,喀多品嚐了新獵的麂子肉,看了幾味珍稀藥材,聽陸仙翁講了進山後的趣事,當然包括這個不知名少年毒死毒蛇的故事,不過,他始終興致不高。
幸好有於贈在一旁不住地東問西問,掩蓋了他的心不在焉。
於贈對施千琅舍身救陸仙翁的故事特別感興趣,恨不能從每一個目擊者口中聽一遍,從每個視角進行現場還原,不厭其煩,樂此不疲。
天黑之前,胡管事與積善等人回來了,小院裏更熱鬧起來,好久沒接觸外界的積善,拉著於贈問個不停,關於昆州城,關於施千琅,於贈又眉飛色舞把搶花苞的事又說了一遍。
盡管東拉西扯,不時就離題萬裏,積善也聽得很開心,推推施千琅道:“看吧,我就說你大有來頭,果然是有本事的貴公子啊。”
吃過晚飯,於贈和積善擠在施千琅居住的小屋裏,你一言,我一語,繼續他們天馬行空的話題。
火盆裏晃動的昏黃火苗,照著施千琅半側麵頰,他垂下眼簾,長長睫毛打下一道陰影,藏住了落寞的眼神。
“我是誰呢?”
這個問題猝不及防再一次跳進施千琅腦海中,心裏湧起一陣悵然,仿佛落入深潭中,被冰涼刺骨的水浸泡了,隨著冰水一激蕩,他不由繃緊全身。
從醒過來至今,施千琅一直努力去適應這怪異的境況,從穿衣吃飯,到言行舉止,甚至開口說話,都得一點點重頭學習,像個小嬰兒,笨拙又無奈。
這陌生的一切讓他手足無措,更讓他害怕。
還有那些夢境,那些支離破碎的片段,無法整理出一點線索,從而得知自己來自哪裏,以及如何回去。
於贈講的那個傳奇故事,也沒能讓他想起點什麽,反而令他陷入了不安。
那個張揚又英武的少年,真的是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