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非生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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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個依山而建的跑馬場,幾十丈見方的場地,在高大的院牆和樹木合圍下,顯得更加空曠。

    烏雲黑沉沉壓在頭頂,一絲陽光從厚重的雲層縫隙中照射出來,將紅色的土地映襯得無比鮮豔,就在這黑與紅的對峙中,在幾道金光的勾勒下,那群被捆綁的人,蠕蟲一樣在泥濘中無聲地掙紮……

    施千琅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他連忙矮下身,向周圍張望,沒有看到守衛,感應了附近也沒有察覺到殺氣,這才放心地跑過去,試著為這些人解開繩索。

    捆綁手腳的繩結非常牢實,又經過了他們不停地掙紮,更是無法解開,施千琅反複嚐試了幾次,都未能如願。

    那夥人看他忙活一陣沒作用,激動起來,被堵住的嘴都在嗚嗚亂叫,施千琅怕他們控製不住喊出聲來,不敢取出他們口中的布團,隻得不住低聲安慰著,馬上馬上,快了快了……

    試了幾次用手解不開,他索性低頭用牙咬,費力地咬鬆動了一個繩結,再動手去解,終於放開了一名內侍的雙手,那內侍來不及管其他,立刻低頭自己解了腳上的繩索。

    施千琅發現牙咬有用,馬上悶頭挨個啃起來,不一會兒就咬開了四五個內侍手上的繩結,他的嘴裏除了棕繩的味道,開始嚐到了鹹腥的鮮血味道,牙齒也隱隱作痛起來。

    他吐了一口帶血的棕繩纖維,正打算繼續接著啃,就看見有個內侍翹起頭來,不住地衝他嗚嗚示意,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帶他進宮的陳四。

    此時的陳四,頭發淩亂,臉上還有血汙,被捆綁得粽子一樣結實,正對著施千琅拚命眨眼睛示意。

    施千琅連忙跑過去,想先解開綁著他胳膊的繩結,陳四明顯是生氣了,拚命蹬腿,施千琅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把他嘴裏塞的東西先掏出來。

    陳四一口氣未喘勻,上氣不接下氣叫道:“快,快,我的靴子裏……靴子裏有刀……”

    施千琅聞言趕緊探進他的靴子裏,果然摸到他腿上捆著一把小小的匕首。抽出這把匕首,施千琅兩三下就幫他解了綁。

    陳四跌跌撞撞站起身,從滿地躺倒的人中找到另外幾名內侍,他們的腿上也都藏著匕首,不一會兒,場地內就有六把匕首在飛快切割繩索,不少內侍解脫了束縛,開始幫其他人解綁。

    陳四站在人群中央,壓低聲音道:“大家安靜點,仔細聽我說!原本大家都以為,我們會跟隨蒙氏王族一起,去到流放之地,那樣就算艱辛,也是一條出路。但是,並不是這樣的,我們中的一些人會被帶去姚州,甚至是昆州……成為他們的官奴會有什麽下場,大家都很清楚……”

    說到這,一個聲音嗚咽著打斷陳四道:“原羅君服毒自盡了,屍體已經出宮送往焚屍台了……”

    由於在場的人不是一起被抓的,是從不同宮院被逮到後驅趕過來綁了,因此大家所知道的消息並不一致。

    這時又有人說:“李總管拒不交出所有內侍的名冊,被關押毆打……他已經……已經自盡了……”

    話音未落立刻引起一陣騷動,驚呼聲、飲泣聲、咒罵聲亂成一片。

    有人嗚咽著道:“李總管已經把名冊焚燒了,他們正在拷問幾個管事內官,要他們交代每個宮院的人數和名單。”

    “很快也會來逼問我們的……”

    “晨間桂小七去給原羅君送朝食,才被他砸破了頭,幾個時辰而已,怎麽就去了焚屍台了?”

    “是真的,是蒙舍詔那個王子親自率隊護送靈柩出宮的。”

    “查驗了我們的身份就要帶我們走了嗎?”

    “我們能逃出去嗎?”

    “……”

    施千琅聽著亂哄哄的話語,停下手中的匕首,臉上表情複雜,他隻注意到誠禹果然將原羅的“屍身”送出宮了,但願原羅到了焚屍台能夠一切順利,別出什麽紕漏。

    這時,有人大聲說:“我們這樣身體殘缺的奴,即便是逃出了宮,很快就會被他們找到,並且殺死的,與其受盡□□而死,不如拚盡全力幹一場,讓這座宮殿成為我們的墳墓,讓那些侵入者為我們陪葬!”

    周圍的人紛紛應和:“幹了!”

    “拚了!”

    “死也要死得幹脆痛快!”

    施千琅抬頭看向陳四,見他雙手叉腰,擰著眉,瞪圓了眼睛道:“這場禍事我們避無可避了,大家的確都不能僥幸,但是,現在對方的軍士較多,我們沒有武器,沒有援軍,盲目抗擊不僅沒有勝算,反而會給所有人惹來滅頂之災,不能衝動行事。”

    “陳四你說怎麽辦?我們都聽你的!”

    “對,聽你的……”

    陳四望了望身邊狼狽的人們,歎了口氣道:“我們得設法讓侍女們逃出去,還有年幼的小內侍也帶上,尋一條活路,好歹是在一起吃苦的姐妹,別讓她們在這裏受辱。”

    他的聲音不大,每個字都紮進人們心裏,有哭聲低低傳來。

    陳四又道:“我不會勉強大家,等會兒不要亂,想走的,設法從後花園出去,那邊的圍牆沒有瞭望塔,守衛也薄弱,而且內務院裏還有馬車和馬匹,出宮後盡快逃去流民聚集的城西,然後設法盡快出城。”

    頓了頓,他以決絕的口吻道:“如果決定不走的,就聽我指揮,趁他們沒有防備,咱們占據前殿,那裏地勢高,門窗堅固,側殿還有一處暗室藏了弓箭。咱們盡可能吸引宮內的軍士過來,讓其他人乘機可以逃出去!我們盡可能拖得久一點,能殺幾個算幾個,死也不冤了!”

    短暫的沉默後,人群裏響起附和聲,一個簡單的行動計劃匆忙製定完成。

    烏雲閉攏,短暫透進來的陽光又被徹底隔絕,天色暗得仿佛夜晚就要來臨。

    厚厚的雲層醞釀著一場大雨,寒涼的風毫無遮擋掃過,所有人都解了繩索站立起來,他們衣著淩亂,滿身暗紅色的泥漿,在風中顯得狼狽又無助。

    施千琅望著這四十幾人,心底湧起無盡的悲涼。忽然,他感覺到了遠處的腳步聲,以及隱隱的殺氣,連忙提醒道:“有軍士過來了!”

    所有人都慌亂了,到處張望,不知道危險會從哪裏來,應該如何躲,如何逃。

    施千琅招呼著手裏緊握匕首的幾人,來到那片竹林邊,躲在竹林中的小道兩側。示意跑馬場裏的其他人重新俯下身去,裝作被捆的樣子躺下。

    一切準備停當,所有人都緊張地等待著。過了一陣,沒有任何動靜,有人懷疑地看向施千琅,隻見他握著一根短木棍,緊張地盯著小路一端,漸漸地,雜亂沉重的腳步聲從那個方向傳來。

    隨著咒罵嗬斥聲,一群內侍被驅趕過來,他們雙手反剪著捆在一根長繩上,瑟瑟縮縮往前挪動。

    從竹葉縫隙望去,隊伍後麵至少有六七名軍士,有的身著大唐軍服,有的是蒙舍詔軍服。

    大家的心都提了起來,攥緊了手裏短小的匕首和木棒。

    當那綁成一串的內侍全部從眼前走過,陳四大喝一聲:“上!”

    埋伏在兩側的幾人同時躍起,一齊向那幾名軍士撲過去。

    毫無防備地突然被襲擊,幾名軍士來不及反應,但是,他們手中畢竟有武器,兩下交手立刻就占了上風。

    施千琅在衝出去的第一時間,就瞅準了一名軍士腰間的彎刀,衝到近前不顧一切抽出那柄刀,並且橫著就揮出,那名軍士還沒反應過來就倒地不起了,鮮血噴濺在施千琅身上,他握刀的手上感覺到了溫熱,血腥味衝入鼻中,泛起一陣惡心。他強忍著什麽也不去想,回身給其他人解圍。

    竹林間的搏鬥膠著而艱難,之前在跑馬場裏假意躺倒的內侍們也有不少奔過來,赤手空拳應對長劍、彎刀,借助竹枝避過利刃,憑借人多的優勢,終於將幾名軍士都打翻在地。

    大家來不及喘息,先解開綁做一串的那群內侍,然後商議下一步的行動。

    大部分內侍都決定留下來,他們集中了所有武器,聚在一起討論行動步驟。幾名不到十歲和年邁的內侍,與侍女們一起被分成五個組,準備設法出宮。

    施千琅脫去了染上鮮血的外袍,扒了一名蒙舍詔軍士的衣袍穿上。他把剛奪來的彎刀插入刀鞘遞給陳四,陳四接過去,順手別在腰間,對他說:“你帶一組人出宮去。”

    見施千琅猶豫,陳四湊近了低聲道:“如果你死在宮裏,哪怕不死被逮住,查驗起身份來,你就要牽連宮外的人了。”

    他不由分說將施千琅拉到一組老弱麵前,道:“這幾人就交給你了,請務必安全帶他們出去。宮裏的事跟你沒有關係,我們不用你幫忙。”

    那一組人中,有一位年長的老婦,有兩名十幾歲的少女,兩個七八歲的小女孩,還有個四五歲的小男孩,他們茫然失措地站在一旁,緊張不安地望著施千琅。

    行動的步驟終於商議停當,大家一起向外走去。

    從跑馬場通向宮院的那道黑色木門緩緩推開,眼前霍然是四五名蒙舍詔軍士,雙方立刻纏鬥在一起。

    施千琅和那幾名侍女、孩子走在隊伍的最後,判斷不出外麵腳步和殺氣的敵我狀況,當雙方遭遇後開始了廝殺,他才擠上前去幫忙。

    幸好內侍這一方人多,三兩下就將那幾名軍士擊倒拖入院中。

    施千琅拉住陳四道:“不能如此直接闖了,不如找幾人換上他們的衣服,混淆一下……”

    陳四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趕緊招呼了幾名身形魁梧的內侍,換上蒙舍詔軍士的衣服,每人假裝押解著幾名內侍和侍女,分組前行。

    他們就這樣一組組通過了大門前的甬道,來到另一端的雕花彩繪門樓前。

    陳四吩咐所有侍女和孩子們走門樓側麵的一條路,那裏通向內務院和後花園,他則與其他內侍一起,衝進那座花團錦簇的門樓,衝向前殿。

    院內立刻傳出廝殺聲,時間不長就安靜了,施千琅聽到陳四招呼眾人撿拾武器,還吩咐去偏殿搬運弓箭等物,可見他們暫時得手了。

    他不敢耽擱,和兩名假扮蒙舍詔軍士的內侍一起,抱起年幼的小內侍,帶著其他侍女和老弱內侍們朝內務院方向狂奔。

    跑了一陣,穿過一道院門,進入一個堆滿雜物的院子,又拐過幾道回廊,來到了內務院。

    這裏果然有個大馬圈,圈養的駿馬還在悠閑吃著草料。

    施千琅連忙跑上前去牽馬套車,那兩名假扮軍士的內侍等不及,對他說:“騎馬套車都太顯眼了,反而不容易出去,還是直接設法翻牆得了,我們路熟,能跑出去。”

    施千琅看了看兩個幼小的內侍,還有五個小侍女,以及兩名年邁的內侍和那老侍女,搖頭道:“不行,還是你們跑得動的翻牆吧,老的老小的小跑不脫的,隻能是坐車子出去。”

    幾人短暫思考後決定就此分開行動,那兩名內侍帶著其他人尋那處矮牆去了。

    老內侍和老侍女幫著套好了車,施千琅讓他們和幾個孩子都擠著坐進車廂裏,把篷布遮蓋嚴實,然後牽著馬出了院子。

    一名老內侍從簾子縫隙處向外張望著,給他指著路。施千琅一路感應著周圍的動靜,走走停停,躲避著奔來跑去的軍士,眼看就到了一處隱蔽的側門。

    這裏是平日裏穢物進出的角門,此刻僅落了鎖,並沒有人把守。

    施千琅撿了近旁花台裏的石頭,走過去用力一砸,那把鎖應聲掉落,大門隨即被他一把推開,門外是依山而過的一條大道,此刻寂靜無人。

    施千琅心內大喜,立刻轉身要去拉馬車,突然,身後一陣馬蹄聲,幾匹戰馬瞬間來到近前。

    高頭大馬上全是蒙舍詔的軍士,領頭的一個壯漢身著明光甲,還披了鑲嵌虎皮紋飾的大氅,儼然是一位軍將。

    他居高臨下地盯著施千琅,問道:“你是誰的屬下?拉了什麽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