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瞎說八道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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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下,誠禹仰頭看向望樓上的珞典。
那高高在上的少年麵無表情,潔淨的麵龐被晚霞映得微微泛紅,即便如此,俊美的五官也如同蒙著一層冰霜,目光淡淡的,平靜無波地投下來,不帶任何情緒地注視自己,仿佛審視一塊擋住去路的岩石,在冷峻判斷是要搬開還是繞道。
那塊岩石對此並不介意,不等珞典說話就上了望樓,站到珞典身側。
這座望樓位於舞台和兩座彩棚一側的中軸上,能將整個宴會場地盡收眼底。
誠禹俯身看了一圈,興奮道:“這個看台太妙了,就是有些遠,在這裏應該看不清那些幻術的機關吧,可惜可惜。”
“幻術的機關?”珞典本打算抽身離開,聽到他自言自語般的話,忍不住搭腔問道。
“對呀,我就是為了看這個才來的,聽說鄧賧詔從中原請了最好的幻戲班子,還能口中噴火,小畫師你看過沒有?是不是真的?”
“你來赴宴就是為了看這個?”
“那還能為什麽呢?哦,你是說相看小娘子嗎?那種事情跟我沒什麽關係……對了,噴火,真的是從口中噴出火來嗎?不是障眼法吧。”
之前誠禹看到珞典在紙鳶上作畫很有功力,雖然衣著普通,卻氣質不凡,便認定了他是一位畫師。
在蒼洱之地,有兩種人是不論出身就能獲得王室和貴族尊崇的,一種是熟悉中原文化,有學識的讀書人;另一種就是技藝高超的畫師。他們通常都是王室費力網羅的座上賓,地位超然。
誠禹饒有興趣地追問著關於幻術的細節,發現這位小畫師始終表情冷淡,不以為然,小小的年紀如此冷傲,他忍不住起了促狹之心,笑著問:“看來小畫師對幻術不感興趣,那可以好好相看一下小娘子們了。”
珞典斜了誠禹一眼,並不理會他。
就在這時,羅婭帶著阿依紮緩步走來,一同進了彩棚。
羅婭看到了望樓上的珞典,衝他揮了揮手,又指給阿依紮看,珞典隻得遠遠對阿依紮欠身示意。
在一旁東張西望的誠禹一回頭,正好看到珞典那冷若冰霜的臉上居然帶了淡淡笑意,他嚇了一跳,順著珞典的視線望去,恰好羅婭轉過身去,被兩名侍女擋住,珞典的目光落處隻有垂下頭的阿依紮。
誠禹驚訝地盯住珞典道:“畫師果然眼光不錯,怎麽,你中意……她?”
迎春宴本來就是為了讓少年少女們彼此結識相看的,在這樣的場合發現中意的對象,然後多看幾眼,甚至相互間眉目傳情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隻是,誠禹的這句話太直接,他也立刻察覺到自己唐突了,對著初次見麵的人,這樣沒有分寸地談論私密話題,顯然是非常失禮的。
誠禹又看了看遠處渾然不覺的阿依紮,自我解圍地想,一定是因為這人是看著姑姑展露微笑,自己才會在意,才會因為緊張姑姑而失了分寸,對,肯定就是這個原因。
既然如此,當然有必要解釋幾句,打個圓場了。
打定主意,誠禹側過頭去準備表示歉意,卻發現眼前的少年又斂了笑意,依舊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就好像剛剛是自己眼花看岔了。
誠禹不免好奇起來,一般人聽到被調侃打趣兒女私事,要麽麵露羞澀,要麽反駁辯解,要麽惱怒否認,這種冷冰冰不以為然是什麽意思?被說中了,然後強作鎮定嗎?
前一刻還滿心歉疚的誠禹,一瞬間不知道哪裏躥出來的惡興致,就想刺激一下這個稚氣未消卻偏要矜持鎮定的少年。
他笑著伸手搭上珞典的肩,珞典下意識想閃避,無奈望樓上狹窄,硬是被高出他大半個頭的誠禹攬住,無法動彈。
隻聽誠禹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道:“雖然這樣說有點自誇,但是,你看到的這位小娘子不說在六詔兩城三十七部了,就是放眼天下,也找不出幾個比她強的。”
偏頭看珞典還是沒有表情,誠禹又強調:“真的,我的這位姑姑——哦,她年齡不大,輩分高而已——她真的不是一般女子,能文能武,才藝超群,而且心地善良,特別的善良,還很漂亮……”
他又看了珞典兩眼,居然還沒有看到他臉上有一絲變化,便語帶遺憾地歎氣道:“但是你就隻能默默多看幾眼了,哎,我沒有別的意思,不敢輕視小畫師,隻是你遇到的對手太強,沒辦法,你要有思想準備啊!”
珞典瞪了他:“你在瞎說什麽啊?”
見他終於有了反應,誠禹回頭看了看那老內飾,衡德早就站到了望樓的另一側,誠禹這才湊近珞典壓低了聲音道:“我說的,你的那個強有力的對手,就是你們詔的世子珞典君啊……”
珞典讓開一步,甩開了誠禹的胳膊,扭頭望向他,平靜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驚訝:“嗯?!此話怎講?”
蒼洱地區民風開化,雖然王室和貴族締結姻緣講究家世背景相當,但是,如果男女雙方真的相互中意,那麽,家世並不是大問題,甚至遠親之間的輩分都不是問題。
當然,奴仆不在此列。而有機會接受良好教育的畫師和讀書人,再不濟也是貧民出身,被顯貴之家相中,甚至與王室聯姻也是常有的事情。
那張波瀾不驚的麵孔上總算見到了一絲波紋,誠禹說不出為什麽居然有些興奮,他繼續低聲道:“本來這樣說不好,我這個人也不是那種喜歡說閑話的人,這點你不要誤會啊,隻是我看你太單純,我那姑姑又確實太有魅力了,不忍心你受傷害,所以才向你透露,讓你有個心理準備,不至於陷得太深——你知道嗎,我的這位姑姑,確實很可能被珞典君相中了!”
聽了誠禹的這個好心告誡,珞典簡直不知道如何回應,他擰著眉強忍住不快,冷冷問:“哦?怎麽會有這樣的事?”
珞典的反應讓誠禹莫名滿足,忍不住繼續刺激道:“你別急啊,我跟你說說這是怎麽回事,事情是這樣的,這次迎春宴,珞典君不僅親筆給我姑姑寫了帖子——那筆字真是好的沒話說了——今早還派了車架去接呢——這也太貼心了——但是,這樣的誠意是不是有點過度了呢?事出反常必有妖,所以呢,我認為,這個妖應該就是……”
他挑挑眉,眨巴著眼睛,一副“你肯定懂的”表情向珞典示意。
說完他就緊盯著珞典,心裏隱約又有一絲遺憾,眼前的少年目光清冷,卻幹淨直接,即便是冷冰冰的也不讓人反感,反而想親近他,想了解他。這樣的人配姑姑,其實也是不錯的……除了年紀小了點。
珞典此時也緊盯著誠禹,他沒有料到誠禹口中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這個人口不擇言,不僅無端猜測,還對一個並不認識的人就如此胡說,真是太離譜了,並且,他的眼神裏居然還滿是同情,簡直讓珞典一陣胸悶。
他想起了五年前,前往長安的路途中,那個從隨行隊伍裏跑出來,滿山逃竄的小子,邊跑邊對追趕的人笑著,那笑容似乎就像現在這樣……
他這是看不起自己,這是在調侃,在笑話自己吧?!
兩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珞典咬牙道:“一派胡言。”
“我怎麽會騙你呢,確實是好心提醒。”
珞典深吸一口氣,猶豫著要不要表明身份。但是,如果此刻說,珞典就是我本人,眼前這沒正形的家夥會不會繼續咬定他所猜測的,更加認定自己對阿依紮公主有心……這個誤會確實是無稽之談,但真要解釋起來,說不定還對公主失禮了。
誠禹見他麵露遲疑,以為他是被自己的話刺激到了,又有些於心不忍,說起來這個小孩子難說是第一次相中別人,那麽驕傲的人這樣受挫,確實不好受吧。
他安慰道:“你也別難過,你年紀還小,見過的小娘子應該不多,傾慕我姑姑很正常的……對了,你看我姑姑旁邊的那位小娘子,粉妝玉琢,嬌憨可愛……哦,那是羅婭公主……”
從小女孩的裝束換成少女打扮,誠禹一下沒認出羅婭,待看清後,他的手悻悻放下,珞典卻不肯放過,問道:“怎麽?你心悅羅婭……公主?”
“我隻是給你舉個例子,公主這樣俏麗可愛,誰能不喜歡呢,但是,這不是重點,我想說的是,你別難過,你比不上珞典君很正常的。”
這句話觸發了某個開關,勝負欲超強的珞典,一直猜測誠禹看不起自己,此刻連比不上自己也不能忍了,他皺著眉問:“為什麽你就認定我不如他呢?”
本來隻是想囉嗦幾句刺激這座冰山,但真的惹人不高興了,誠禹也不自在了。
他大而化之地拍了珞典一下,笑道:“抱歉啊,我也就是這麽一說,但是珞典君確實非常優秀啊,不僅一表人才,俊美異常,而且還周正端方,又在長安學習幾年,想必是詩詞歌賦、文韜武略無一不精……當然,小畫師你也不錯的……我這樣說的確有些失禮了。”
誠禹確實察覺到自己言語失當了,接著解釋道:“我這是怎麽了,話太多了,說了些不應該說的,抱歉啊。”
“所以,你為什麽覺得我不如別人呢?你是覺得我哪裏不行呢?”珞典皺著眉,繼續追問道。
誠禹被他灼灼逼人的目光緊盯住,更懊悔自己的失言了,怎麽就失態地要去逗他呢,這下招惹到較真的人了。
他隻得轉移話題:“哎,你知道嗎,別看我姑姑表麵清雅俊秀,實際上她殺伐決斷不輸男兒,在她十歲的時候,獨自去祭拜亡母,遇到一頭獨狼,當時她身邊隻有一名隨從,被那狼撲倒,眼看隨從就要被咬死了,我姑姑抱了一塊大石頭,狠命砸到那狼頭上……”
誠禹講到這裏頓了頓,見珞典認真聽著,才接著道:“那狼被重擊受傷,更是發了狠,轉頭朝姑姑撲過來,幸好那隨從拚死抱住了狼,然後姑姑繼續用石頭狠命砸,兩人都精疲力盡,才殺了那頭狼打死。”
驚心動魄的場景被他三言兩語講完,似乎還意猶未盡,又補充了一句:“將來誰做我的姑父,還是需要勇氣的……”
話才出口,他恨不能給自己一巴掌,怎麽又胡說八道了,自己是瘋了吧!
而珞典也是麵色一沉,本就沒有熱度的臉上,結了冰霜,冷冷問:“你的意思,我是太過柔弱了,配不上你的姑姑?說我不配也就罷了,你也不用如此貶低自己的姑姑吧!你這人好無理!”
誠禹懊惱不已,他也不知道自己居然如此口無遮攔,一時間麵紅耳赤,張口結舌。
衡德輕咳一聲打斷了這尷尬的局麵,輕聲提醒道:“時辰差不多了,世……是時候更衣去了。”
珞典瞥了誠禹一眼,冷哼一聲,轉身下樓。
西邊的天空漸漸暗下來,最後一抹霞光將望樓的影子拉得很長。
誠禹看著珞典從望樓的陰影裏走出來,步入那片餘輝中,他這才喃喃說著:“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有口無心瞎說的……”
珞典負手緩步走了一段,後背如有芒刺,步態都不能自然了,於是轉頭向上望去,果然就撞上誠禹局促不安的目光,他又輕哼了一聲,臉上仍是淡淡的,修長的鳳眼狠狠睖了誠禹,嘴角卻似乎微微上翹。
誠禹急忙俯身向前,待要瞪大眼睛看清楚那個表情,珞典已經扭頭走遠了。
誠禹無奈地雙手抓住欄杆,跺腳罵自己,剛才沒話找話都瞎說了些什麽呀。雖然他慣於揶揄別人,但是從來也不會如此口不擇言,實在是太沒有分寸了,太有失風度了。
誠禹懊惱又羞愧地都不敢回想剛才的對話。
低頭前行的珞典,此刻卻是嘴角微微向上,竟然彎出了個好看的弧度。
衡德嚇了一跳,如同看到石像動了般錯愕,他不敢多言,緊隨著珞典走出了宴會場地,拐進一條開滿杜鵑的甬道,這才低聲問:“殿下今天是怎麽了?有些反常啊……你從來也不會如此搶白別人的。”
珞典又恢複了淡漠的表情,冷冷道:“我也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話多又無理的人!”
“那也不至於小孩子拌嘴一樣吧,步步緊逼,殿下從小就沒有跟人爭執過,沒想到……”衡德說著笑起來。
珞典瞪了他:“你笑什麽笑,遇到這種胡攪蠻纏亂說話的人,難道我還得一言不發吃癟嗎?”
“呃……胡攪蠻纏的,似乎不光是那位……老奴不懂,殿下這是生的什麽氣?他一直都是在誇你啊,把世子殿下誇得天上有地上無的,怎麽你還生氣了?”
“誇我了嗎?你是怎麽聽的,他分明一直在貶損我呀,說我不如別人,真是豈有此理!”
“不如別人?那也是不如你自己呀,怎麽殿下還跟自己杠上了……而且,他後來不是自知失言,趕緊道歉了嗎,挺誠懇的。”
珞典臉上一絲微不可察的變化,衡德又是一愣,喃喃道:“殿下還是應該放鬆一點,經常笑一笑,你笑起來奴下都會跟著開心呢。”
珞典輕咳一聲,攥拳掩在唇邊,斂了表情,也不理會衡德,徑直進了自己居住的院落。
不久後再出來,珞典換了一身淺青色禮服,若隱若現的青竹暗紋,將他的身形突顯得更加清雅挺拔。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幾名內侍提了燈籠走在前麵,道路昏暗,看不清珞典臉上的表情,但輕鬆的步履,不由讓衡德想起他小時候,被先生誇獎了,或者騎□□進了,就是這樣的迫不及待去見父母,隻是,他的父母或其他人,都從來看不出他的喜悅和期待。
衡德歎了口氣,跟在珞典身後,不由得也腳步輕快,對今晚的宴會也心生雀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