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凶兆在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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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賧詔主銘珞的寢宮內,一片肅靜。

    赤格大神官端坐在下首,麵色平靜地望著匍匐在地的兩名主事內侍。他們剛剛將發生在迎春宴上的意外稟告完畢,正緊張地等待著處罰。

    銘珞和王妃柏傑夫人震驚不已,急忙喚了當晚負責宴會護衛的侍衛統領,詢問了很多細節,一點點拚湊出當時的場景,更是心驚後怕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珞典剛剛才從長安歸來,這場宴會本來是為了讓他和貴族子弟接觸,盡快適應世子身份,誰能想到居然會有刺客混入,還差一點就得手了。

    鄧賧詔唯一的王子,唯一的王位繼承人,最富庶詔國的世子珞典,在這個晚上差點就出大事了!

    沉默了好久的銘珞問:“會是什……什……什麽人?意欲何……何為?”

    沒有人能夠回答出他的問題,柏傑夫人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用眼神示意他冷靜。

    這一年柏傑夫人隻有三十二歲,正是女性展露成熟魅力的開始,她眉目清秀端正,一雙明亮的丹鳳眼使秀麗的麵龐更顯孤傲和清冷,珞典與之如出一轍。

    柏傑夫人看著緊張不安的內侍和侍衛們,語氣平緩地道:“事情已經發生了,幸好沒有大礙,就按照你們的方式調查,同時嚴查出城的所有人員,盡快把凶手抓獲吧。”

    殿內諾諾連聲,銘珞揮了揮手讓眾人退了下去。

    柏傑夫人又屏退了身邊的內侍和侍女,這才轉向赤格,問道:“大神官是聽說了這事後,才趕進宮的嗎?”

    赤格已經在一旁端坐多時了,聽到柏傑夫人的問話,他欠了欠身:“今夜前來拜見,是因為近日幾次占卜均不吉,想盡快提醒主上防範,不料宮內竟然出了這樣的事。”

    銘珞一驚:“是不吉,還……還是凶兆?”

    “確有凶兆,凶相從南而來,勢不可擋。

    銘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赤格麵色凝重道:“兵戈離亂在所難免,看起來戰火不是因我鄧賧而起,但我們身處漩渦的中心,大厘城首當其衝,鄧川城也岌岌可危。”

    銘珞與柏傑夫人對視了一眼,都麵露驚懼之色。

    赤格大神官每年開春都會閉關齋戒十日,然後連續三日占卜國運,再根據占卜結果確定祭祀大禮的禱告內容。

    所以,赤格所說的占卜結果不僅意義重大,而且可信度極高,每一年都是指導詔王政務的重要依據。

    而今年,他居然占卜出來了兵亂,這讓久未經曆戰事的銘珞滿心不安。

    銘珞問道:“可還有……有……有解?”

    “難解,退守或能避過。”

    “退至何……何處?”

    柏傑夫人看了看焦急的銘珞王,平靜道:“戰事還未起,先別著急。”

    赤格又道:“這段時間以來,詔主和夫人也應該注意到了大厘城內的紛亂。浪穹詔開設的青樓混入望苴部族的琴師,並且夥同城內的鐵匠當街行刺歸義王和千望王,今晚迎春宴上又發生針對王室貴族子弟的陰謀,這些事件不會是孤立的,不會是偶然的巧合,這是禍亂的開端,必須開始部署防範了。”

    銘珞陡然問:“凶兆來……來自南部,是望……望……望苴嗎?”

    赤格搖搖頭:“望苴部族已經不存在了,殘黨也不至於有這個能量,我看占卜中顯示,禍患來自更大的力量,由南至北,從東到西,迅猛席卷。”

    柏傑夫人心念一動,沾了茶水在案幾上寫寫畫畫一陣,自言自語道:“今晚有子弟在場的詔國和部族如果全部排除,隻剩施浪詔和越析詔了,這兩詔一個在北,一個在東北,南部的禍亂會從何而來呢?”

    赤格微微欠身:“請恕在下能力有限,實在是看到的信息不多,無法精準判斷,還請主上和夫人盡早回到鄧川城,不宜在此逗留過久。在下自會設祭壇,為我詔祈福。”

    從銘珞寢宮出來,赤格迎麵遇到了珞典,二人客客氣氣相互見禮後,赤格告辭離開。

    珞典對這位大神官從小就親近不起來,盡管五年沒有見到他,他還是一副親切的樣子,說話也謙和有禮,舉止文雅大方,本應讓人如沐春風,然而,珞典總是覺得那笑臉太空洞,太單薄,恍若漂浮在深不可測的巨潭之上,想多探究一分都不能夠,令珞典不由自主躲避。

    其實赤格對這位年少的世子也很戒備,當年他剛剛被封大神官,進宮謝恩時,年僅七歲的珞典就十分冷淡、疏離,無論怎麽親切地對他,甚至刻意迎合,似乎都不能讓他融化。

    小小的冰雕般的孩子,眼神裏始終帶著芒刺,那些芒刺還有倒鉤,不經意睃過來,仿佛能鉤去一層皮肉。

    後來他隻身前往長安,歸來後長成了翩翩少年,卻依然封印在冰雪中,沒有同齡男孩子的熱情和朝氣,他凝重、沉穩得過了頭,眼神裏的芒刺已經磨礪成利刃,帶著鋒利的倒鉤,不經意瞥一眼,直達骨髓。

    赤格有時候會感歎,果然血統不騙人,珞典的祖父豐銘王,雖說先後依附吐蕃和大唐,但與吐蕃和大唐都交過手;珞典的父親銘珞王,看上去怯懦無力,其實在他二十三歲時,就敢聯合各方,起兵殺了大唐禦史李知古,為父報仇。

    更要命的是,銘珞王還娶到了剛烈的柏傑夫人,在秀麗柔弱的外表下,有著一個男人,不對,是比大多數男人還要強硬的心髒。

    柏傑夫人像男人一樣思考,像男人一樣征戰,也像男人一樣冷峻直接。

    她雖然疼愛一雙兒女,但從來沒有去細膩地關心和照顧他們,更無暇陪伴他們成長,不僅分不出心,也不懂要如何用心。

    她的心裏隻有政務,隻有軍隊,她一刻不停協助丈夫打理,使鄧賧詔成為富足和安寧之地。

    幾乎沒有感受過慈母疼愛的珞典,又被扔去了長安那種複雜的地方,一個人跌跌撞撞長大,性格更加擰巴和要強,這似乎也合情合理。

    赤格胡亂想著,無聲地搖著頭笑了,居然對詔王一家子生出了幾分同情。此時,他的馬車也回到了神壇。

    侍衛沙渺上前攙扶赤格下了車,他徑直進了大門,頭也不回往裏走。

    號稱鄧賧詔境內最大的神壇,也許說的隻是法力最強大吧,而神壇的所在隻是山邊一座小小的院落。隻有厚重的青石圍牆,巨大的石頭屋舍,和高高的祭壇,略微顯出這裏非同一般。

    天元壇隻有三進院子,四排房子,兩個看門人和五名仆役,沒有弟子,沒有衛隊,沙渺是唯一的侍衛。

    沙渺緊隨在赤格身後,不時回頭張望仍舊停在大門前的馬車,忍不住問:“那個女人……如何處置?”

    赤格仿佛才想起這事,不動聲色道:“這幫蠢貨,這樣下去隻能是找死,先看管好她,過兩天再說。”

    沙渺點頭答應,又道:“施浪詔的那個王子,長安回來的那個,現在聚緣堂裏,原來是被陸神仙救了……”

    “哦?那孩子還活著呢?”赤格饒有興趣地笑了。

    這段時間以來發生在大厘城的事情,赤格自然是一清二楚,原本他並不打算插手,甚至是樂見其成,卻沒想到這些人越做越沒有邊界,吳娘子竟然敢混進行宮裏,公然要在那樣的場合放毒……

    這簡直是喪心病狂,不知所謂。

    赤格就是得知吳娘子進了行宮,才片刻沒有遲疑,馬上趕了過去,還好就遇到她被追得無路可逃。

    想到吳娘子掀開車簾衝進車廂的一刻,赤格就很惱怒,若不是自己預先考慮周詳,在馬車四周都掛了約定的信令——琉璃燈,這個莽撞的蠢婦人還不知道會怎麽做。

    那別說無法將她藏在車廂暗格裏帶出來了,隻怕她還要對自己下手呢。

    看起來,必須跟幕後的人見麵談一談了。

    這天晚上鄧賧詔行宮發生的一切,宮外暫時一無所知。

    四處尋找吳娘子的各路人馬,包括倚紅閣的夥計們、蒙舍詔的武士們、大厘城的府兵們、還有施浪詔的雲羅們,都想不到她此刻會藏匿在天元壇。

    紛亂自然也幹擾不到施千琅和於贈,他們一連兩天在城內閑逛,尋找施千琅受傷前的行跡。

    這一日清晨,施千琅和於贈剛吃過早餐,胡管事就親自來請施千琅,隻說是有位貴客要見他。

    胡管事麵帶微笑,笑容裏還有一絲不可查的微妙情緒。

    於贈不免好奇,問道:“是什麽貴客?難道是他的家人尋來了嗎?”

    “不是的,不是的,另有貴客。”胡管事簡單回應著,明顯是不想多做解釋。

    施千琅也狐疑,心下卻已猜到了幾分,來的很可能就是將自己送進宏圭山的人。

    陸仙翁從不提及送他去宏圭山的恩人,施千琅也不多問,但是他迷迷糊糊中,聽到那少女和陸仙翁的對話,知道她會到聚緣堂來看自己,對此,也有些期待。

    除了感謝她的救命之恩,還有些其他的事情要問一問。

    施千琅胡思亂想著,整理了衣冠,隨胡管事向外走。

    於贈十分自然地跟了上來,胡管事一臉為難攔住了他:“抱歉啊,殿下還是暫時在此歇息吧。”

    “啊?我不能一起去嗎?我就去看一看,看一看不行嗎?我不說話,就在旁邊陪著,不行嗎?”於贈轉頭央求施千琅。

    他眨巴著眼睛,睫毛翕動,嘴唇撅起,又是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要是平時,這招很管用,施千琅卻笑著道:“別鬧,我去去就回。”

    胡管事也十分不近人情,一邊賠笑一邊擺手。

    於贈無可奈何地垂下頭晃了晃:“好吧……”

    施千琅隨胡管事來到一間待客的偏廳。剛走進院子,就嗅到了夢裏的那幽香,他不由得緊張又期待,腳步都沉了幾分。

    廳內沒有旁人,胡管事走到門口就停住了腳步,施千琅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坐榻上,端坐著一位少女。她小麥色的臉龐未施粉黛,烏黑的頭發挽了簡單的發髻,大而圓的雙眸透出冷峻的光,與施千琅想象中有些不同。

    雖然隻是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舉手投足間卻像是較著勁一般,尤其地顯出硬朗與穩健,甚至有一股普通男孩子都缺乏的英氣,讓人在讚歎她的美之前,先有了幾分忌憚。

    那少女見施千琅進來,伸手朝對麵的坐榻示意,待施千琅走過去坐下,她靜靜打量著,並不開口寒暄。

    施千琅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也望過去,等待對方發話。

    兩人就這樣平靜地互相打量著。

    阿依紮回憶起那夜雙目緊閉的傷者,怎麽也無法與眼前這目光清澈明朗的少年聯係起來,這目光坦然寧靜,似乎還有一層期待,不過,她並不打算過多探究。

    施千琅的確是期待的,這位出現在夢裏的少女,盡管她表情冷漠,卻有一份說不清的親切感,似曾相識一般,特別是那股淡雅的幽香,令他心裏不由得陣陣酸楚,似乎將要勾起一段痛楚的記憶。

    正疑惑於自己的奇怪感覺,就聽到一個清冷的聲音問:“聽說你醒過來後,忘了很多事情,連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了嗎?”

    “確實如此,什麽都不記得了。”施千琅平靜答道。

    阿依紮點了點頭,又冷冷的問:“你是完全都不記得了嗎?包括,鐸鞘劍……”

    施千琅的心裏一動,卻仍舊搖搖頭,這少女和倚紅閣的梁管事,所問的要點不同,倚紅閣關注的是相關的人,而她卻關注的是那柄劍,難道,那晚的事情是與那柄劍有什麽關聯?

    “受傷前發生的事情呢,全都不記得了嗎?”

    “不記得了。”

    阿依紮緊緊盯著施千琅,看他茫然的反應,失望地歎了口氣,看起來陸仙翁沒有跟自己開玩笑,這人確實遺忘得很徹底。也或者,他本身就是個局外人,隻是機緣巧合闖入那個局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