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求人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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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禹硬著頭皮來到大厘城內的行宮,高大的宮門看上去比之前更巍峨,門口的守衛也似乎更威嚴肅穆。
他下了馬,剛緩步靠近宮門,就被一名老內侍見到了,立刻小跑著迎過來,連連施禮,卻是珞典的貼身內侍衡德。
不等誠禹開口表明自己的來意,衡德已經連聲吩咐小內侍進去向珞典稟告,然後帶著殷勤的笑容,引著誠禹向珞典的宮院過去。
就好像早知道誠禹要來,衡德恭敬地解釋,說世子剛剛才從演武場回來,似乎是在為珞典不能親自迎接而致歉。
誠禹隻顧著壓製不由自主的緊張情緒,卻沒有多留意衡德說了些什麽。
盡管他打定主意豁出去了,為了聖元寺的眾人,一定要好好央求,甚至還為怎麽開口設計了一番,可是,當真的就要麵對珞典了,誠禹還是十分不安,就好像這件事很理虧,讓他很心虛。
進了珞典居住的宮院正廳,火盆已經端了上來,正有小內侍們忙著擺放香薰、瓜果、點心等物,一應安排充分又妥帖,誠禹不由得感歎,果然是富庶大詔的世子啊,隨便見個客人都如此細致周到。
剛落座片刻,一陣皂角的清香傳來,珞典邁著端方的步子走了進來。他還是那樣完美,合身的衣袍顯出挺拔的身姿,臉上帶著剛剛跑馬演練後的紅暈,那一抹顏色很快沉入他冰封的湖底,僅有烏黑的眸子閃動著。
他比誠禹年紀小,身形也矮一個頭,稚氣未脫卻架勢十足。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誠禹不由自主起身,二人相互見禮後坐下,大眼瞪小眼,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點什麽。
帶著一貫清冷的表情,珞典率先問道:“你怎麽還沒有回瓏玗圖城?”
話一出口,珞典就懊悔不已,怎麽自己竟然這樣問呢?人家專程拜訪,應該先寒暄幾句,至少聊聊天氣很好哈哈哈之類,怎麽能直接問別人為什麽還不走,就好像不希望他留在大厘城,這也太無理了吧。
誠禹沒顧上留意珞典是不是無理,按照他一貫的秉性,此刻很想回答:怎麽,沒有走讓你失望了嗎……話都到嘴邊了,又硬生生忍了回去,自己想這樣說簡直是瘋了。
就算珞典真的巴不得自己趕緊離開,那也沒有辦法,現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
之前麵對珞典時,總是克製不住要去刺激他,這是誠禹解釋不了的奇怪惡趣味,但是此刻他完全做不到了,有求於人呀,滿腦子隻想著怎麽把請托的事情說出來。
各種想法在誠禹的心裏盤旋不定,他呆愣愣囁嚅了許久,竟然不知道該怎麽應對珞典的這句提問。
珞典忍著尷尬,盤算著似乎應該解釋一下,打個圓場,還沒等他想好怎麽說,誠禹認真地開口了:“嗯,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
這個中規中矩的答複反而讓珞典愣了一下,對話都接不下去了。
要不要順勢問他要處理的是什麽事情……但這好像是在盤問他;不如問問他這幾日做了什麽……這樣似乎又過於關注了;要不然講講自己,比如今天早上練習的馬上遠射,但又有些奇怪,好像是在炫耀,又像是在向他稟報……
珞典拿不定主意接下來說什麽,心裏飛速想著,神色卻仍舊淡淡的,沒有一絲波動,隻是視線忘了移開,盯著誠禹沒動。
誠禹見他不吭聲,隻平淡地注視著自己,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問道:“這幾天珞典君做什麽了?”
問完他就後悔了,這是在打聽什麽呢,人家一個世子,總有很多重要的大事要去做,難道應該一五一十告訴自己嗎?而且,話題繞遠了怎麽回到鹽巴上來?
珞典似乎也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問,猶豫了一下,不知道從何講起。
這幾天隨父親檢查了大厘城的防務,此地管理鬆散,一貫沒有把軍事守備作為重點,檢查也就是例行過問一下;同時還處理了稅收的一些事物,那其實是旁觀母親如何做的;而自己,追查那個刺客吳娘子,審問那幫幻劇班子,都一無所獲。這些事情,要從哪一件說起呢……
猶豫中,珞典反問:“你來有什麽事嗎?”
這個提問又讓他一陣懊惱,這話的意思是,別人登門就是目的性很強的,有事才來的,而且,好像自己很不耐煩,急於攆客了。
不過,誠禹並沒有這樣想,他反而如釋重負了,調整了一下表情和情緒,微笑著道:“正是有事相求……”
關於聖元寺的大概情況,僧眾食鹽份額多年未調整,目前已經不夠維持,希望能夠考慮他們的困難,適當照顧……這些話誠禹對楊枝山說過一遍了,來行宮的路上,也在腦海中演練了無數次,特別順暢地一氣嗬成,講得清晰又有條理。
饒是如此,在說的時候,他也不住地打量珞典,觀察他的反應。當然,那張冰雕的麵孔上,仍舊沒有任何變化。
珞典安靜地聽完,誠禹見他表情平靜,接著把自己找過了楊枝山的事也說了,特別強調新增的幾個僧眾沒有戶籍記錄,沒辦法通過正式的手續調整鹽巴份額,他試探著問:“實在無奈,隻能央求世子了,珞典君可不可以幫忙解決一下……”
“好。”誠禹的話音剛落,珞典就幹脆地回答,沒有更多說明,沒有任何猶豫,簡單一個字清楚地回複。
好?這就完了?這就可以了?誠禹反而愣了,不知道接下來還應該說什麽,珞典一時也找不到話了,兩人呆坐了片刻,默默地喝了點茶,誠禹急忙起身施禮謝過,然後連忙告辭。
出了行宮,誠禹長出一口氣,甚至舒展了一下身體,折磨人的緊張感終於釋放了,這下可以輕鬆了。
但是,他的心裏又湧起說不出的遺憾,有點意猶未盡,還有點悵然若失……這種感覺很奇怪。
是因為珞典答複得太簡短明確,反而擔心節外生枝嗎?還是因為之前想得太多,實際上過於簡單,才導致的失落?
他一時也理不清頭緒,仔細回憶了剛才與珞典交談的幾句話,應該沒什麽失誤,表達的也妥帖到位了,這才稍微放了心,又開始期待自己的形象能不能扭轉一些。
誠禹離開後,珞典也長出一口氣,連忙回頭問衡德:“我是不是答應得太幹脆了?這樣會不會顯得沒有誠意啊?”
衡德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哎呀,你們隻是說了這麽不痛不癢的幾句話,怎麽就那麽艱難呢,我在旁邊看著都累壞了。”
“我沒有什麽不妥之處吧?”
“倒是沒有不妥,就是關於鹽務,可能沒有那麽簡單。”
“我既然答應了他,這件事怎麽也得辦好。”
衡德觀察著珞典的神情,試探著道:“那間小寺廟增加點食鹽額度,應該也不是什麽大問題,要不然奴下去找找楊枝山,直接命他處理如何?”
珞典想了想,搖頭道:“這件事情他剛找過楊枝山,沒有辦成才來找我的,如果現在去吩咐楊枝山,那成什麽樣子了,還是我先側麵了解一下再說吧,鹽務本來也是要務。”
說著珞典就向外走去,衡德連忙追著提醒:“現在出去太晚了吧,天都要黑了,明日一早也不遲呀。”
珞典沒有理會,卻道:“對呀,剛才應該留他吃飯的,我居然沒想到,你也不提醒一聲……”
“你不是厭煩他嗎?”
“天晚了,一起吃頓飯而已,也不耽誤繼續厭煩他呀。”
“……”
第二日,通覺大師病倒了,誠禹自告奮勇要去田裏幫忙,大家拗不過他,就由著他去了。
稻田經過翻整和泡水,隻需要再犁幾遍就能播種了,寺廟裏沒有耕牛,犁地隻能靠人,兩個人一組,一人在前麵拉犁,一人在後推著犁頭向前。
誠禹自認為力氣大,要在前麵拉犁,沒想到他嚐試著拉了一陣,在稀泥裏舉步維艱,好幾次差點摔倒,隻得換去推犁,這個位置果然操作簡單,不久就掌握了要領,幹得不亦樂乎。
寺院的田地並不多,午時過後就犁得快要收尾了。
這時,遠處踱步而來兩匹馬,走在前麵的一匹通體雪白,沒有一根雜毛,白得耀眼,騎在馬上的人也是素裝白袍,陽光穿過樹蔭罩住這白馬白衣,仿佛從仙境中走出了精靈。
耕作的人們都看呆了,有人甚至發出驚呼聲。
誠禹擦了把汗,定睛望去,那翩翩而至的白馬上,端坐的人竟然是珞典。
珞典也已經看到了泥地裏的誠禹,隻見他高挽起褲腿,單衣脫了一隻袖子,袒露的胸前和臂膀上汗珠滾動,臉上抹了幾道泥漿,正扶著鐵犁發愣,十足一個農夫的樣子。
珞典顯然吃了一驚,隨即嘴角微微抽動,把誠禹也嚇了一跳,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難道剛才珞典君是笑了嗎?
當他瞪大眼睛想再看清楚些,珞典已經斂了神色,對他頷首致意後,轉頭策馬向寺院去了。
誠禹急忙讓一名小內侍回去報信,讓侍女和英娘等人躲藏起來。
他自己也不敢怠慢,赤著腳奔回院內,手忙腳亂把自己洗刷幹淨,換了衣服,簡單收拾利索後趕去通覺大師的禪房。
禪房門口,衡德笑盈盈地垂手侍立著,珞典端坐在屋內的坐榻上,似乎正與通覺大師說著一個有趣的話題,笑容把通覺大師滿臉的皺紋都堆到了一起,珞典也麵色舒緩,捧著茶盞微微點頭。
見到誠禹進來,珞典上下打量了他幾眼,誠禹的眉毛和發梢上還掛著水珠,被陽光烤曬的臉龐閃著紅光。
盡管誠禹恭敬地行禮,渾身還是透出滿不在乎的率性勁兒,大喇喇坐到了珞典對麵,笑著問:“是鹽的事情有消息了嗎?”
不等珞典作答,通覺大師拍了拍案幾旁的一個紫檀木匣子,興奮道:“世子殿下專程送來了一盒鹽,夠吃很久了!”說著,他抽開匣子的蓋子,露出裏麵雪白的結晶顆粒。
珞典望著誠禹,緩緩道:“我大概了解了一下情況,有一些特殊的問題,還得再調查處理……”
這個結果誠禹已經想到了,他擔心珞典為了幫忙解決,逼得楊枝山派人到寺院來查驗落實,那反而弄巧成拙了,於是連忙道:“是我唐突了,為難了珞典君。有了這些鹽就太好了,珞典君有心了。”
珞典道:“其實還要謝謝誠禹郎,因為你提到這件事,才使我注意到一些異常……不過,徹底解決還需要時間,所以我隻能先帶過來一點鹽,權當暫時救急。”
他語調和緩又誠懇,雖然仍是淡淡的沒有情緒表露,卻讓誠禹不由坐直了身體,拱手道謝。
小小的聖元寺,自從建成以來,還沒有接待過本詔如此顯赫的貴客。通覺大師知道王室的信奉中沒有自己這一方領域,一直以來隻是麵向普通百姓,萬萬沒料到尊貴的世子能親自前來,不僅送來貴重的食鹽,還陪著他暢聊佛法。
珞典在長安期間,也曾去過附近幾個著名的寺院,他言語不多,說起所見所聞,更讓通覺大師激動不已。
就這樣一直聊到在寺院吃過齋飯,珞典才離開。
誠禹送著珞典步出寺院,兩人並肩走在山道上,衡德牽了馬跟在後麵。
沉默良久,珞典道:“抱歉啊,答應了你的事,沒有辦成。”
誠禹忙擺手:“珞典君可不要這樣說,今日能來已經是感激不盡了。”
“之前我不清楚鹽務的狀況,因為這個契機才留意了,過幾日我先去幾個鹽礦暗中調查一下,看能不能從根本上解決這些問題。”
“很麻煩嗎?”
“確實有些不容易。”
“那……會有危險嗎?”
“怎麽?你又要小瞧我了?”珞典眉毛一擰,瞪了眼睛。
誠禹笑了:“又來了,又來了,你怎麽說翻臉就翻臉呢。”
珞典轉身從衡德手中接過韁繩,翻身上了馬,俯視著誠禹道:“真是沒辦法好好跟你說話!”
不等誠禹反駁,白色的精靈就披著夕陽遠去,消失在綠蔭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