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小廟的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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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的春天,隻要是下了雨,就陰冷得如同又回到了冬日。不過春風很大,有一陣沒一陣隨心所欲地狂吹而過,漸漸地濃雲散了不少,一場雨終究沒有落下來。
清晨的霧氣還未散盡,五台峰旁的聖元寺大門外,狹窄的小道上擠滿了人,阿依紮身著黑色鬥篷,帽子上的虎皮滾邊幾乎遮住了她整張臉,看不清楚表情。
她對眾人欠了欠身,翻身上馬後揮鞭就走,頭也沒有回。侍衛虎虜和誠禹的那些護衛們也緊隨其後離開了。
聖元寺實在是狹小,安置不了那麽多人,因此這些護衛隨阿依紮先行返回壟玗(yu)圖誠。
從蒙巂(xi)詔逃來的侍女和內侍們,老老少少的一群擠在路邊,望著阿依紮的背影隱沒在山林中,仍在朝她行禮,那個場麵讓誠禹的鼻子都發酸了,很是不自在。
本來誠禹是準備將這些人歸入自己的名下,阿依紮覺得不妥當。誠禹前往樣備城參與了交接,忽然名下多出來十幾名內侍和奴婢,自然會讓人聯想到蒙巂詔,如果再有人刻意查一下,那帶來的麻煩可就不小了。
因此,為了穩妥起見,阿依紮將所有侍女,包括原羅的妃子英娘在內,都計入自己名下,將所有的內侍全部歸入聖元寺,這樣處理後,就不會與蒙巂詔直接關聯,很難引人注意。
阿依紮本來打算讓誠禹一同回壟玗圖誠,但是誠禹堅決不肯。他知道蒙巂詔那些王室成員被押送過去,免不了又是各種難處理的事情,很可能又會扔給他,實在是出力不討好,反而傷精神。
誠禹打算在外麵多混一段時間,估摸著等照原和原羅的法事完畢了,直接去取了他們的安魂金瓶,送到白崖的宗廟裏安放,也算是信守了承諾。
目送著阿依紮遠去,看她青春年少卻始終繃得緊緊的,一副冷酷漠然的樣子,誠禹忽然想起另外一個這樣的人,他那不苟言笑,冰冷又堅硬的目光,隻是想起來,就不由讓人一激靈。
對姑姑誠禹還可以撒嬌耍賴逗她開心,對那個人,左思右想,心裏居然是怯怯的,說不出怕從何來。
誠禹摸著後腦勺歎了口氣,他實在是不願意回想起見到珞典的情景,一貫做事隨意灑脫,從來不會畏首畏尾的他,感覺自己平生最丟人的時刻就是迎春宴那一日了,簡直不堪回首啊。
胡思亂想著那天的種種,誠禹跟在眾人之後往寺裏走,看到通覺大師還在路邊,目光依依不舍地盯著阿依紮離開的方向,許久後才緩緩轉回身。
誠禹鼻子又是一酸,這位養育了阿依紮的高僧,遠離的是俗世,不是塵緣啊。這樣看來,有人惦記著的姑姑比自己可幸運多了。
如此善良的老人家,誠禹怎麽會讓他沉浸在傷感裏呢。
通覺大師的胳膊一緊,被一條結實的臂膀挽住,緊接著就對上誠禹笑眯眯的臉,那點離別的愁緒被撞得七零八落,隻能勉強擠出幾絲笑容,沒話找話地問:“誠禹郎怎麽沒有一同回去啊?”
誠禹收了笑,一本正經道:“我帶來這許多人叨擾大師,實在是於心不忍,所以打算留下來幫忙,為咱們寺院盡點力。”
盡管接觸不多,通覺大師還是大概了解誠禹,知道這位王子向來不以雅正持重的標準要求自己,隻要是他認可的人,他就很喜歡開玩笑,喜歡惡作劇,一點沉悶的空隙都不留,見縫插針也要用嘻嘻嗬嗬填上。
聽他說要幫忙,通覺大師笑道:“廟裏產業微薄,沒什麽事敢勞動到殿下啊。”
誠禹攙扶著通覺大師,兩人一同進了院子,誠禹湊近低聲道:“那,大師收了我做弟子如何?”
“啊?”即便是一句玩笑,通覺大師聽來也是嚇了一跳,他駐足側身正色道:“誠禹郎休要如此說笑,你貴為一詔王子,豈能隨便笑談出家,而且,出家之事也不應玩笑。”
誠禹臉上卻並沒有玩笑的意思,他皺了皺眉:“我是哪裏都不缺,哪裏都不要的那種人,思前想後還是出家最好,本來就了無牽掛,四大皆空最適合我了。”
通覺大師又嚇了一跳,連忙甩開誠禹的手臂,雙手合十頌念著佛號,然後掉頭就走,心裏暗暗懊惱,早知道就應該讓阿依紮帶走這小子,王子公主們時不時來添點香油,哪怕是添點麻煩也都算了,這要是真的出家在這裏,歸義王那個火爆脾氣,還不來拆了他的小破廟。
誠禹想追上去解釋,冷不丁身後有個蒼老尖細的聲音道:“想要修行,哪裏不是道場呢?”
回頭望去,見屋簷下站著一個蒙巂詔的老內侍,平靜地看著自己。
誠禹想了想,點頭道:“說得也有道理,非要在寺裏才能清靜,確實顯得我矯情了。”
那老內侍悠悠道:“我是看殿下有情有義,尚年少就有勇有謀,殺伐果決,而且宅心仁厚,不想你埋沒在孤燈前啊。”
誠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下巴:“你這誇得,搞得我都想立即去成就一番事業了。我就是個混日子的閑散人,埋沒在哪裏不是埋沒,有沒有被埋沒也並不重要。”
一名寺裏的年輕僧人聽到他們的閑聊,猶豫了片刻,走過來道:“殿下如果真的想做點好事,能不能去為寺院爭取多一點的鹽巴配額?”
在遠離海洋,沒有鹹水湖的高原內陸,鹽巴屬於比黃金還昂貴稀缺的物資。沒有金子無非窮苦,沒有鹽巴就得等死,而各詔產鹽都隻是依靠鹵水鹽井,產量不高,鹽巴甚至可以做硬通貨使用。
鄧賧詔境內禁止私開鹽井,禁止鹽巴私自買賣,而是采用配給的辦法,領主豪酋和官員們按等級配給,農戶和軍隊按人頭配給,寺院、商號、作坊等處按份額配給。
聖元寺建寺之初,好不容易才申請到了三個人的食鹽份額,三名老僧年老後,又增加了兩名弟子,鹽巴配額卻始終沒有增加。缺的部分隻能靠香客捐一點,還有阿依紮每年設法帶來一點,緊巴巴勉強維持。
現在呼啦啦來了一幫人,摳摳搜搜省下來的那點鹽馬上就要吃完了。
這名小僧也是無計可施,想著誠禹好歹也是王子,至少與官衙能夠說上話,或許他出麵,能夠解決這個難題。
從來對鹽巴沒有留意過的閑散王子誠禹,嘬著牙,坐在廊下犯了難。忽然間被人倚重了,而且周圍已經好幾雙充滿期待的眼睛盯著自己了,這件事,說什麽也得想辦法解決。
他滿腦子是白白的鹽,大塊大塊馱在馬背上,沉甸甸地,忽然間那雪白的鹽塊四散成了雪,成了冰塊,在冰塊的後麵,出現了冰雕般的那張臉……
誠禹急忙晃了晃腦袋,讓自己清醒過來。珞典?開什麽玩笑,怎麽敢去找他呢?況且,這點小事,應該也不需要求到他那裏吧。
不管怎麽說,自己堂堂蒙舍詔的王子,一座寺院的鹽巴份額這種事情,直接去找大厘城的酋長,好好跟他交涉一番應該就行了。
令誠禹沒有料到的是,當他麵對大厘城的頭領楊枝山,才知道這件事還真的沒有那麽簡單。
作為統管一個如此繁華城市的首腦人物,楊枝山除了是本地部族酋長的原因,更因為他非凡的交際能力,無論是大唐、吐蕃還是周邊各詔,他都能把關係處理得十分妥帖。
也正是這樣左右逢源的手段,他為鄧賧詔主銘珞解決了很多麻煩,使得他本人以及大厘城成為鄧賧詔內舉足輕重的一方勢力。
盡管最近大厘城接二連三發生的事情讓他不勝其煩,但是,這些麻煩並不能觸動他的地位,銘珞王和柏傑夫人返回都城鄧川城後,他仍舊隻是按部就班地調查,其餘一切事務依舊。
楊枝山對誠禹的態度非常親切,甚至還有點畢恭畢敬,笑眯眯地寒暄過後,聽了誠禹的托請,他也沒有推脫,爽快就答應下來,並且立刻喚來主管鹽務的屬官,安排當即為誠禹解決。
可是,接下來的手續就麻煩了,那屬官客氣地向誠禹介紹了食鹽配額核定的辦法,表示多年來沒有調整聖元寺的配額,實在是因為聖元寺人員登記存在問題,沒有辦法確切核準,所以耽誤了。
那屬官連連告罪,請誠禹提供目前寺內人員的名冊,包括戶籍記錄文書等。
在人力寶貴的各詔,對轄區內戶籍的記錄都非常重視,這不僅關係到賦稅,還與兵製相關,除了平民需要登記,各戶的家奴,甚至神官、僧侶等也都要記錄在案。食鹽的配給很大程度上是依據人丁登記的情況。
誠禹了解清楚了這些要求之後,卻是犯難了。
聖元寺中,除了身份明確的五名僧人,可以上報的四名新增人員全是原來蒙巂詔的內侍,他們怎麽拿得出來戶籍文書呢,要說是外地流民,也無法提供原址的任何身份文書佐證。
寺廟中另外還有七人是老少侍女和英娘,雖然算是阿依紮名下的女婢,但是她們的身份目前還經不住仔細查驗,一旦讓府衙注意到了,那就是個大隱患。
無奈之下,誠禹隻得找借口離開了。
誠禹從來沒有如此糾結為難過。他滿腹心事地回到寺中,簡直無法開口向僧眾們解釋。
大家都認為這件事對他來說毫無難度,就算他看起來再吊兒郎當,那也是王子啊,肯定無所不能。
特別是從蒙巂詔逃來的幾人,私下對這位王子的傳奇故事津津樂道,在他們的眼中,任何問題他都能完美解決。
人們看他從城裏回來,眼神都已經不同了,尤其是幾位僧人,也不詢問結果,就隻是飽含感激地微笑,目光裏還有信任和讚許,暖烘烘地炙烤著誠禹。
這位在本詔不受待見,在別國也沒什麽能量的邊緣王子,回到房中左思右想,反反複複能夠想到的辦法,隻有一個,而且應該也是最直接有效的一個,那就是去求珞典了。
想到這個,誠禹又是一陣心虛。
珞典比自己還小兩歲,周周正正無可指摘,冷是冷一點,但似乎也不算刻薄,怎麽會那麽怕他呢,或者說那麽怕去求他呢。
大概是因為不習慣求人吧,在誠禹的記憶裏,認識的所有人中,他能夠開口央求的,隻有阿依紮和覺鳳了。但是那不同啊,那是家族長輩,是能夠親近和依賴的人。
而高高在上的富庶大詔世子珞典君,僅一麵之緣,自己還胡說八道出了糗,好像還惹得他不快了,怎麽好去跟他開口呢?
有可能被他拒絕,有可能被他盤問,或者再把事情推給楊枝山,甚至也有可能他都忘了自己——誠禹是誰啊,不認識,不見……
這樣胡思亂想了一陣,誠禹坐在廊下,左手托著腮,右手揮著馬鞭抽著自己的腿,望著烏雲縫隙裏漏下的陽光,皺起了眉。
本想借口天要下雨出不了門,此時太陽熱烈地照下來,連再躲的理由也沒有。
不得已隻得再一次走出寺院大門,正遇上通覺大師,他帶領僧人和內侍們,老老小小一群人,正要去田裏耕種。
大家看到誠禹牽馬出來,全都拖著農具站到道邊給他讓路。兩名年老的僧人,皺紋密布的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
通覺大師也笑著,把肩上的釘耙放下來杵著,溫和地道:“鹽的事別太著急,昨日有個熟悉的商隊頭領捎信來,他從靠近大海的地方過來,到時候會給我們帶一點,明年夏天就能到了。
誠禹點頭嗯了一聲,不敢多看眾人,匆忙上了馬,馳出一段後才回身望去,通覺大師已經扛著釘耙上了田埂,僧服的袖子掖在腰間,褲腳高高挽起,露著皮包骨的手臂和小腿,那身影就是一個年邁還要勞作的農人。
誠禹一陣心酸,顧不得再糾結,催馬疾馳向大厘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