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一個人的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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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在世間,都有一個來龍去脈,哪怕是孫猴子也有一塊石頭證明他的出處。
代表著出身的姓氏、家族、地緣,像一個網格,標注出每個人的位置,讓這個人獲得了屬於他的牽絆,與他相關的家人、族人、友人,甚至仇人,成為他的注解,構成他的根基,使人不似隨流水激蕩沉浮的浮萍,或者隨風飄零的落葉,讓人忽略天地間的渺小和孤獨。
所以,知道自己是誰,屬於哪裏,和哪些人有關聯,被什麽人在乎、疼愛、惦記、需要,哪怕是被什麽人記恨、仇視、厭惡,是每個人有幸降生為人最大的價值。
經過了一段時間不知道自己來源的生活,施千琅已經漸漸生長出了細幼的根係,已經圍著陸仙翁和於贈畫出了新的網格,把自己標注其中。
然而,他時不時也會好奇,在不知道的地方,會不會有人惦記自己,擔心自己;在不知道的地方,會有怎樣的家人和朋友。
特別那個夢裏出現過好幾次的“兄長”,英武、俊朗又溫暖的那個男子,到底是不是真實存在,他又在哪裏?
此刻,坐在越析詔驛館的正廳裏,施千琅安靜聽著眼前幾人的說明,七嘴八舌間,真的把他標記出來了。
原來,自己是施浪詔前代詔王施白千的次子,現任詔王施千望的弟弟,施浪詔王室排行第二,去長安學習五年後剛剛歸來的王子施千琅。
施千琅,阿琅,這個陌生的名字和夢裏聽到的稱呼也對上了,這應該就是實情。
忽然被這些身份定位了,帶給施千琅一個無限擴大的空間,但是,也使他再一次彷徨了。
仿佛回到了剛剛醒過來的時候,前一刻還置身於曠野中,驟然就進入一座王宮裏,周圍人聲鼎沸,四處富麗堂皇,但同時也涇渭分明,與自己本人並無關聯。
施千琅腦子很亂,思索著每一個關於自己的符號,陌生得完全無法帶入任何情緒。
那幾個自稱是他隨從的人,以一種分明認識他的目光期待地注視著他,讓施千琅無所適從了。
這幾人也已經注意到施千琅的疏離和茫然,都麵麵相覷,能文不安地問:“少主是遇到什麽事了嗎?怎麽不認我們了?”
一直沉默著的施千琅,想了想問道:“那馬,黑風,它為何不認我?”
“黑風啊,它一定是太高興了吧,也可能是好久沒見到少主,它生氣了。”
施千琅沒有再繼續問,他清楚感到,那匹駿馬對自己分明是怨恨和憤怒,盡管不知道緣由,但是它的仇恨很直接,它不認自己,仇視自己,如果自己真的是那位王子,這真是自己的馬,又怎麽會如此呢?
如果自己不是那個人,隻是長得非常像而已,那麽於贈幾次見到自己,特別是在倚紅閣裏受傷的事又說不過去了。
施千琅混亂地思索著,頭昏腦漲,不知道應該怎麽判斷。
於贈其實已經確定這幾人說得不離十,應該都是真的,他們講述到從長安到昆州城又到大厘城的經曆,他們的主人和阿琅不可能隻是巧合,而且,按照他們所說的身份,也確實與阿琅很相稱。
於贈對那仆役道:“我見過他的親隨,並不是你。”
“奴下叫能文,你見過的應該是能武,他沒有照顧好少主,被押回梅城關押起來了,我是在昆州城離開少主,提前回了梅城,如果是我在少主身邊,也不至於……”
於贈擺手打斷能文,饒有興趣問:“能文?能武?你們的名字沒有開玩笑吧?”
“那怎麽是開玩笑呢,我們家少主文韜武略無一不精,我們的名字都是少主親自取的,還有能屈、能伸……”
施千琅:“……”
於贈看了一眼施千琅,沒忍住笑出聲來。
那仆役頗為不滿道:“總比丁旺、財多這類名字強吧。”
於贈點頭:“好吧,我承認你們主人取名字的著眼更大。不過,你們非要說他是你們的主人,還有什麽具體證據嗎?”
就算是大概確認這幾個仆從所言非虛,也不能就這樣三言兩語全信了他們,那豈不是很草率,於贈看看施千琅,決定必須再慎重一些。
幾名仆從互相對視,不知道要說什麽,能文眼光一閃道:“對了,少主後背的中央,有一塊紅色胎記,巴掌大小,形似火焰……若不是近身服侍,我也不可能知道……少主你真的不記得奴下了嗎?我們絕不是假冒的!”
後背的胎記?施千琅望向於贈,正猶豫著,難道要脫衣解帶查驗不成,隻見於贈篤定地點頭:“沒錯,在你後背中央確實有巴掌大的紅色火焰印記……我之前還以為那是紋身呢,原來是胎記啊。”
“真的有嗎?”
“真的有,那天雖然光線昏暗,我看得很真切的……”
盡管兩人湊近了低聲談論,不大的廳堂裏,所有人都聽得很清楚,心裏難免疑惑,與自家少主在一起的這位少年,越析詔的於贈王子,這樣的貴公子,怎麽會看到少主後背的胎記呢?於是腦海中不禁開始各種場景猜想……
於贈抬頭正撞見他們尷尬地移開視線,不解地道:“這有什麽奇怪的,我曾經給你們少主療傷,當然就看見了,療傷知道嗎?!”
於贈說的就是施千琅中毒的那天,他為了準確封住穴道,解開了施千琅的衣服,查找穴道的時候自然見到他後背的胎記。
能文大驚:“療傷?少主怎麽受傷的?要不要緊?”
一邊說著,能文一邊起身過來,想要查看,又發現施千琅疏離地回避自己,頓時急得手足無措。
施千琅神色平和地答道:“無妨,隻是中了毒,如今已經大好了,隻是中毒太深,所以什麽都不記得了。”
“中毒?該死的能武,他死定了……少主怎麽會中毒呢?能武說你丟了,這家夥難道騙人了……”能文聲音哽咽,看得出來又是焦急又是後怕。
於贈打斷他道:“這些細節以後再說吧。既然確定了這位就是你家少主,你們接下來想怎麽樣?”
他似乎是在對能文說,目光卻朝著施千琅,但其實也是在問自己。
連日來盤算著怎麽說服陸仙翁收施千琅為徒,現在一切化為泡影了,這位施浪詔的王子,斷不可能成為越析詔師,也不可能在大厘城居住,接下來,他們會各自回到自己的國度,偶爾才能見麵,是不是就隻能這樣了……
思緒飄向很遠的以後,未來可能的場景仿佛就在眼前了,傷感也提前到來,於贈紅了眼圈。
施千琅顯然看懂了他的心思,對他笑了笑,然後轉向能文道:“你們先回去吧,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安排妥當後,我會去施浪詔的驛館,也會回那個……回梅城。”
能文梗著脖子道:“那不行,從現在起,我半步都不會再離開少主!”
施千琅現在首先要做的,是趕緊回到聚緣堂,將這些情況告訴陸仙翁,他也急需向陸仙翁詢問這個詔和這個家族的情況,上次說鐸鞘劍的時候,陸仙翁提到過,當時萬萬沒有料到那些事情會與自己有關。
好說歹說才勸走了能文幾人,施千琅和於贈立刻趕回聚緣堂。
陸仙翁聽施千琅大概說了自己的身世,又聽於贈繪聲繪色的過程說明,簡直目瞪口呆,他喚施千琅到近前,伸手拉著他,兩行混濁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施千琅和於贈都嚇了一跳,陸仙翁用絹帕擦拭著眼角,自嘲道:“不妨事的,人老了,眼窩子就淺了,我沒事。”
施千琅在他腳邊坐下,陸仙翁拍著他道:“還記得我曾經跟你提到施浪詔的事吧?”施千琅點頭,陸仙翁接著說,“十三年前,施浪詔白千王和王妃遇害,四歲的幼子在父母的血水裏泡了一天一夜……那個孩子,原來就是你啊!”
施千琅當然記得,甚至記得當時聽到陸仙翁說起時心髒抖了一下,此時,他也同樣一陣心悸。
一瞬間,那個夢境又回到眼前,夢中他被禁錮在一個木桶裏,有個女人驚懼不安地叮囑他藏好,讓他不要出來,黑暗裏,他聽到了打鬥聲、慘叫聲,他感覺到被血腥包圍,很久之後兄長找到了他……
曾經,他不確定那些場景是幼時的記憶,還是僅僅隻是虛幻的夢境,但是此刻,當腦海中又一次呈現那些畫麵,與之相伴的恐懼、絕望、悲傷等等情緒瞬間蜂擁而至,狂風驟雨般席卷了他,將他裹挾著、擠壓著、揉搓成碎片。
仿佛回到了幼小、無助的那個時候,施千琅俯下身,整個人蜷縮著,雙手緊緊抓住自己的膝頭,渾身失控了一般顫抖不已。
於贈連忙撲過來環抱住他,不住地對他說:“沒事了,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從此再沒有人能傷害你,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你!”
少年人沙啞著在他耳畔低語,另一個同樣青澀的聲音也響起,說道:“為兄來了,為兄找到你了……”
那個梅花樹下長身玉立的身影,那個溫暖柔和的聲音,說著:“為兄不會讓你受到傷害……”
阿兄!施千琅的心裏呼喊起來,他什麽都不記得了,心底深處唯一存留的痕跡似乎隻有兄長,那是關於依賴和溫暖,關於安全和喜悅的殘留印記。此刻它們洶湧的波濤,掀起了巨浪。
施千琅仰起滿是淚水的臉,對陸仙翁道:“我要回去,去找我的兄長!”
與陸仙翁又談了一個多時辰,待情緒平穩後,施千琅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
看著逐漸熟悉的一切,他的心情十分複雜。已經把這裏當作是自己的家了,下次再來時,仍舊是客……
於贈亦步亦趨跟在施千琅身後,靜靜陪著,悄悄打量,唯恐驚擾了他。而他自己的內心也激烈震蕩著。
他目睹施千琅受傷,目睹他這段時間以來的茫然失措,本來就很心疼了,覺得這個人倒黴透了,料想不到在他四歲時候居然經曆過那樣大的危險和打擊。
於贈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如果他們在自己眼前慘死,自己肯定會崩潰抓狂的,而幼小的施千琅,他那個時候該有多麽恐懼、無助啊……
想著想著,於贈鼻子一酸,癟著嘴,大顆大顆的眼淚止不住地衝出眼眶。
施千琅扭頭看到,伸手把他腮邊的淚水抹掉,衝口問:“你去過梅城嗎?”
於贈眼睛一亮,毫不遲疑回答:“我願意!”
施千琅不解,問道:“你願意什麽?”
於贈吸了吸鼻子,把噴薄的哀傷吸了回去,水霧彌漫的大眼睛閃動著,斬釘截鐵道:“我願意陪你回梅城!”
施千琅笑了:“怎麽你就願意了,我可並沒有邀請你。”
於贈恢複了常態,理直氣壯道:“那我不管,不管你邀請不邀請,我反正都要跟你去……梅城這幾日應該很漂亮,聽說,原本這個城叫做矣苴和城,因為詔主酷愛梅花,城內城外遍種梅林,於是得名梅城,說起來你們施浪詔是六大詔中最風雅的,以梅花為徽記,尚白色,連軍士都是白馬白袍銀光甲……”
見施千琅專注地聽著,於贈興致更高:“對了對了,你們施浪詔盛產美女,都說蒼洱最美的美女,就是施浪詔的葉楠公主,簡直美得……美得無法形容……那應該是你的妹妹……對呀,我應該早點想到啊,以你的模樣長相來說,當然隻能是施浪詔的王子呀!”
“盛產美女?難怪你那麽迫切想跟我去。”
“不是!”
“是就是了,這又不丟人。”
“都說了不是為這個!”
“那是為什麽?”
“為了多陪陪你,為了保護你呀,還能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