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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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煙塵彌漫,目光所及隻有空茫一片灰黑,看不到人,也聽不到聲音,施千琅奔跑著,在濃重得化不開的沉沉迷霧中穿行,他的雙腿深陷在濃霧中,每一步都需要用盡全力。

    下一刻,他站在山巔之上,眼前是熊熊燃燒的屋舍,一座一座的村寨在火光中化為灰燼,看得到人們奔走呼號,耳邊卻仍然無聲無息。

    寂靜中的慘烈場景遙不可及又近在咫尺,狂風帶來灼熱的氣浪令他窒息,他坐下的寶馬黑風暴怒地揚起雙蹄,對著遠空長嘯,那嘶鳴聲扯開了隔絕的幕布,所有的聲音一起湧來,他揮動長刀殺入烈焰吞噬的土地……

    黑風馱著他狂奔,大風揚起了炭火的碎屑,擦過他的麵頰,嗆人的火煙灌入鼻中,眼睛被熏得睜不開,前行的每一寸都猶如煉獄……

    殘垣斷壁旁,一個大水缸前,施千琅探頭望去,兩名小小的幼童,睜著烏亮亮的大眼睛,看到他就驚呼著站起來,向他張開了雙臂,喊道:“叔父,叔父……”

    巨大的慶幸與驚喜襲來,還交織著痛惜與無奈,施千琅聽到自己的聲音沙啞著,柔聲說:“叔父來了,叔父找到你們了,別怕,叔父會保護你們……”

    眼淚奔湧而出,止不住地滾落下去,落入焦土灰燼中,滴答,滴答……

    施千琅睜開眼睛,滴答聲還在耳畔,夢境也還在眼前,他的心髒急速跳動,渾身大汗淋漓,他側過頭張望,黑暗裏,四周一片寂靜。

    對麵的臥榻上,於贈發出均勻的鼾聲,像一隻沉睡的小狗。

    施千琅起身穿上袍子,走過去給於贈掖了掖被他踢開的被子,然後,悄無聲息地出了門。

    天明之前最黑暗的一段時間,卻是夜空最璀璨的時刻,繁星團團簇簇綴滿蒼穹,星光輝映下的石板路泛起銀光,施千琅踏著這抹亮色,不知不覺來到陸仙翁的院中。

    兩名仆役候在門邊,見到施千琅過來都有些意外,卻都微笑著為他打開門。

    這一天裏,聚緣堂所有的人都已經聽說了,陸仙翁在宏圭山救回的這位少年,原來是施浪詔的王子。

    這個轉折令大家震驚不已,繼而又恍然大悟:難怪他長得那麽好,據說施浪詔的王室盛產美人;難怪他氣度非凡,從長安歸來,自然是沾染了中原的氣派;難怪他記憶力驚人,學什麽都那麽快;難怪他能徒手打死三頭狼;難怪烏梢蛇都被他毒死了……

    人們驚歎著,也欣喜不已,原本還覺得他孤苦可憐,現在可以由衷為他高興了,甚至忍不住得意了,都為自己與這位傳奇王子有過往來而自豪。

    特別是一起去了樣備城的幾人,把施千琅在九頂山的非凡表現說了又說。

    隻是隔了一天,大家麵對施千琅的態度完全不同了,恭敬有之,讚歎有之,更多的是欣喜和親近。

    尤其是當施千琅知道自己的身世後,並沒有去施浪詔的驛館,而是直接回到聚緣堂,並且沒有帶任何隨從,這讓大家對他更多了認同和喜愛。這是一個詔國的王子沒錯,但他也是聚緣堂的人哦。

    陸仙翁已經起床了,施千琅走進去的時候,他正舀了一勺湯團送入口中。

    見到施千琅,老人並不驚訝,他吩咐仆役添了碗筷,一老一少就相對著吃起來。小小的糯米湯團煮在酒釀裏,放了甘蔗熬製的赤紅糖稀,清甜美味。

    沉默著吃完,身上熱了起來,他們又喝了兩盞清茶,陸仙翁才道:“我正想一早差人過去喚你呢,你就來了。”

    說著話,他起身去屋角的一排箱子前,叮呤咣啷地翻找起來,中途施千琅過去要求幫忙,被他拒絕了。

    待他把一隻隻箱子翻亂,才攥著一個包袱,驚喜的輕呼出聲。施千琅連忙攙住他,將他扶回到榻上坐下。

    陸仙翁臉上浮現出孩童般的笑容,將那個包袱遞給施千琅。

    打開一層層的包裹,一副皮質的護腕出現在眼前。

    硝製得極薄的羔羊皮柔軟又堅韌,乳白色的皮質在晨曦中呈現細膩柔和的光澤。同樣乳白色的絲綢內襯光滑明亮,摸上去一陣沁人心脾的涼意。

    陸仙翁輕輕摩挲著這副護腕,目光柔和地注視著施千琅道:“這是我年輕時候收到的禮物,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戴著它經曆了很多險境,好幾次,差點以為活不下來了,全靠它死裏逃生。”

    他的視線重新回到護腕上,長歎一聲:“做這東西的人早已作古,我也再用不上它了,幸好可以給你,讓它物盡其用。”

    說話間,他將一隻護腕舉到施千琅眼前,指著靠向手掌一端的邊緣示意施千琅,施千琅定睛看去,見皮革與絲綢銜接的那道縫隙,密密排著十來個細小的圓環,比米粒大不了多少,有金屬的光澤,乍看上去像是一道裝飾。

    陸仙翁掐住一個小圓環,稍稍用力,竟然從護腕裏抽出一道寒光,那是一支細小的袖劍,原來每個圓環就是一柄袖劍。

    說它是劍,隻有半片韭菜葉子寬,說它是針,虎口長的劍身極薄。緊連小圓環有二指長的一段供手指拿捏,在那之下的劍身雖細小,卻鋒利無比。

    施千琅端詳著,想了想問:“這劍上應該沒有毒吧?”

    陸仙翁道:“確實沒有毒,貼身之物,又鋒利無比,難說什麽時候就劃到了自己,煨上毒太危險了。”

    提到毒藥,陸仙翁沉吟片刻,又開始在近旁的一個竹筐中翻找起來,終於在竹筐一角找到了一支精巧的小銀壺,壺身有拇指高,做成葫蘆形狀,壺頂是朱紅的瑪瑙蓋子,壺蓋和壺身以極細的銀鏈連接。

    陸仙翁打開蓋子,將銀壺傾斜置於掌中,壺口滾出很多細小的藥丸,一粒粒晶瑩剔透,黃褐色如小米一般。

    陸仙翁遞過去給施千琅看了,又將藥丸小心裝回壺內,仔細蓋好,這才將銀壺交給施千琅。

    “你雖不怕蛇毒,但世間的毒物成百上千,也不能大意。這是解毒鎮蠱極好的歸原丸,中毒中蠱後當即外敷解毒功效極強。你若感覺不妥,提前取一粒置於舌下,也能百毒不侵。一粒就可,效力能持續十二個時辰。”

    施千琅接過銀壺貼身藏好,又將袖劍收回原位,然後把護腕戴了起來。

    說是護腕,實際上長度護住了整個小臂,服帖地包裹著手臂,尺寸剛好合適。

    施千琅舉起手臂,比劃著給陸仙翁看,兩人都笑著,一旁的仆役們也笑了,想起普通人家年節時候,長輩給孫兒有趣的小玩意,那場景也正是如此。

    愛不釋手地把玩了一陣,施千琅才小心地脫下來,仔細包裹好,對陸仙翁深深施了一禮。陸仙翁笑道:“那麽喜歡嗎,看來是給了對的人了。”

    施千琅少有地笑顏盡展,眼裏光彩熠熠,點頭道:“喜歡!我總是覺得自己太弱了,心裏時常不安,這些利器帶在身上,就踏實了。”

    陸仙翁頷首,慈愛地注視著施千琅,緩緩道:“人力終究有限,武力再強者也有無法超越的極限,不能隻是依賴自身,也要借助外力,而且,外界之力往往取之不竭,隻要使用得當,身體羸弱的人也能成為強者”。

    頓了頓他又道:“不過,有的人慣用陰謀詭計,時常借刀殺人,雖然那也是借力,短暫能達成目的,但是後繼卻禍患無窮,那樣的借力會自我損耗殆盡。行為有正邪之分,力量也同樣,端正磊落地站在光明處,你就能獲得最強的力量,此中玄機你好好揣摩。”

    施千琅鄭重地點頭答應,陸仙翁笑了:“太多想要告訴你的話,說出來又雜亂無序,不得要領,就不多說了,道理你都會懂的,遇到事情我們再深談。”

    施千琅喏喏連聲,又要拜下去,陸仙翁拉住了他,正色道:“最要緊的一句話,一定記清楚了——越是不想死的時候,越是不能怕死,生死存亡間就看誰最能豁出去——這一條你必須牢記了。”

    這天清晨,能文早早帶著施浪詔駐大厘城的兩名禮曹官員來到聚緣堂,除了帶著各種禮物,代表詔主施千望對陸仙翁表達感謝,還表示要將施千琅接到驛館去,休整一日後就啟程回梅城。

    施千琅原本想在離開之前繼續住在聚緣堂,考慮到這樣會湧來大批侍衛、仆役,反而給聚緣堂添亂,既然隔日就要動身,也就任由那兩名曹長安排搬去了驛館。

    於贈自然是跟著搬了過去。

    驛館的大小管事見識過施千望尋找弟弟時的焦躁樣子,知道這位王子對詔主的重要性,全都打起精神接待,施千琅所到之處都有俯首帖耳的仆役。

    在聚緣堂的時候,雖然也尊卑有別,不過,仆役們對施千琅的恭敬更多是出於客氣和尊重。現在施浪詔的這幫人,是王室的臣子和奴仆,他們的恭順來自於根深蒂固的臣服,不假思索就小心翼翼、言聽計從,這給了施千琅極大的壓力。

    特別是一些年邁的老侍從,佝僂著俯身對他行禮,他就渾身不自在,如果不接受,他們反而更加惶恐,驚懼得匍匐在地不敢動彈。

    為了讓大家都舒服點,施千琅隻能盡量不出房門,有事交給能文去處理。

    第二日,石和詔的世子施皮烈來訪,帶來了很多吃食和錦緞,有些是送給施千琅的,有些是委托施千琅帶回梅城,轉送白瑛夫人的。

    隨施皮烈前來的是一位姓楊的管事,三十歲左右,一臉精明能幹的樣子,他仔細把禮物交給能文,叮囑清楚後,進了廳堂,正看到施皮烈纏著施千琅問東問西。

    施千琅去長安的時候,施皮烈隻有七歲,他還記得施千琅曾經帶他爬到房簷下掏燕子窩,記得他們端水去澆螞蟻窩,去捅馬蜂窩,還被蟄了幾個大包。

    這位堂兄似乎對破壞動物巢穴有著極大的興趣,不過,現在說起來,他竟然全都不記得了。

    施皮烈的回憶得不到回應,即使施千琅一直微笑著聽他講述,也興味索然了,楊管事趁機轉移了話題,關切地詢問返回梅城的時間和路線,能文也不避諱,一五一十將一路上的安排都仔細告知。

    能談的話題實在是不多,不久施皮烈就坐不住了,悻悻然起身告辭。

    臨出門時,他回身道:“聽說幾個月後迎接大唐使臣時,各詔王子們要舉行會武,可惜我年齡不夠不能參加,施氏二詔就靠千琅兄支撐了。”

    施千琅怔住了:“會武?會什麽武?”

    “無非比拚騎射之類而已,都是兄長你擅長的。”

    “……”

    施皮烈走後,施千琅還沒有從“有了親戚好麻煩”中緩過來,就被“將要去參加會武”攪動得憂心忡忡。

    於贈不以為然道:“這有什麽呀,會武也就是王子們之間增進感情的例行切磋,各詔王子水平也都一般,我覺得大多數都不如你,如果要說對手,蒙舍詔覺鳳王子據說所有兵器都精通,他可能最強,鄧賧詔的珞典王子也是從長安歸來,可能不容小覷,其他人你不用在意的。”

    他說完又笑了:“對了,阿琅你也是長安回來的呀,會武也就是你們三人之間比一比罷了,說起來,姚州都督也曾經勸說我叔父送我去長安,我叔父說我太頑劣,難成大器,將來隻能做個閑散的貴胄,堅決不讓我去,不然我們應該早就認識了……哼,這次會武我可要讓叔父看看……當然,我比起你還差很多……”

    於贈的長篇講解施千琅似乎沒有聽進去,他突然道:“要不然,我跑了得了……”

    “……”

    “或者到時候稱病不起……”

    “……”

    他見於贈一臉震驚,解釋道:“我現在這樣,出場比試豈不是去丟臉!我一個人丟臉不要緊,這是詔國的臉麵啊。”

    於贈笑了:“想想你一棒子打死一頭惡狼的時候吧,你行的,還有好幾個月呢,肯定能恢複的。”

    “萬一恢複不了呢?”

    “那好吧,實在不行也隻能我陪你一起逃了。”

    “逃去哪裏?”

    “我們去長安吧,我還沒有去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