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狼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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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千琅快步出了鳳羽鎮,來到鎮子西邊鳳羽河上的那座石橋邊。

    夜色濃重,如鉤的殘月隱入雲層中,整個世界都陷入了混沌。

    陣陣寒風順著鬥篷的帽簷鑽了進去,施千琅不由打了個寒戰,緊握了拳頭。

    緊張的情緒攥住他的心髒,他長長呼出一口氣,向身後望去,不遠處,一高一矮兩條人影緩緩走來,從他們低語的聲音判斷,應該就是那兩名殺手。

    殺手們邊走邊議論施千琅,說他大概是瘋了,施千琅也重新思考了自己的計劃,殺手們或許判斷得沒錯,自己確實是在瘋狂地找死。隻不過,他更堅信最終自己能置之死地而後生。

    自從得知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幼時的遭遇,施千琅就明白了在倚紅閣遇襲不是意外,是有人非要他死不可,而這個人很可能與當年殺害父母的凶手有關。

    施千琅不記得父母了,他的心裏沒有相關的仇怨,也沒有為父母報仇的念頭,隻是強烈地想扭轉被動等死的狀況。

    從倚紅閣裏死裏逃生後,原本一切風平浪靜,但剛剛恢複身份殺手就出現了,而且對自己的行蹤了如指掌。

    凶手就在附近蟄伏,自己要不斷應對類似的危險,稍有疏忽就可能喪命,終日命懸一線,想想都讓他不寒而栗。

    當然,今晚的行為也並非出於盲目衝動,在離開客棧前,他細致地識別了能聽到的所有聲音,對周圍的氣息也反複分辨,發現針對自己的殺手很可能隻有這兩名。

    豁出去試一試,如果能看清楚伸向自己的黑手,冒險應該也值得吧。至於之後又如何逃脫,他此刻也沒有什麽計劃,隻能到時候見機行事了。

    施千琅下意識地摸了摸手上的護腕,摸到了那排密密的袖劍,心裏暫時安穩下來。

    既然上天讓自己大難不死,既然想要踏實地活下去,那就拚了!

    兩名黑布遮臉的殺手此時來到了施千琅麵前,他們是跟著施千琅出的鎮子,一路上沒有發現他有異常舉動,四周也沒有人尾隨或埋伏,兩人這才放下心來。

    矮個子對同伴道:“你去蒙住他的眼睛吧。”

    高個子有些猶豫:“蒙著眼睛他還怎麽走路,走太慢了有人追來才麻煩了。”

    施千琅也道:“如此黑夜,我什麽也看不清,二位還是趕緊帶路吧。”

    兩名殺手一想也有道理,於是一前一後押著施千琅,向黑沉沉的山林走去。

    三個人都心急火燎,因此腳步很快,雖然選擇了難走的小道,黑暗中不免磕磕絆絆,好在那兩名殺手熟悉道路,一個多時辰後,他們來到了山澗盡頭的那處馬棚。

    又是與看馬的匪徒一陣交涉,再繼續深一腳淺一腳走入黑暗的叢林。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三人都筋疲力盡時,終於隱約看到幾座黑乎乎的木樓。施千琅被帶到木樓附近的一個窩棚裏。

    高個子殺手對施千琅低聲道:“你想見的人也快到了,約好了今晚他來等著收貨的,你先在這裏待著吧,肯定會讓你見到他。”

    施千琅取出那錠金子遞過去:“這是你們帶我來的謝禮,你們讓那人也先付錢吧,如果我能殺了他,會再加倍給你們好處。”

    矮個子殺手接過金子,嘟囔道:“你打算殺誰?別異想天開了,等一下把你交給買家,你的死活就不關我們的事了。”

    不等施千琅再說什麽,兩名殺手上前將他綁在窩棚正中的柱子上,轉頭關上柵欄門走了。

    施千琅側耳仔細聽著他們的動靜,聽到他們走過草叢,踏上碎石路,又上了木樓,然後聽到一陣嘈雜的聲音,他們開始絮絮叨叨講述完成任務的始末。

    山寨規矩森嚴,兩名殺手不敢私吞下施千琅給的錢,隻得一切都交代清楚,反正事情做得好,頭人也會重重犒賞他們的。

    在那錠金子引發的驚呼聲中,一個暗啞的聲音道:“讓你們去綁一個人,為什麽他會自己主動要求跟你們前來,而且還給你們錢,這人莫不是瘋了,該不會搞錯了吧?”

    “不會不會,我們按照買家提供的特征,仔細判斷清楚了的,傍晚進入鎮子的七個人,模樣俊美的少年郎,還有那匹黑色的良駒,包括入住的客棧,都能對上的,錯不了。”

    另一名殺手也解釋道:“這人知道有人想要他的命,他說就算是死也要看清楚仇人是誰,有可能他自己很清楚在劫難逃了,所以才主動要求我們帶他來……”

    “對對對,這個郎君看起來很瘦弱,身體有病的樣子,生不出事端的,而且他又願意配合,看起來他們雙方的仇怨不簡單哦,等一下買家來了,必須讓他再多付些酬金。”

    另一名殺手又補充道:“沒錯,而且這少年應該家世頗豐,跟買家談不攏還可以讓他的家裏拿錢贖人,實在不行讓他去鹽場裏麵幹活,總之這個買賣可以多賺些了。”

    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發出尖利的笑聲,沙啞著道:“虧你們還想得起來鹽場缺人手,你們平日下手輕一點吧,不要再打死人了。”

    說話的人正是匪首牙薑……

    施千琅並不知道自己身處怎樣的險境,不知道距離他不到十丈的地方,有十幾名窮凶極惡的匪徒。

    好在匪徒們對他並不感興趣,討論了幾句之後就又睡了,連那兩名殺手都下樓去了自己的住處。

    山林陷入寂靜中。

    施千琅活動了一下被綁在身後的雙手,棕麻製成的繩子韌性十足,根本不可能掙斷,也無法解開,他嚐試著將手指探向護腕邊緣。

    食指觸摸到露在護腕外的小圓環,冰冷的觸感使他莫名心安,他用指甲向外摳去,袖劍隨之鬆動了,幾個夠得著袖劍的手指輪番用上,武器近在咫尺,但還是無法扯出來。

    這樣折騰了好久,施千琅雙手酸軟,大汗淋漓,而密密排列的袖劍隻有一根被抽出一寸不到,而且卡在了兩個手掌間,無法碰到繩子。

    正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遠遠傳來,片刻之後大約有四個人從窩棚前走過,徑直上了木樓。

    緊接著,施千琅聽到一個似曾相識的男聲道:“頭人安好,我要的人聽說已經抓到了?”

    之前獰笑的那個蒼老的聲音道:“你要的人確實已經在我山寨關押了,你先親自確認一下,然後把酬金付了,人就可以交給你了。”

    那男子輕笑一聲道:“頭人真是好手段,委托你們辦事果然沒錯。”

    蒼老的聲音發出一陣低笑,暗夜裏令人毛骨悚然,笑聲停後,他說道:“我這就安排手下帶你去確認,如果是你要的人,付錢後你就把他帶走吧。”

    “頭人爽快!其實我隻是有些話要問他,等我問完了,人就交給你們處理了,倒是不必帶走。”

    “這樣啊……那麽,有件事情我們商量一下……”

    “頭人請說。”

    “事情也不是大事,這幾日我的鹽場裏連續死人,人手不夠了,如果你最終要殺了這個人,不如讓他先去鹽場幹活,這跟殺了他也沒有什麽區別。”

    “萬萬不可!絕對不能這樣!”那買家著急地反對,“頭人的鹽場缺人手,我可以送幾個奴隸過來,待我問完了話之後,這個人一定得死。”

    “看來此人非同小可咯,這樣說來,酬勞方麵……”

    “頭人放心,辦妥後一定會加倍酬謝!”

    昏暗的炭火光亮中,楊管事看著牙薑貪婪的笑臉,心裏一陣鄙夷,這個狡詐的老東西,剛才說要讓施千琅去鹽場,分明就是詐自己,可惜自己心急,還是沒有沉住氣,被他看穿了,又被敲詐了一筆。

    可是,即便如此,該多給的也得給他,不能冒險留下禍患。

    此次施戈皮給楊管事的指令,是找人殺了施千琅,幹脆利落了結了他,不許讓他活著回到梅城。

    楊管事不是施戈皮的近臣,甚至沒有一官半職,他隻有個管事的名頭,可卻是施戈皮十分信賴倚重的人,十幾年來一直為施戈皮打理各種事務,為施戈皮處理善後了很多麻煩事。

    處置施千琅的任務交到他手上時,施戈皮就特別要求,讓他必須親自動手解決,不能有任何一點疏漏,因此他才親力親為聯係牙薑,並且親自進山查驗。

    楊管事當然知道施戈皮大費周章的原因,他也確實不敢大意,必須在鳳羽鎮就徹底解決這件事。

    隻不過,在安排處理的過程中,楊管事起了私心。他聽說過關於鐸鞘劍的事情,對那柄神劍他沒什麽興趣,但是,他還聽說跟那柄神劍一同消失的還有寶藏,望苴部族的寶藏。

    那時還是幼童的施千琅,既然被施戈皮如此忌憚,擔心他記得父母被殺的場景,擔心他知道一些不利的證據,那麽,他或許記得關於那個寶藏的秘密,哪怕隻是隻言片語的線索,關聯著那巨大的財富,也是至關重要的。

    在大厘城見到施千琅時,聽說他忘記了所有的事情,甚至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楊管事卻是不信的,他更加確定這少年一定知道所有的秘密,才會撒謊稱自己失去了記憶。

    掌握著這樣線索的少年,抓到後怎能直接就殺了呢,楊管事實在無法那樣做,他一定要親自審問清楚。

    這也就是大半夜楊管事匆忙趕來的原因,他迫切地想看一看他們抓對了人沒有,再趕緊問一問那些他急於知道答案的問題。

    所以,無論牙薑怎麽要價,楊管事也不得不盡力滿足。兩個人你來我往,用他們才明白的手勢爭執了一番,最終達成一致。

    夜風呼嘯著穿過叢林,木樓中的談話聲一句句傳入施千琅耳中,他已經聽出來,這位來人就是隨施皮烈前來探望自己的那個楊管事。

    居然是他!太多的信息向他砸來,石和詔的楊管事聯絡了山匪,並提供自己行程線路,甚至一路尾隨,不僅要將自己置於死地,殺死自己之前,他還有話要詢問。

    楊管事的身後,就是石和詔主施戈皮。

    之前陸仙翁說過施浪詔和石和詔的淵源,說起兄長死後弟弟沒能繼位,周折之後成為小城詔的詔主,此刻,施千琅心裏模糊的地方逐漸清晰。

    難道,自己父母的死與這位叔父有關聯,真相就這樣簡單?

    隨著拚圖一點點完整,施千琅渾身血往上湧,耳畔嗡嗡鳴響,渾身的肌肉緊繃,仿佛要炸裂開一般,一團不受控的力量在他體內洶湧蔓延,貫通了四肢百骸。

    在這股力量的衝擊下,他加速了那半截袖劍的動作,冰冷的利刃貼著他的手,一下下割著繩索,有血腥味襲來,這氣息,這黑暗,這令人窒息的恐懼,將他霎時拖進不可控的地方,恍然間一個驚恐的聲音顫抖著說:““悄悄藏好,不要出來!”

    “阿母……”他低低喚出了聲:“阿母……”

    巨大的痛楚轟然而至,前一刻還不存在的仇怨就像是蘇醒的猛獸,從心底深處釋放出來,原來他記得這個仇,原來他今日豁出去要來了解的不僅僅是真相,不僅僅是為了自己安然地活下去,他還要為父母報仇,要去跟從前做個了斷。

    哪怕這次的了斷隻不過是剛剛開了頭……

    楊管事從木樓上走下來,那兩名殺手迎了過去,引著楊管事和他的兩名隨從,一齊向關押施千琅的窩棚而來。

    腳步聲在窩棚外停下,楊管事輕鬆地笑著道:“你們不用跟進去了,我有幾句要緊的話要問他,你們退開幾步吧。”

    那兩名殺手聞言轉身走開了,楊管事的隨從也後退了幾步,背過身去。

    楊管事滿意地點點頭,抽出寶劍握在手裏,這才推開窩棚的柵欄門,定了定神,借著慘淡的夜色,緩步進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