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絕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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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個人遇到事情的時候,都會習慣性地用之前的經驗去判斷,去推測可能性,以及評估後果,再根據經驗著手處理。

    經驗豐富的人似乎能未卜先知,對事態的發展了然於胸,應對從容。

    對於這類人來說,一切都在他們的預料之內,他們篤定地相信,經過周密的分析和計劃,一切都能把控。隻要符合既往的經驗規律,就不用擔心有意外發生,當然,也確實很少會有變故出現。

    楊管事和牙薑應該都屬於這一類人。

    當楊管事走向那個不起眼的窩棚,去確認等待死亡的人是不是施千琅時,他隻對接下來的提問感興趣,甚至盤算著怎麽恐嚇或利誘一下,使那獵物在危險麵前乖乖地就範。

    幾日前他見到施千琅,看到他什麽都不記得的茫然樣子,心裏就暗自發笑,這少年被逼急了居然想出這一招,妄圖用喪失記憶來哄騙眾人,避免自己知道的秘密成為禍根。

    這樣說來,這少年還真是很有些心計,那他也肯定記得一些事情,記得他父母如何死的,記得凶手,更有可能記得鐸鞘劍和那些寶藏的去向。

    楊管事堅信施千琅假裝喪失記憶,是想隱瞞關於寶藏和那神劍的秘密。財帛動人心,哪怕他年紀小,也肯定想獨占,所以才始終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他的兄長和祖母。一定是這樣的。

    楊管事覺得不可理喻的還有施戈皮,他弑兄後並未如願以償,並且始終害怕暴露,以至於在驚恐中喪失了基本的判斷力,一心隻想著滅口了,甚至不敢詢問一下關於神劍和寶藏的線索。

    自己如果真的聽命行事,有可能寶貴的線索就此無人知曉了,那將多麽遺憾啊,楊管事每每想到都不能忍,因此,無論如何他都要冒險試一試。

    在他看來,殺死施千琅不是什麽大問題,問完再殺也不遲,難道他還能逃脫嗎?

    按照常識和經驗,確實如此。

    然而,對於施千琅來說,他空白的記憶裏沒有常識,沒有任何可以供他參考的經驗,什麽可能性、後果、幾率於他都不存在,僅有整個身心同步爆發的原始力量,匯聚成一個目標——活下去!

    源源不絕的能量洶湧而來,幾乎將施千琅淹沒,他咬住牙關,反複提醒自己:凝神,聚氣等待,現在還不是時候,再等等……

    束縛著他的麻繩已經割斷,不可避免地也割到了自己,他活動了一下手指,濕漉漉的鮮血粘得滿手都是,黑暗中看不清傷口的情況,他也感覺不到疼痛,隻隨意在衣襟上擦了擦。

    雜亂的腳步聲逐漸靠近,施千琅迅速抽出幾柄袖劍,將細小的劍柄置於雙手的指縫中間。

    他嚐試著握拳揮動,兩個拳頭上如同長出鋒利的芒刺,稀薄的月色裏,帶出道道寒光。

    施千琅竭力控製住戰栗的雙手,讓自己恢複到原來的樣子,靜靜等待那門外走來的人。

    柵欄門打開了,楊管事依稀看到了站在窩棚中間的施千琅,他靠在粗大的柱子前,雙手背負在身後,一動不動。

    楊管事提著劍走了進去,慢慢靠近施千琅,黑暗中,他們都聽到了對方緊張的喘息聲。

    木板牆雜亂的縫隙透進了星光,映在施千琅的臉上,他的雙眸閃爍,暗夜裏那更是看不透的深潭,潭水靜謐,沉沉鎖住眼前的人,又似乎根本沒有在看他。

    這張麵孔確實是楊管事曾見到的,那英俊的臉上仍舊帶著淡淡的憂傷,有些脆弱,又有些無奈,仿佛還有什麽特別的情緒,唯獨沒有震驚和恐懼。

    楊管事並不在意這些,他微微一笑,將手中的寶劍置於身前,壓低聲音道:“多的我也不說了,如果你想活命,就回答我幾個問題,隻要你如實回答,我確保讓你活著離開這裏……”

    沒等他的話說完,施千琅冷冷的聲音響起:“是他嗎?殺害我父母的人,是施戈皮嗎?”

    楊管事心中一驚,不假思索道:“你果然全都記得。”

    “他為什麽要這樣做呢?是為了那個王位嗎?殺了我父親,然後奪取他的位置?就是為了這個嗎?”

    施千琅冷冷地問著,他的聲音很平靜,沒有一絲波瀾,似乎隻是隨口詢問不相幹的人和事,並不需要得到答案。

    楊管事卻不由得欣喜:“我就知道你全都記得!那時候你是四歲還是五歲,那麽小的孩子,應該還不知事呢,居然記得這些,也真是不簡單啊。”

    嘖嘖感歎了一番,楊管事又道:“那你肯定還記得,當時戈皮王要求你父親交出鐸鞘劍,讓他告知藏寶的地方,被拒絕了……這些你肯定也都記得吧……所以,你的父親有沒有對你說過……”

    不容他說完,施千琅又搶先問道:“施戈皮詢問我父親寶藏的下落,我父親沒有告知,所以他就派人來……那些殺手是怎麽做的,直接衝進營地刺殺嗎?”

    楊管事輕笑一聲:“你被藏起來沒看到是嗎……那個劉孟達也沒有對你說嗎,當時的確發生了一點意外,原本蜈蚣陳放了毒煙,沒想到效力不足,隻得再派人去補刀……”

    楊管事略得意地說著,忽地又停住,回到他關心的正題:“你這是在試探我吧,事已至此告訴你也無妨,那麽你也對我說實話吧,然後我放你離開,如何?”

    施千琅的聲音依舊平靜:“你想知道什麽我都可以告訴你,你隻要再回答我一個問題,倚紅閣的那個吳娘子是蜈蚣陳的什麽人?當天進入營地刺殺我父親的殺手是誰?”

    “蜈蚣陳就是那吳娘子的丈夫,當年蜈蚣陳那家夥事後嚇得不輕,還想逃跑,後來就讓他被自己的新毒物誤傷死了,我們詔主又把他的老婆兒子接來,就這樣,這些事情你知道了也無妨。至於那天動手刺殺的人,我卻真的不知道了。”

    楊管事知道的內情可能就這麽多了,施千琅聽完思忖片刻,覺得沒有什麽需要再問,於是道:“好吧,既然你告訴了我這些,你想知道什麽,現在可以問了。”

    楊管事一陣狂喜,果然自己沒有猜錯,他真的記得很多事情,而且他果然願意用那些秘密換取性命。

    楊管事滿意地呼出一口氣,不由自主向前走了兩步,開口要提出他一直渴望知道答案的問題。

    就在這時,明明被綁縛在柱子上的施千琅,突然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揮出拳頭,拳頭上緊夾著袖劍,右拳擊向前胸,左拳揮往脖頸……

    鋒利無比的袖劍在拳頭到達之前迅猛地刺穿皮肉,又隨著重拳的猛擊推進,三柄捅碎了心髒,另外三柄擊穿了整個咽喉。

    楊管事悶哼都來不及就倒了下去,手中的寶劍在落地前被施千琅用腳尖勾住,隻是一瞬間,一切就結束了。

    窩棚裏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後,傳出有人倒地的聲音,外麵的幾人聽到了都並不以為然。

    等了片刻,不見楊管事出來,他的兩名隨從在門外喚了兩聲,沒有得到回應,這才疑惑地推開門,一前一後進去查看……

    這個木棒和木板胡亂拚搭成的窩棚不大,隻有兩丈見方,平時用來關押剛抓來做苦力的人。把人關得沒有了哭喊的力氣,再拖去不遠處的鹽場,免得哭喊聲影響其他苦力勞作。

    為了不讓哀嚎的囚犯擾了清靜,窩棚與匪徒們住的木樓相距一段距離,中間還有茂密的樹叢隔檔。

    此時,在窩棚外不遠處,枝葉斑駁的陰影裏,兩名殺手嘻嘻哈哈閑聊著,他們並不關心楊管事和他的隨從,也不關心窩棚裏將死的少年,旁人的生死對他們而言,遠沒有拿到賞錢後怎麽花更要緊。

    東拉西扯了一陣,倦意湧來,一名殺手不耐煩地嚷嚷:“你們完事了沒有?怎麽還不出來?”

    側耳細聽,窩棚裏悄無聲息,兩人都有些感覺異樣,卻也並未多想,能想什麽呢,三個手持利刃的漢子,對付一個手無寸鐵,還被捆綁著的瘦弱少年,結果如何明確無比,沒什麽可多想的。

    又等了片刻,他們不耐煩地走過去催促。

    窩棚的門敞開著,狹小的門洞裏黑乎乎的,看不清楚裏麵的情況,隻傳出陣陣血腥味。

    兩名殺手走到門口,突然覺得一陣不安,不約而同地伸手去腰間拔劍。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一條黑影鬼魅般衝到近前,他們的胸口同時受到重擊,心髒瞬間被絞碎,兩人仰頭倒地,到死都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夜風拂動樹葉,沙沙聲傳入施千琅的耳中,同時一陣寒意襲入他的身體,他不禁打了個寒戰。

    一聲輕響,一柄袖劍滑落到腳下的石板上,施千琅蹲下身,索性將手中的袖劍全部放下。他的腦袋嗡嗡作響,血腥味使他一陣惡心,渾身不受控地顫抖起來。

    此時,手上被刀刃割開的地方刺痛傳來,大力揮拳後的手臂也開始酸痛,如果沒有這些疼痛的感覺,他或許意識不到這具身體屬於自己。

    強忍住渾身的不舒服,施千琅盤腿坐下,調整著呼吸,一支支慢慢拿起袖劍,在衣襟上擦拭掉血跡,仔細地收回到護腕中,做完這些,他才漸漸從極度的亢奮中平複下來。

    他望向眼前的兩具屍體,又回頭朝身後的窩棚裏麵看去,隱約看到那裏還橫躺著幾人。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太不真實,從頭想來,恍惚間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是怎麽做到的。

    尖利的刀刃刺進皮肉的觸感如此清晰,鮮血噴濺,鹹腥濕熱的氣息就在近旁,五具屍體東歪西倒……他真的殺人了……

    施千琅惱怒地咬緊牙關,想到命懸一線的瞬刻,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對著暗夜沉聲問道:“為什麽非要走到這一步?為什麽?”

    他不知道在問誰,也不知道可以向誰發問,天地間脆弱如生命,別人要奪去他的,他奪取了別人的,這一切有沒有預先的安排?為什麽非要如此安排?

    劫後餘生的慶幸像一縷輕絲,飄忽而過,絲絲縷縷如同冰淩般,寒冷又堅硬,涼意刺骨,令他顫抖不止。

    他站起身來,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定了定神,回想了一遍下山的路線。

    他必須盡快離開這裏,至於想不明白的事情,留到安全後再去思考。他還有很多需要考慮的,還有很多需要麵對的,甚至還有更多危險要去應對,他首先得好好活著。

    施千琅隨手抓起地上的一柄寶劍,順著來時的路穿過密林,盡量不發出聲響。

    深夜的山林裏,視線可及範圍一片模糊,聲音倒尤其清晰。不遠處的木樓裏,兩個人低低的交談聲傳來。

    “……姓楊的已經走了嗎?我還以為他會來打個招呼呢,真是目中無人!”

    “頭人別跟這種走狗一般見識……”

    “錢他得付呀!”

    “我交代磨野他們兩個了,確認抓的人沒錯,就讓他給錢,放心吧。”

    “對了,磨野他們剛才說,抓來的那個小子還有一起的同伴?”

    “說是加上侍衛和隨從,還有六個人呢。”

    “天亮以後,那些人發現這小子不見了,肯定會四處尋人,你派人去各處等著,直接把他們引進山來……”

    “……哦,頭人英明!”

    “六個人呢,而且,應該體力都不錯,鹽場現在缺人啊……”

    “頭人放心,天亮我就去辦,你再睡一下,今天實在太操勞了……”

    “……”

    施千琅穿過搖曳的枝葉,怔怔地看向聲音傳來的地方,他想象不到怎麽會有如此邪惡的人,為了賞金可以毫無負擔抓人、殺人,用他的性命領賞都還不夠,還要去誘騙焦急尋找他的人。

    於贈肯定會上當的,他會傻呼呼地被誆騙進這個魔窟……

    施千琅的眼前出現了於贈癟著嘴眼淚汪汪的樣子,似乎看到他跟著匪徒走向這裏……

    胸口有一道霹靂炸響,剛剛熄滅的怒火瞬間熊熊燃起,施千琅緊握雙拳,眼中幾乎噴射出火焰來。

    “為什麽要做到這個地步?為什麽?!”

    施千琅低低地問了一句,握緊了手中的劍,咬著牙向那棟木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