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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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千琅剛到達鬆坡關,消息就傳回了梅城的王宮內,施千望欣喜地來到祖母的寢宮報信。
白瑛夫人剛過花甲之年,一點老態都不顯,頭發隻是夾雜了幾絲白發,臉上也幾乎不見皺紋,她端坐在案幾後查看幾份文書,看到笑著向她見禮的施千望,淡淡掃了一眼,示意他坐下。
施千望斂了笑容,恭敬地坐到白瑛夫人近旁,舀了一勺茶湯遞過去,盡量平和道:“阿琅已經到了鬆坡關,很快就可回到梅城了。”
白瑛夫人接過茶盞,仍舊淡淡道:“我聽說你派了賓曹的人,擺了儀仗去迎接他?他隻是一個小孩子,又不是貴賓,需要這樣隆重嗎?”
她的聲音不大,語速緩慢,每個字都很清晰。
“阿琅離家五年了,此次又遇到一點意外,我想讓他風風光光歸來,讓他感受到回家的溫暖……”施千望解釋著,嘴角不覺又牽出笑意。
“你可不要慣壞了他,男孩子嘛,經曆點磨難很有必要,你們的父親小時候,吐蕃來犯,被圍困在山裏三天三夜……”
白瑛夫人正要重複她講過上百次的故事,忽然又停住了,問道:“哎,對了,阿琅在大厘城是去了青樓嗎?”
施千望不敢隱瞞,含糊答道:“是的,不過,他應該是有些特殊的情況,不是為了取樂。”
白瑛夫人表情不變,語氣卻冷了:“特殊情況?會有什麽特殊情況……罷了,年少的兒郎有點風流韻事也不稀奇,隻是他既然成年,婚事就抓緊給他定了吧,也不必讓他仔細相看了,在各詔國合適的公主裏選一選,盡快派人去議親吧。”
見施千望不置可否,她又道:“你的後嗣……也要抓緊,雖說你們正當年,成婚這麽久才誕下一個女兒,這樣不行啊……讓你再納幾房,你就是不肯,怎麽跟你阿爹一個樣子呢?身為詔主,後嗣也是國本……”
這樣的嘮叨隔三差五就會重複一遍,施千望已經習以為常了,他安靜地聽著,並不反對,也不應承,由著祖母說下去。
白瑛夫人出身於益州漢人的望族,從小酷愛騎射,一次親自去騾馬市場挑選座騎,偶遇了來自西南年輕英俊的施鑒白,兩人一見鍾情,不顧家族反對,毅然遠嫁到蒼洱地區的金鼇山,成為一個小部落的首領夫人。
成婚之後,她為施鑒白出謀劃策,幫助他兼並了周邊其他部落,建立了施浪詔,並且在施鑒白病逝後,輔助兒子施白千,將施浪詔逐漸發展壯大為舉足輕重的一大詔國。
痛失愛子後,盡管對施千望的繼位很不滿意,擔心孫子年幼,大權被蒙舍詔奪去,白瑛夫人還是給予施千望強有力的支撐,使之逐漸成長為稱職的詔王。
一個遠離故土的女子,經曆喪夫、喪子之痛,她都隻是咬牙撐住,從來不表現出悲苦或者柔弱,她收斂起所有柔情,將內心包裹在強硬的外表下,示人的隻有苛刻淡漠。
施千望深知祖母的脾氣秉性,從來不與她爭執,一直耐心聽她長篇大論教訓完,這才笑著起身道:“孫兒知道了,孫兒謹記。”然後行禮退下。
白瑛夫人不滿地瞪了施千望的背影,少頃,她喚人過來吩咐道:“交代廚房一聲,明日晚上要做一道梅子燉魚,加一點酸木瓜……隔了五年,不知道那孩子是不是還愛吃這個……還有,吩咐他們把屋子烘得熱乎一些,那孩子怕冷……”
梅城的王宮裏為施千琅的歸來忙碌準備著,施千琅也在浩浩蕩蕩的儀仗隊伍簇擁下,踏上了施浪詔的大道。
一路上旌旗招展,號角陣陣,隊伍行進得不緊不慢。施千琅堅決不肯乘坐賓曹準備的華麗馬車,仍舊騎著馬與於贈並排而行。
這是一個大晴天,湛藍的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從穹頂到天邊,藍色由深變淺,愈發顯出天空的高遠。新萌的綠草,常綠的樹木,在豔陽下青翠欲滴,襯得紅色的土地熱烈非常。
太陽偏西時,繞過一座小山,眼前豁然出現了一個大湖,澄清的湖水在微風中蕩漾,湖麵飄動著一片片形似心髒的茈碧花葉片,有小小的花蕾從葉片縫隙中探頭出來,風過時婀娜搖曳,好一片靈動的水域。
距離湖邊不遠的草地上,搭了不少幔帳,帳前是成排的案幾,上麵早已擺滿熱騰騰的飯食。
能文催馬靠近施千琅,稟報道:“茈碧湖到了,此處距離梅城還需再行兩個時辰,賓曹提前做了準備,主人是否在此歇息一晚再走?”
施千琅望著那處精心準備的營地,看到了費心迎接自己的人們,當然不會辜負他們的辛勞。
他點頭同意,能文立即掉轉馬頭去隊伍前列傳信,儀仗這才偏離道路,向那幔帳所在之處過去。
臨時的營地裏立刻奔出很多內侍,笑著湧到施千琅和於贈的馬前,恭敬地伺候著他們下馬,又將他們迎到一座氈帳內。
帳內鋪了地毯,放了厚厚的軟墊,案幾上的小炭爐煨著兔肉,另有大盤的魚膾和羊乳餅。
於贈輕呼一聲,笑道:“今日我是沾了阿琅的光了,安排得真周到啊,施浪詔不愧是有來自內地的賢德老夫人,我們越析詔就沒那麽講究,當然,這也是因為家人盼著你回去……不過,你呢?你有沒有歸心似箭?”
施千琅接過內侍奉上的熱湯,轉手遞給於贈,隻是笑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對於回家,他迫不及待了嗎?仔細想來並沒有那麽急切,更多的隻是好奇和緊張。
馬上就要麵對親人了,那是一群認識自己、思念自己,而自己毫無印象的人,真不知道應該如何應對。
幸好不止一次夢到那位兄長,腦海中浮現出他的樣子,盡管不甚清晰,卻讓施千琅一陣心安,同時也有些隱約的期待了。
晚上,營帳四周燃起了篝火,不時傳來粗獷的歌聲和笑聲,施千琅吩咐能武給儀仗和衛隊送了酒菜,又請賓曹的官員們賞賜了內侍和侍女們。
他笑著問能文:“我們從長安回來時,有沒有帶一些新奇的東西,可以作為禮物饋贈朋友、打賞隨從的那種?”
能文詫異地攤手:“山高路遠的,帶不了多少東西的,而且少主你非常不喜歡送禮應酬,說是太麻煩,對下人更是覺得賞錢最簡單。”
“我……我是這樣的?”
“是呀,你說中原的那些東西也不過如此。”
看來能文也很讚同主人的觀點,一臉的理所當然,施千琅有些窘了,撫了額頭道:“那我有沒有給祖母、兄嫂他們帶了禮物?難道這個也沒有準備嗎?”
“哦,這個倒是帶回了一些,就是錦緞、首飾,還有些書籍和字畫,不過,大多是大唐皇帝陛下賞賜的。”
於贈在一旁忍不住笑出聲來,打趣道:“看來你們王子殿下沒什麽朋友啊。”
能文再一次理直氣壯地答道:“對呀,我們殿下要忙於研習武功和大唐文化,時間很緊的,沒空交朋友。”
施千琅也笑了起來:“我是多乏味一個人呀。”
能文認真道:“也不是,少主你隻是忘了,其實最乏味的是珞典君呀,你說過的,他才不會有朋友呢。”
於贈來了興趣,問道:“那麽,你家少主和珞典君,還有蒙舍詔的覺鳳郎,他們三個一起去的長安,難道不算朋友嗎?”
能文搖頭:“他們平日裏各自待在自己的驛館內,幾乎不怎麽來往,偶爾也是覺鳳殿下邀請他們過去見麵,覺鳳殿下對我家少主還有珞典君都很好。”
“那,你家少主成天就練武、讀書,不做別的了?”
“忙完了這些,哪裏有空做別的呀,哦,對了,除了練武、讀書,還要騎馬、射箭,還打馬球、鳧水,總之是很忙的。”
施千琅輕輕歎了口氣,這些他都不記得了,但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在異地他鄉,每日苦練,可以想象到心中支撐著他的是什麽。
他渴望強大,渴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頂天立地歸來,可以報仇雪恨。一定是這樣的。
於贈並不清楚施千琅的這些過往,他樂不可支,笑道:“幸虧我沒有同去長安,要是我去了,不僅沒機會與你更親近,說不定還會覺得你不通人情,下決心不與你往來了呢。”
能文很是讚同,連聲道:“對呀對呀,殿下幸虧沒去,所以才能在大厘城救了我家少主,這是上天的巧安排呀。”
說著,他又要抹眼淚,施千琅笑著擺了手道:“先別哭了,還是跟我仔細講講在長安時候的情況,還有從長安出發後,這一路上的事情吧。”
第二日,隊伍繼續出發。
前方的道路更加平坦,道路兩邊待耕的農田一壟壟泡著水,泛著銀光,田地間一座座的農莊屋舍井然,炊煙飄蕩,群山環繞的廣袤壩子一片生機盎然。
儀仗從稻田和村莊中穿行而過,遇到的商隊和行人遠遠避在道旁,施千琅經過時,他們紛紛躬身行禮。
不緊不慢走到正午時分,前方又看到了迎接的隊伍,氈帳裏早已準備了豐盛的茶飯,大家停下短暫休息後繼續前行。
又走了一個時辰,天邊出現了大片深深淺淺的紅色與粉色,一團團聚集在一起,在偏西的烈日下燦爛著,把本應柔弱的色彩以最激烈的方式展現。
這不帶攻擊力,隻是一味展露出最嬌媚形態的花朵,在乍暖還涼的料峭風中,仿佛是笑得顫動了身體,於是花瓣翻飛,撲簌簌落雨一般,將美與熱望散播開,落入心底裏最柔軟的角落。
“梅城,梅城就要到了!”能武大聲對施千琅道。
施千琅不由得心裏一動,他抬手遮住刺眼的陽光,向梅花似海之處望去,梅林之後隱約有一座建在高地上的城郭,在一片花海深處,層層疊疊的屋舍拱衛著金碧輝煌的高大城堡——梅城就要到了。
梅城不似大厘城,城外沒有酒肆、客棧,大片的梅樹在距離城牆五丈之外密密種植,一株一株擠擠挨挨接連成片,成為一道梅花的高牆,整座城池被梅樹環抱守衛,真不愧被稱作梅城。
施千琅勒住韁繩下了馬,走到隊伍的最前麵,於贈也下了馬,緊隨在施千琅身後,在嗚嗚的號角聲中,他們一步一步向梅城步行而去。
穿過落英紛飛的梅花林,看到城牆了,慢慢走近巍峨高大的城門了,門頭上飄逸的三個大字“東來門”近在眼前了。
城頭上的軍士早已遠遠看到了儀仗隊伍,號角吹響,城門內跑出一隊隊軍士,列隊在道旁迎候。
道路兩邊的人也多了起來,他們擁擠在軍士之後,有的恭敬行禮,有的笑著張望。
施千琅微笑著打量每一個人,他們無論是對他微笑,還是恭敬地垂頭,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明朗喜悅的笑容,似乎都在熱切地等待他的歸來。
施千琅對他們揮手致意,人群沸騰了,也向他揮手,有小孩子對他嘻嘻笑著跑來,被大人一把拽過去,低聲訓斥:“別衝撞了千琅王子,那是王子殿下,是我們的殿下。”
“這是我們的千琅王子。”
“我們的殿下回來了!”
“他可真好看呀……”
議論聲不斷傳來:“去了這許多年,殿下長大了……”
“殿下像詔主一般俊朗。”
“萬幸他平安回來了,可憐……”
有人帶頭呼喊:“神明保佑千琅殿下!”
呼喊聲此起彼伏:“神明保佑施浪詔!”
“神明保佑施浪詔!”
“……”
夕陽的金色光芒撒向這熱烈的場景,施千琅的心被熾熱淹沒,這是與他休戚與共的民眾,是他的同胞,是他的根基。
他匍匐下去,緊貼著地麵,冰涼的石板傳來大地的氣息,他的眼淚滴落下去,融入這片土地,這裏是他的土,他的國,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