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家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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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城位於金鼇山的東麓,背靠著金鼇山,由白色的巨大石塊依山而建。

    城池不大,越往城中心越高,遠遠看去,很多屋舍都建在城牆之上,特別是位於城中心的王宮,雪白的宮殿簡直就像建在雲端一般,尤為醒目。

    這座大城初建之時,第一代詔王施鑒白看到山邊梅花繁盛,甚是喜愛,於是不斷栽種,將城外十數裏範圍都變成了梅林,造就了“梅樹城邊合”的景象,因此人們逐漸忘記了這座城的原名,而稱其為“梅城”。

    粉紅的花海拱衛著白色的城池,成就了施浪詔非比尋常的風骨,甚至造就了施浪詔人獨特的氣質,比起其他詔國的民眾,施浪詔的百姓更堅韌,更自信灑脫,也更溫和禮讓。

    從施鑒白到施白千,兩代詔王都過早離世,曾經讓民眾恐慌不安,但是,年少的施千望堅毅勤勉,並沒有讓吐蕃或者周邊詔國染指政務,也沒有受控於蒙舍詔,讓這片土地安穩地繁盛起來。

    城外的梅花似乎更加絢爛,民眾的內心也更為驕傲,他們依賴著王室,把自己對生活的願望都寄托於王室。在他們的心目中,無論是詔王還是王子,都沒有高高在上的距離,而是身邊可以庇佑他們、引領他們的自己人,是他們可以傾注愛與希望的自己人。

    施千琅很快就感受到了這一點。

    他走進城門,在旋轉向上的街巷繞來繞去,接受著沿路人們的迎接,一張張由衷的笑臉對他歡呼,祝福聲和讚美聲此起彼伏,花瓣如同飄雪般灑下,整座城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中。

    不長的路,走了很久,終於到了王宮。

    王宮正門是一座鬥拱飛簷、雕花繁複的城樓,宮門外闊大的廣場上,仍舊擠滿了歡呼的百姓。

    施千琅對他們揮手致意,駐足良久在才轉身進了宮門。

    走過梅樹夾道的石板路,又走上護城渠的吊橋,橋下水流湍急,前方是彩繪絢麗的內城城樓。

    一隊錦衣華服的人早已靜候在城樓前,那正是施千望的王妃梅吉夫人和妹妹葉楠公主。

    梅吉夫人看上去十分年輕,光潔的小麥色皮膚使她的容顏更顯溫暖,吐蕃人特有的高鼻梁和大眼睛,讓她溫婉中添了幾分英氣。

    梅吉夫人出身於吐蕃貴族噶爾氏家族,唐武周元年,吐蕃赤都鬆讚誅殺噶爾氏家族兩千餘人,她的父母僥幸避過,之後隨遠房叔父逃至梅城,被施白千收留,隱姓埋名在此安頓下來。梅吉在這裏出生,十九歲時嫁給了施千望。

    施千琅前往長安的時候,兄長還未娶親,他與梅吉夫人也未曾見過麵,今日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嫂嫂,他走近幾步,恭敬下拜,梅吉夫人連忙上前攙起。

    施千琅的身形酷似施千望,模樣更俊美柔和幾分,雖然年少,眼神卻很沉穩,而且還帶著些許憂鬱,這讓梅吉夫人一陣心疼。

    她十六歲時父母染病去世,盡管那時她已經長大了,還有叔祖父疼愛,但失去父母的傷痛仍久久不能愈合,特別在自己做了母親之後,更加思念自己的父母。

    想到施千琅那麽小小的人兒,承受著這樣的痛苦長大,又去往異鄉,孤立無依地度過這些年,她的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

    施千琅見狀心中潮湧,從入城之後就強壓的情緒再也控製不住,眼睛一熱,淚水撲簌簌落下,他低了頭,哽咽著道:“阿嫂,我回來了。”

    話一出口,兩個人竟都泣不成聲。

    這一日見到的所有人,對施千琅而言都是初次見到的陌生人,但是所有人對他都沒有陌生感,他們因為他的歸來而歡笑,慶幸著他平安健康,甚至喜極而泣。

    他們在乎著他,牽掛著他,愛惜著他,這份認同讓他真切感受到了歸屬。

    而嫂嫂憐惜的眼神和悲憫的淚水,讓施千琅瞬間想起了宏圭山,想起了樣備城、九頂山,想起這些日子經曆過的風險,他突然就後怕了,突然就委屈了,突然覺得有個地方可以讓他孩子般釋放出所有脆弱了。

    很多個日日夜夜裏強壓著的不安,還有茫然失措,終於都能夠放下了,他回家了,他有了屬於自己的位置了。

    於贈緊跟在施千琅身後,一直都在興奮地東張西望,沒有料到施千琅會如此動容,他搶在內侍之前攙住了施千琅,還來不及去寬慰,自己也淚雨滂沱。

    梅吉用絹帕擦拭了眼淚,笑道:“阿琅回來就好了,我真是失態了。你阿兄有要事,不能親自來接你,晚宴時候才能見到他,你不責怪他呀。”

    說著,她轉向身後,對一位低頭抹淚的少女招手,那就是施千琅的妹妹葉楠公主。

    於贈還沒有來得及擦幹眼淚,抬頭看到那羅傘下的少女,不由驚呼出聲,眼睛都瞪圓了。

    這果然是蒼洱最美的姑娘,怎麽可以長成這個樣子!

    剛滿十五歲的葉楠,正如花朵剛剛綻放。那絕美的五官輪廓,那光彩流動的雙眸,那潔淨如雪的肌膚,所有一切都完美得無可挑剔,仿佛出自最高超的工匠之手,由通透的美玉雕琢而成。

    她怎麽可能是凡人,她隻能是來自天宮的仙女啊!

    於贈努力移開眼睛看向施千琅,感歎地搖搖頭,他一直覺得施千琅就是最好看的,現在見到了他的妹妹,才發現雖然他們長得很像,他居然比妹妹差了一點。

    葉楠上前一步穩穩行禮,輕輕叫了聲:“阿兄……”然後望著施千琅笑了,眼裏還噙著淚,再也說不出其他話來。

    施千琅離開家的時候,她隻有十歲,施千琅也是稚氣的孩子,現在,英俊的兄長已經沒有了那時候淘氣的樣子,他終於回來了。

    施千琅也隻是笑,他抓住於贈的手臂,將於贈拉到身前,介紹他與嫂嫂和妹妹認識,大家又寒暄了幾句,才一同進了內城。

    施千琅像做夢一樣,被簇擁著先去神堂祭拜,又由梅吉和葉楠陪著去往自己的寢宮。

    雅致的院落不大,高低錯落的樹木花草布置精巧,此時正逢山茶花開,鮮豔的色彩點綴得滿院喜氣。

    五年沒有人居住的屋舍內,陳設考究自不用說,溫暖整潔之餘,屋內的每一個角落,帳幔、火盆、盆栽、書籍、香爐……甚至是案幾上的糕點和茶水,沒有一樣不是精心準備,而且自然得就好像每一日都是如此,就好像施千琅一直就居住在此,從未離開。

    這個地方是自己住過的嗎?施千琅到處查看,努力想找到點什麽能勾起回憶的東西,但是,這讓他舒心又自然的一切,仍舊是新鮮的,是第一次看到的。

    他抬眼望向於贈,見於贈正滿臉新奇地到處打量,想著自己的神情一定也是如此,他不由得笑了。

    於贈看過來,也笑道:“這裏真好呀,又清雅又舒適。梅城也太美了,我們賓居的宮殿雖然也很大,但是房子就是大而已,到處都空空曠曠,毫無景致可言,不像這裏,每一步都可以入畫!”

    梅吉和葉楠聽了隻是笑,於贈又道:“我說的是真的,希望夫人和公主能到賓居城做客,我的母親和嬸嬸也是很好的人,與你們一定合得來。”

    梅吉答應了,問了於贈的生辰,居然比葉楠還小一歲,卻端著大人的沉穩樣子,很是有大詔國王子的氣度,心生喜歡,又跟他聊了幾句,這才交代了內侍一番,與葉楠起身離開。

    施千琅和於贈坐下喝了盞茶,有內侍過來詢問:“少主和於贈殿下長途跋涉辛苦了,是不是先安排沐浴?殿下的下榻之處也安排妥當了,就在少主宮院隔壁的院子,是不是……”

    於贈揮了揮手:“不用了,我覺得這裏就挺好,我要住在這裏。”

    他說著吩咐曾三和李大彪:“你們過去那個院子吧,好好休息,不要隨意走動,就不用管我了。”

    說完也不問施千琅的意見,起身就準備先去沐浴。

    施千琅看那內侍一臉為難的樣子,笑道:“就隨於贈殿下之意吧,沒事的。”

    其實,於贈的決定讓他心裏有些竊喜,雖然這裏是自己的家,卻也是陌生的地方,能有於贈在身邊總會自在些。

    那內侍笑著行禮就要退下,走到門邊,看到懷裏抱著鍘刀片的秋幺,又遲疑了,回身試探著對施千琅道:“這位武士,應該是少主的侍衛吧,不如先隨奴下去……去收拾收拾,與宮內的侍衛和內侍們認識一下,今後在宮裏行走也方便。”

    秋幺不理他,轉頭看向施千琅,施千琅點頭同意,又對秋幺道:“你聽憑安排吧,咱們這是到家了,安全了,需要你的時候,我會喚你的。”

    能文和能武笑著過去拉了秋幺,又帶了曾三和李大彪一同退下。

    真的是到家了,施千琅舒展了身體,長長出了口氣,也沐浴去了。

    直到掌燈時分,施千望才忙完。

    這一天裏,他與吐蕃使者進行了冗長而艱難的談判,對方要求施浪詔每年納貢,否則就如何如何。

    不久前,他曾收到天網的消息,鐵橋城陸續有吐蕃軍隊進入,人數不斷增加,而鐵橋城距離梅城不遠,快馬馳騁隻需一日。吐蕃使者此次有備而來,而且誌在必得,沒辦法簡單應付過去。

    施千望揉著疼痛的額頭,歎了口氣,安排了第二日的朝會,這才看著漸漸暗下去的天色,起身前往為施千琅舉辦的洗塵宴。

    出了正殿,施千望緩步向白瑛夫人居住的嚴慈宮走去,隨口向身後的艾迪問道:“聽說阿琅什麽都不記得了,真的是全都忘了嗎?”

    “是的,少主連自己是誰也不知道,所以在大厘城才一直沒有去驛館。他甚至不認識能文和能武,而且……”

    艾迪猶豫著沒有往下說,施千望停了腳步盯住他:“而且什麽?快說!”

    艾迪躬身,遲疑著低聲道:“而且,那黑風也不認少主,聽說見到他就要衝過去撕咬……”

    “哦?”施千望頓了頓,“確認他是阿琅沒錯嗎?”

    “那倒是確認了,能文和能武不可能認錯了主子,說是胎記也對上了。”

    施千望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隨即轉了方向,邊走邊道:“先隨我去更衣。”

    來到自己的寢殿裏,施千望脫下了正式的禮服,刻意找了最素淨的一身衣袍穿上,全身上下不著配飾。

    他略遲疑後又挑了一套華貴的禮服,讓艾迪換了,打量了艾迪幾眼,命他取下佩劍,低聲交代了幾句,不顧艾迪滿臉驚詫,大步趕往嚴慈宮。

    才進嚴慈宮的院門,還沒繞過影壁,就隱約聽到祖母的聲音,詢問著施千琅返程路上的情況,卻聽不到施千琅的回答,隻有祖母不緊不慢地訓誡,責備他自作主張亂跑。

    施千望定了定神,示意艾迪走在前麵,他緊隨其後向燈火通明的大廳走去。

    製止了內侍的通傳,施千望示意艾迪直接入內。而此時,施千琅已經站起身來。

    他看著大廳外拾級而上的兩人,目光越過走在前麵的艾迪,緊緊鎖住了後麵的一人,施千琅一眼就認出了,正緩步而來的人,就是他夢裏的那位兄長。

    眼前的兄長不似夢中那樣年少青蔥,他的麵容更加冷峻硬朗,但那個模樣和神態就是他,就是說著要保護自己不再受傷害的兄長。

    施千琅喉頭哽咽,所有的陌生和局促頃刻間化為烏有,兄長在這裏,他的兄長就在這裏!

    站在施千琅旁邊的於贈也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施千望,他記得他,這位就是在大厘城那個鐵匠家中,被自己撞到的那個人呀,原來他的阿琅的兄長,原來他那時候也在找阿琅。

    施千望迎著呆愣愣的施千琅走來,進門之前他是忐忑的,他讓艾迪穿了自己的華服,並且走在前麵,說不清楚這樣做出於什麽心理,不知道如此試探弟弟有什麽必要。

    他到底是接受不了弟弟認不出自己,還是更不願意他假裝認出?

    這份矛盾複雜的情緒在進門的瞬間瓦解了,施千琅毫不猶豫地盯住了自己,沒有觀察衣著,沒有片刻猶豫,甚至似乎沒有看光鮮的艾迪一眼。

    當他出現在門口的那一刻,弟弟就看到了他,並且站了起來,緊絞著雙手,像小時候受了委屈時一樣,雙唇緊抿下彎,黑白分明的清澈大眼睛裏滿是淚水,凝望著他,直到他走到近前……

    “阿兄……”施千琅輕呼出口,喉頭中擠出暗啞的聲音,仿佛是穿越了無盡的黑暗而來,瞬間點亮了整個廳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