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驚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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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施千望攜全家離開梅城,前往浪穹詔赴宴。於贈也在同一天出發返回賓居城。
兩支浩浩蕩蕩的隊伍一同出城,向南同行了一段,到了不得不分開的岔路口,於贈下馬走到最前麵的華麗車駕前,向白瑛夫人告別,之後走到後麵的馬車前,向梅吉和葉楠告別,然後回身向施千望恭敬行禮。
施千望騎在馬上對他頷首,笑著道:“於贈郎此去一路多保重,代我問候波衝王及家裏人。隨時歡迎你再到梅城來啊。”
於贈笑著應了,這才走向施千琅,他舉手擋住刺眼的陽光,眯著眼睛朗聲道:“那我就走了啊。”
施千琅翻身下了馬,走上前一步又頓住了,他想說點什麽,遲疑了一下,輕輕呼出口氣,抱拳道:“多珍重。”
於贈見狀也拱了拱手,飛身上馬,又對眾人團團施禮,然後不管身後的馬隊和護衛們,一馬當先飛馳而去。
施千琅望著於贈的背影在煙塵中看不到了,這才上了馬,與施千望並肩出發。
為了不讓白瑛夫人太勞累,施浪詔王室的儀仗走得緩慢。長長的隊伍向西北方向行了大半天,穿過廣闊的壩子,經過一個叫做海西海的大湖,漸漸走入山中。
當晚,他們在山間的一處關隘——虎息關停下休息。
次日,隊伍出了虎息關繼續行進。山道越來越崎嶇,馬車不便,女眷們換了輕便的轎子,一行人走得更慢了,這日晚間就在山間宿營。
第三日又跋涉了半天,正午時,終於接近了浪穹詔境內的沙溪城。
早有消息傳入城中,專程等待迎接他們的時鐸王子率隊出城,將他們迎進沙溪城內的別宮。
時鐸王子很快就要與石和詔的蕎伊公主訂婚,與施浪詔王室也算是要結親了,因此兩方感覺都親近了不少。白瑛夫人對這位孫女婿也十分滿意。
午宴後,時鐸引著施千望和施千琅到偏廳品茶。
盡管浪穹詔還未立世子,但時鐸明顯更得豐時王的器重,防務和耕作等大事都交給他打理,時鐸也非常上心,不住地向施千望請教。
施千琅對時鐸的印象也很好。他中等個頭,身材健碩,端正的方形臉上有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起來非常精幹利落。
此刻,這雙圓圓的眼睛熱切地望向施千琅,問道:“千琅郎對幾個月後的會武怎麽打算?你們從中原歸來,一定學到了不少絕招吧,希望到時候我能招架得住。”
說完他哈哈笑了,滿臉真誠。
施千琅也被引得笑了,無奈地歎了口氣道:“實在是慚愧,我自從受傷後,武功也都忘了,到時候不要丟臉就好。”
施千望淡然道:“會武隻是各詔王子之間的娛樂,輸贏都不要緊的。”
時鐸怔了怔,隨即笑道:“武功自小修習,那是滲入骨髓的,情急之下自然會做出反應,千琅郎到時候一定可以一展身手。”他話題一轉,“聽說覺鳳郎也很厲害呀,此次他也要到浪穹城來,真想切磋一下。”
施千琅對覺鳳很陌生,施千望見狀若無其事地道:“覺鳳郎在去往長安學習前,就已經武力不俗了,這幾年在中原肯定收獲很大,肯定更是神勇無比。不久前他在大厘城還救了我和歸義王,我也很期待他在會武時的表現。”
時鐸興奮道:“那太好了,最遲明日覺鳳郎就應該到了,屆時一定要討教一番。”
其實,此時覺鳳已經來到了沙溪城。
覺鳳牽著馬緩步入城,身後隻跟了貼身侍衛阿魯和兩名隨從。這還是他第一次踏上浪穹詔的土地,他走走看看,一臉的閑適愜意。
自從離開長安回來後,無論在蒙舍詔還是鄧賧詔,覺鳳看什麽都感覺親切,特別是在喧鬧的街市上,聽著各種腔調的對話,讓他莫名地舒心。
此時正是小城裏最熱鬧的時候,一輛滿載貨物的大車從街道正中迎麵擠過來。此處街道狹窄,車上的東西又堆得極高,隻用幾根皮繩捆綁,顫顫巍巍隨時都會散落的樣子。
那拉車的馬吃重,走得緩慢,趕車人不耐煩地甩著鞭子,嘴裏大聲吆喝,提醒行人閃避。
阿魯想要上前喝停那大車,覺鳳抬手製止,帶了馬靠到街邊,讓車輛先通過。
大車搖晃著從覺鳳身側擠了過去,覺鳳微微蹙眉,正待繼續前行,突然,那大車一側的輪子碾到了什麽異物,車子猛地顛了一下,瞬間失去平衡,碼得小山一樣高的貨物在顛簸中脫離了束縛的皮繩,頃刻間向另一側傾覆下去。
路邊的人們一陣驚呼,紛紛後退躲避,但是,路旁蹲著的一個小小孩童,正低頭玩耍,渾然不覺危險降臨,眼看就要被麻包、箱籠等物砸中……
覺鳳不由得大喊一聲斜衝而出,向歪斜的車輪撲去。那孩子離他有一段距離,他夠不著孩子,隻能寄希望於頂住傾斜的車輪,不讓車廂繼續翻倒砸到孩子。
就在覺鳳縱身而出的同時,一道淺紫色的身影疾風般撲向那孩子,裹著孩子瞬間翻滾開,避過了劈啪砸下的東西,當覺鳳奮力扶住車子時,那孩子原先所在的位置已經被麻包淹沒。
幾名隨從衝上前幫忙,覺鳳抽身出來,長籲一口氣向那孩子走過去。
一名身著淺紫衣裙的少女,正擁著驚嚇嚎哭的孩子不住安撫,一名與她衣飾一樣的小丫頭在一旁忙著撿拾散落在地的荷包。
這名少女剛剛抱著孩子在地上打了個滾,此刻她發髻歪斜,帷帽摔落在一邊,看起來有些狼狽。
覺鳳站在那少女身後打量了一下,見她和孩子都應該沒有受傷,鬆了口氣,轉身準備離開。
剛走了兩步,他又回過頭,擰著眉沉聲道:“這位小娘子雖然英勇,但是太莽撞了,救人也要考慮自身安危,你這樣不管不顧行事,很可能跟這孩子一起被壓住,做事情之前得考慮後果……”
那紫衣少女放下孩子,用絹帕仔細給他擦拭了眼淚,這才緩緩站起來,回身向覺鳳施禮,她也不多言,一禮之後,接過小丫頭遞過的帷帽戴上,又向覺鳳欠了欠身,然後快步離開。
隻是這低頭又抬頭的一瞥,覺鳳木然呆立無法動彈。他覺得自己肯定是被雷電擊中了,耳畔隆隆雷聲在轟響,眼前閃電劈下一道亮光,那淺紫色的身影就像是最奪目的雲霞,他隻能瞪大眼睛凝望,抬手無法觸及……
覺鳳猛地搖了搖頭,從恍惚中驚醒過來,眼前的街道已經恢複如常,看熱鬧的人群在驚呼、喝彩、議論之後漸漸散去,隻有趕車人一邊咒罵一邊把地上的貨物重新裝車。
車子是真的,那個被母親抱走的孩子是真的,所以,剛剛雲霞般的少女,也肯定是真實存在的!
覺鳳強壓住狂跳的心髒,抬腳卻挪不動步子。
地上有個亮閃閃的東西,他彎腰拾起,那是一隻小小的耳墜,銀色鏈子綴著淡粉的翡翠,那翡翠是梅花的樣子,粉嫩剔透,在陽光下仿佛剛從枝頭飄來,靈動清新,就像那個少女。
腦海中一遍遍重複著少女望向自己的那一眼,覺鳳將那隻耳墜緊緊攥在手心裏,過了好半天,才扭頭問阿魯:“那個小娘子,剛剛救人的那個,你去查一查……我是說去打聽一下,那是誰家的女子……我是說,是這沙溪城哪家……。”
他還沒有吩咐完,阿魯肯定地回答:“那小娘子是施浪詔的人。”
覺鳳嗯了一聲,難以置信地盯著阿魯,阿魯正將馬韁繩遞過來,被覺鳳的表情嚇了一跳,忙解釋道:“主人沒有看到她腰帶的梅花紋飾嗎?就是施浪詔王室的梅花徽記呀,而且,據說詔主夫人喜歡淺紫,看衣著打扮,這兩個小娘子大概是詔主夫人的侍女……”
阿魯注意到到覺鳳聽得認真,又心虛地試探著問:“要不然,我再打聽打聽?”
覺鳳下意識點點頭,又連忙搖頭:“不用了。”他翻身上馬就走,心裏莫名地有些安定了。
阿魯也急忙上馬,跟上前道:“施浪詔主肯定也要去浪穹城赴宴,說不定此刻就到了沙溪城,所以那兩個小丫頭才會出現在街上。”
他說著,偏頭看了看覺鳳,湊近了低聲道:“少主如果喜歡那小娘子,向詔主討要就是……”
覺鳳側頭瞪了他一眼:“誰說我喜歡了……我是說,這不是喜歡然後討要的事情……我是說……你這家夥瞎說八道什麽?!”
覺鳳喝罵過去,心裏卻是一動,如果那是梅吉夫人的侍女,如果能夠再見到……可是,那霞光萬丈的少女,他怎麽敢開口去討要,她會怎麽想,萬一她不肯呢,她怎麽會肯……
灼到覺鳳的霞光般的少女,確實來自施浪詔,隻不過,那不是梅吉夫人的侍女,而是施浪詔的公主葉楠。
經過兩天的跋涉抵達沙溪城後,葉楠十分興奮。她還從來沒有離開過梅城,出來的這一路上,她都非常高興,無論是湖光山色,還是市井喧囂,都強烈地吸引著她,所以午宴後,趁著梅吉陪祖母小憩,她換了侍女的衣服,帶了貼身侍女暗香偷偷溜上街。
原本隻是想看看熱鬧就回去了,沒想到遇到了驚險的一幕。
葉楠雖然是大詔深宮裏嬌養的公主,卻從小請了最好的老師教習武藝,比起知書識禮,祖母和兄長更希望她能保護自己,沒有料到,她居然還保護了別人。
葉楠抱著那孩子翻滾後,衣服滿是灰土,頭發也淩亂了,右邊臂膀到肩頭火辣辣地疼,也就沒有了繼續閑逛的興致,與暗香匆匆回到了別宮。
梅吉夫人見她衣冠不整地進來,嚇了一跳,連忙上前詢問,不等葉楠解釋,暗香繪聲繪色將整個過程連比劃帶表演地重現了一遍,一旁的內侍和侍女們嘖嘖讚歎,梅吉也驚得半天才緩過來。
她緊緊抓了葉楠的手責備道:“以後不許再這樣了,真要是出事了可怎麽辦,救人也不能豁出命去。”
暗香在一旁聽了嗤嗤笑道:“主母說的和那位出手頂住大車的郎君一模一樣,那位郎君也這樣提醒了,說做事要考慮後果……”
梅吉一愣:“怎麽還有個郎君?那又是怎麽回事?”
葉楠的手臂被梅吉拉得一陣吃痛,哎哎的叫起來,梅吉小心地挽起她的袖子,見手臂上青紫一片,手肘還擦破了皮。
梅吉顧不得繼續追問,連忙吩咐拿藥,又安排熱水,忙亂中也忘了再去深究那位郎君是怎麽回事。
覺鳳原本打算隻在沙溪城歇歇腳就繼續出發,當天晚上要趕到浪穹城。當他猜測那個驚鴻一瞥的少女來自施浪詔,就臨時改了主意,也要在此歇息一晚再走。
沒有多考慮,覺鳳徑直來到浪穹詔的別宮,時鐸大喜過望,一邊熱情地安頓,一邊討教各種中原武學問題。
覺鳳應付著他,盤算著找什麽機會詢問施浪詔王室的情況,正在這時,抬眼就看到了施千琅。
施千琅突然看到一個高大俊朗的年輕人朝自己走來,麵帶微笑,眼中放光,一副喜出望外的樣子,嚇了一跳。身旁的能文趕緊湊上前提醒:“覺鳳王子。”
還沒等施千琅想好怎麽應對,覺鳳已經大步走到近前,親熱地攬了施千琅的肩:“好久沒見了千琅,前幾天我在大厘城遇到珞典,他也說回來後就沒有了你的消息,怎麽回事?”
在覺鳳看來,施千琅是一起在長安學習生活了五年的夥伴,但是對施千琅而言,這時還是第一次見麵,覺鳳的這份熱情讓他有些無所適從。
覺鳳卻絲毫沒有注意到施千琅的異樣,他一邊自顧自說著從長安回來後的各種狀況,一邊推著施千琅向裏走,要去向白瑛夫人和施千望見禮請安。
白瑛夫人接受了覺鳳的拜禮,欣慰地端詳著他道:“還記得第一次見到覺鳳郎時,你還是繈褓中的嬌兒,總會想起你那時候的樣子,很像你的母親萊諾公主,當然,你的父親豐銘王也是令人欽佩的一代詔主……”
施千望在一旁咳嗽一聲,打斷了祖母。白瑛夫人醒悟過來,笑道:“沒錯沒錯,如今你的父親是歸義王皮邏閣,我不應該再嘮叨舊事,人上年紀就是這樣。”
覺鳳恭敬地笑著說:“祖母……晚輩就隨千琅郎稱呼祖母了,祖母說得沒錯,我也時刻不忘我是豐銘王之後,身上有他英勇無畏的血液。”
白瑛夫人讚許地點頭:“你身上有鄧賧詔王室和蒙舍詔王室的正統血脈,你必然要肩負更多的責任,能夠清楚自己的位置,未來無可限量啊。”
施千望也微笑道:“在長安的這幾年,千琅年幼,多得覺鳳郎照顧了。”
覺鳳看了看施千琅,擺手道:“千望王可不能這樣說,幸虧有千琅郎和珞典君相伴這些年,我們早已情同手足。”
“老虎崽子也是撕咬著長大才有出息,你們有這樣的機會共同經曆磨難,真好啊。”白瑛夫人罕有地笑著說,廳堂裏的人也都笑了。
阿魯趁機湊近覺鳳,低聲耳語:“那個……小娘子……我見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