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插秧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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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秧祭是舍龍族獨有的祭祀,原本隻是一場插秧前的常規祭祀,居住在陽瓜江流域的舍龍族將其舉行得隆重而喜慶,逐漸成為節日。

    每年的四月初,在大祭司確定的吉日,從雞鳴時分開始,整個壟玗圖城就喧騰起來。

    每家每戶從自己家火塘開始祭拜,之後按順序祭拜完天地、祖先、大門、水井,一路叩拜到外麵,再祭拜大樹、水渠,然後一起向城中心的神廟匯聚。

    珞典也很早就起來,隨著宮內的祭祀隊伍,觀摩著他們的儀式,一路向神廟走去。

    舍龍人的信仰和風俗與白尼人不同,珞典饒有興趣地看著,時常會想,如果誠禹在,一定也會身著盛裝,鶴立雞群地走在隊伍裏,而且,他肯定會對自己這裏解釋幾句,那裏調侃一番……

    蒙舍詔的大神廟位於壟玗圖城中央,表麵看起來隻是一座紅色的石頭房子,似乎沒什麽特別之處,紅房子前有個大廣場,廣場正中是一座高高的祭台。

    此時,晨光熹微,歸義王皮邏閣已經登上了祭台,在巨大紅色石塊堆疊而成的高台上,肅穆地麵向東方,等待迎接當日第一縷朝陽。

    珞典被引到了廣場旁邊的一座木樓上。與他一同登樓觀禮的,還有其他各詔以及西爨的使臣。

    此次前來觀禮的各詔賓客中,隻有珞典一位王室成員,因此他被特別安排在木樓最高一層。這裏地勢較高,整個神廟和周邊街道都一覽無餘,可以完整看清楚祭禮的全過程。

    珞典獨自站立在窗邊,視線越過神廟,將大半座城盡收眼底,又遠遠眺望城外寬闊的壩子和蜿蜒的陽瓜江。

    壟玗圖城位於陽瓜江西岸的壟玗圖山上,整個城郭高出壩子六十多丈,宮殿和神廟被層層拱衛,居高臨下地俯視整個壩子。

    城內的屋舍都建在層層紅色石頭壘出的平台上,整座城在晨光中仿佛在燃燒。

    火熱的還有神廟內外層層疊疊的人群。

    吉時就要到來,包括歸義王在內的所有男子,都脫去了上衣,露出身上畫著的老虎紋樣,王公貴族以虎皮係在腰間,其他人的腰上係了金色的麥秸。

    終於,第一縷陽光照到了祭台上,頓時號角聲起,接著木鼓雷動,身披整張虎皮的大祭司在祭台上做了獻祭,然後大聲唱頌,帶領民眾一起祈禱。

    原本擠擠挨挨從祭台延綿到所有街巷的人群,瞬間從混亂的狀態中開始整齊膜拜,並整齊發聲禱告,鼓聲伴隨著禱告聲鏗鏘而起,震蕩出無形的力量,從祭台一向外蔓延,巨浪般越來越強烈。

    這力量源自於求生的本能,源自於對生活的熱望,還有對神明的虔誠依賴,以及對最高處首領的臣服。

    珞典看呆了,第一次直觀地看到了蒙舍詔逐漸強大的根源。

    這群從哀牢山逃出來的蠻族,曾經隻是在這裏躲避災禍,惶惶然苟活,如今卻成為一方大詔,成為一個不能小覷的強國,就連大唐都要高看他們一眼,原來,他們是這樣的一群人。

    他們沒有因為投靠大唐,學習中原文化,就放棄自己部族最本質的東西,沒有把蠻荒時代的印記抹去,他們以老虎的後裔自居,傲然銘記苦難與艱辛,他們以同生共死的氣魄凝聚在一起,結成可以抗擊一切的利器,抵禦一切的堡壘。

    很快,這件利器中最鋒利的刃出現了。

    伴隨著陣陣號角聲,人群中分出一條道路,一隊隊軍士策馬進入廣場,首先是身著黑色盔甲,手持鋥亮長矛的黑虎營,緊隨其後是猩紅披風、烏黑鎧甲的虎賁軍,兩隊人馬整齊而威嚴地環繞廣場行進。

    再其後,一陣略雜亂的馬蹄聲中,陣陣呼嘯傳來,人群霎時騷動,珞典不由自主向前欠身,緊盯那個喧囂的中心。

    少頃,幾聲呼哨之後,一群彪悍的駿馬馱著與馬兒同樣彪悍的武士衝入場中,最讓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們的坐騎全都沒有裝馬鞍。

    武士們騎在沒有馬鞍的馬背上疾馳,卻安穩自如得仿佛與馬合為了一體。

    他們的身上隻有簡單的牛皮甲護心,黝黑的皮膚在陽光下閃著光,頭發披散,麵塗□□,手上揮舞的大刀謔謔生風,一個個猶如修羅惡煞一般。

    這些凶悍的武士就是令人生畏的望苴騎軍。

    三支騎軍匯聚到祭台周圍後,皮邏閣和大祭司緩緩走下祭台,也騎上了駿馬,率眾出了神廟。

    城外的農田裏,早有準備好的青苗,那裏將舉行插秧儀式。人群中傳來陣陣歡呼,扮作老虎的民眾跳起粗獷的舞蹈,跟隨著馬隊向城外而去。

    在逐漸升騰起來的豔陽照耀下,紅色的石頭城、黑色和黃色的人流、青綠的遠山……一切都呈現最原始激烈的狀態。

    珞典望著空蕩蕩的廣場,望著遠去的熱烈人群,心裏隱隱有了些不安,這樣的舍龍人,這樣的蒙舍詔,如果某天要與鄧賧詔兵戎相見,應該如何應對……

    所有祭祀活動結束後,全城進入了狂歡。

    男人和孩子們跳著舞走街串巷,家家戶戶的門口都擺出了飯食和酒水,女人們站在門前招呼著路過的人來吃喝,跳舞的人跳著跳著就停下來喝幾口酒,相互祝福,相互問候。

    明天起就要開始插秧了,就要開始最忙碌的一段時間,這一年的收獲就看這幾天,人們需要相互打氣,還需要相互協作。

    與城內民眾的歡慶一樣,王宮裏也擺開了盛大的筵席。

    歸義王皮邏閣笑著不時向來賓敬酒。錦緞袍服遮蓋了他身上畫滿的虎紋,臉還沒有完全洗幹淨,依稀可見斑駁的痕跡,讓他看起來就像一隻談笑風生的猛虎。

    珞典端著酒盞不動聲色慢慢抿著。

    今日道賀的除了自己的世子身份,其他各詔來的都隻是禮曹官員,似乎各詔都不把歸義王的邀請當回事,歸義王也滿不在乎。

    珞典想起臨行前父親說的那番話,歸義王現在是抓住一切機會耀武揚威。

    虎虎生威的那一隊隊騎軍,出現在祭祀活動中,突兀又多餘,卻明確展示了蒙舍詔的野心和實力,隻要他們想,他們就能……

    “珞典世子,你能來觀禮,我真是太高興了。”皮邏閣的話打斷了珞典的思緒,珞典一抬頭,正對上皮邏閣熱切的目光。

    “感謝歸義王的邀請,讓晚輩開了眼界。”珞典微微欠身答道。

    論起來,皮邏閣是珞典父親的表兄,珞典應該稱他一聲表伯父,但是,詔國與詔國之間往來,他們不需要論親戚輩分。

    皮邏閣見他笑意淺淺,舉手投足自有大詔世子的氣派,不由心裏讚歎,甚至還有幾分羨慕,這樣的情緒之下,言語自然也不做掩飾了。

    他哈哈笑著道:“大張旗鼓這樣搞也是沒有辦法,我們蒙舍詔不像鄧賧詔那樣水美田肥,從來不受旱澇的困擾,生在福地的你們早就有神明保佑,不用麻煩如此祭祀啊。”

    珞典聽了這話,眉頭微微蹙起,不知道說什麽好。

    皮邏閣看出了珞典的不自在,卻並不以為然,仍舊笑著說:“我們蒙舍詔境內雖然有陽瓜江,小湖泊也不少,但是除了壩區,其他地方還是缺水嚴重,我們山地又多,每年春天都隻能盼著下雨……”

    見珞典不動聲色地聽著,他又道:“現在,盡管接下了蒙巂詔大片的土地,那也是山地為主,不足以解困啊。”

    頓了頓,他意味深長地接著說:“所以,很羨慕鄧賧詔啊,洱海一大半水域是你們的,還有彌苴河、羅時江,土地又平坦,真是沃野千裏,實在令人羨慕啊!”

    皮邏閣不錯眼地盯著珞典,對鄧賧詔那塊寶地的垂涎之意暴露無遺,他就是故意的,他很想看看這位舉止優雅得體的世子會怎麽應對,是怯懦,還是憤怒,或者假裝聽不懂……

    出乎皮邏閣的預料,珞典的臉上沒有任何反應,隻是眸光中閃過一絲冷傲,然後那清朗的聲音緩緩道:“晚輩從長安歸來時,途經昆州城,那裏才是真正的平疇沃野呢,城西南還有滇池大湖,碧波數百裏遠比洱海壯闊,真是叫人豔羨的好地方啊。”

    說著,珞典看向西爨使臣,還舉起酒盞示意了一下。

    皮邏閣愣了愣,隨即哈哈大笑,笑過後又側頭看向珞典,吸了口氣,才道:“世子果真是少年英才……”感歎到一半,他蹙起眉頭,想著那個話都說不清楚的銘珞,一貫唯唯諾諾,分明是頭任人宰割的羊啊,怎麽羊能生出狼崽子?

    是了,這是那位夫人的功勞。皮邏閣微不可查地輕歎一聲,豐時王的養女柏傑英武剛烈,那女子中少見的颯爽英姿曾令皮邏閣無比心儀,甚至他想過這是上天為自己安排的良配,沒想到求娶幾次都被拒絕,那樣的女子最終卻甘願嫁給了銘珞……

    每次見到銘珞的時候,皮邏閣心裏都很是不舒服,此時再看這樣出色的珞典,更覺得鬱悶。

    銘珞隻有這一個兒子,而自己有四個,可惜誠節勇猛過度心計不足;誠進太過忠厚純善;最優秀的覺鳳可惜是養子;還有誠禹……勇氣謀略都有,就是他的母親出身太低微……

    皮邏閣不由自主地又歎了口氣,自己這樣的猛虎,姬妾成群,為何就生不出一個虎崽子呢?

    他的目光再投向珞典,不得不讚歎,小小年紀就如此霽月清風,淡然灑脫,著實難得啊。

    如果誠禹是正妃所生,或者,如果覺鳳是親生的兒子,或許也有了能與珞典匹敵的繼承人了。

    皮邏閣除了眼饞鄧賧詔地肥水美之外,還嫉妒鄧賧詔有位德才容貌俱佳的夫人,此時竟然開始羨慕鄧賧詔的繼位者了,這真是叫他控製不住地沮喪起來。

    皮邏閣大口喝幹了杯中的酒,擠出笑容轉移了話題:“不久前誠禹去了大厘城,聽說沒少惹事,算起來他比世子還年長兩歲,卻不懂事得很。怕他在插秧祭又闖禍,我就讓他去浪穹詔賀壽去了……”

    話還沒說完,皮邏閣突然想到,浪穹詔的豐時王是珞典的外祖父呀,自己擔心頑劣的兒子攪合了插秧祭,就派他去攪合豐時王的壽宴……這話說得,似乎不妥啊。

    他向來是個隨性的人,明知道不妥,卻也不甚在意,哈哈大笑著掩飾,繼續道:“讓那小子出去見見世麵,吃點苦頭,受點教訓,或許能夠有所長進。”

    此話一出,誠節低頭笑了,而坐在貴賓席後麵的阿依紮作勢就要站起身。

    阿依紮深知自己這位詔王兄長,喝多了就管不住嘴,剛才垂涎鄧賧詔的那番話就極為不妥了,居然又口不擇言地貶損誠禹,她實在忍不了。

    沒等她出麵打斷,就聽珞典提高了聲音,不急不緩地道:“其實,晚輩此次前來,最主要的就是來感謝貴詔誠禹王子,因為誠禹殿下的機敏果敢,幫助我詔查出悍匪牙薑的藏身之處,才得以一舉鏟除了這夥歹徒。”

    他停了一下,又道:“誠禹王子心思縝密,行事果決,有勇有謀,而且灑脫大氣,令晚輩十分折服欽佩,要向他學習討教的地方還很多,與他相比,晚輩自愧不如。”

    珞典雖然從長安歸來不久,但也在大大小小很多場合露麵,各詔官員顯貴們讚歎他風儀氣質不凡的同時,印象深刻的就是他清冷的性子,言語很少,表情冷肅,沉穩內斂得不像個少年郎。

    沒想到他會這樣不吝言辭誇讚一個人,居然還是那位不受待見的誠禹王子,看來誠禹確實很得這位冷傲世子的看重。

    廳內的眾人都笑著舉杯向皮邏閣道賀,誇讚他有個能幹的兒子,同時,對那位頑劣軼事層不不窮的誠禹王子,也生出了新的印象。

    驕傲的珞典世子都這樣稱讚的人,那肯定是真的不凡呢。

    皮邏閣也在驚訝之餘心生喜悅,最讓他頭疼的兒子當眾給他長臉了,無論如何也是應該得意的事情。

    誠節的眉毛卻高高挑起,難以置信地盯住珞典。

    這位世子是喝多了吧,是說錯了名字了吧,他怎麽可以這樣評價誠禹,他怎麽可能認可誠禹那個渾人,自己對他說了那麽多,他聽到哪裏去了?

    誠節忽然想到,不久前大厘城舉辦的迎春宴上,聽說珞典就曾經袒護過誠禹,自己居然不相信,不信珞典君會當眾為誠禹撐腰,還認定那是誠禹故意散布的謠言。

    蒙誠禹……誠節暗暗咬牙,胸中的怨恨像一塊冰冷的巨石,壓得他快要窒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