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那是個渾人

字數:6379   加入書籤

A+A-


    蒙舍詔的誠節王子,名義上是詔主皮邏閣的次子,其實他才是皮邏閣親生的第一個兒子,再加上他的生母是正妃,舅家也是蒙舍詔顯赫的望族,從小就被嬌寵著,對自己的出身充滿了自豪,向來不接受誠禹這個弟弟。

    誠禹有個奴婢的生母就已經讓他鄙視了,更何況誠禹還那樣的……那樣的令他無法形容的討厭。

    第一次見到誠禹時,他以為瘦弱的誠禹應該瑟瑟發抖,應該匍匐在地祈求大家的憐憫,或者是呆呆傻傻,被突然降臨的好運擊懵,痛哭流涕,感恩戴德。

    誰能想到,那家夥冷冷地望著眾人,似乎還有些不情願,有些滿不在乎,眼中竟然滿是冷漠和倔強,沒有怯懦,沒有感激。

    怎麽會這樣呢?怎麽可以這樣呢?誠節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難道改變了悲慘的身份不應該欣喜若狂?難道他甘願繼續做個奴隸?

    最讓誠節不能接受的是自己的阿爹,向來威嚴冷峻的的阿爹,每次看向誠禹都那樣的溫柔,那樣的憐惜。

    阿娘說,那是因為阿爹看到他就想起他那卑賤的生母,他那卑賤的生母死了,阿爹念念不忘,不顧他低賤的出身,給了他名分,可是,他居然心安理得接受了,一點都不愧疚。

    誠節搞不懂誠禹,就更加憎惡誠禹,聽說他竟然在鄧賧詔大出風頭,怎麽能夠忍下這口氣。

    一定是珞典君不知道他的底細,被那家夥蒙蔽了。一定是的,珞典才十歲就去了長安,他不知道誠禹個什麽樣的人,他若是知道了,怎麽可能搭理那樣出身低賤的禍害。

    所以,當珞典聽到大家對誠禹的評價麵露驚詫,誠節很滿意,他接著總結道:“誠禹那小子就是一頭凶獸,珞典君最好避開他。”

    另一位少年補充道:“我們都打不過他……”

    說話的少年魁梧高大,看起來比誠禹壯碩好多,珞典不免多看了他兩眼。

    誠節注意到了,立刻強調道:“誠禹的外表很能蒙蔽人,他看起來白淨秀氣,笑起來齜牙咧嘴很和善,實際上那都是假象,那家夥從小就是個狠人,犯起渾來六親不認。”

    誠進有些聽不下去了,反駁誠節:“那是因為你總是去惹他,所以才會被他揍,我倒是覺得三阿兄很好,他就從來沒有對我動過手。”

    誠節瞪了誠進一眼:“怎麽是我惹他了,他出生在那種地方,什麽道理都不懂,什麽規矩都沒有,這樣的人阿爹非要認他……算了,這個就不說了,他這樣的人,當然需要指點了,我教訓他不是應當的嗎?”

    誠進還想再說什麽,碰到了誠節冷厲的眼神,縮了縮脖子,把話咽了回去。

    誠節接著對珞典道:“那小子剛進宮的時候,我教訓他時,他還隻是招架,後來有一天,他跑去問我阿爹,說挨打了能不能還手,我阿爹說:我們蒙氏子弟沒有認慫的,被打了一定要還手,除了長輩,任何人都可以還擊。沒想到從那天開始這小子就瘋了……當然,剛開始他也就是徒勞的掙紮,後來我們就都打不過他了……再後來……嗐,誰願意招惹那凶獸啊!”

    大個子少年附和道:“誠禹郎那不是打架,他是拚命,誰受得了!”

    少年們紛紛表示讚同,臉上的表情鄭重,還有些惶恐,珞典忍不住想笑,端起酒盞抿了口米酒,眼前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誠禹,紅著眼睛大殺四方……

    誠禹被接進宮的時候好像隻有五歲吧,一個人打遍這一群……珞典的心裏咯噔一下,未能浮上的笑容滯住了,胸口悶悶的。

    誠進仍舊不同意大家的看法,試探著辯解道:“阿爹說三阿兄不會胡來,他耍橫也是有原則的,有時候也是你們自找不痛快。”

    一名少年讚同道:“誠進郎說得也對,而且大祭司也說過,誠禹郎是有天神庇佑的。”

    “什麽天神庇佑,說起這個我就來氣。”誠節一臉不滿,“那一年壩子裏遭了大旱,大祭司占卜說必須用活人施祭祈雨,按照卦象的啟示好不容易挑選出兩名童子,沒想到祭祀的前夜,那兩個小童居然被誠禹偷走藏了起來,而且,他還膽大妄為地自己蹲進籠子裏,說他一人做事一人當……”

    “後來我阿爹氣壞了,讓大祭司就殺了三阿兄祭祀。”誠進對這件事也很有興趣,連忙對珞典補充道。

    “這種事任誰都要大怒,祈雨這樣大的事情他都敢破壞,簡直無法無天了!萬一求雨不得,整個詔都活不了。”誠節此時說起來仍舊氣憤不已。

    珞典忍不住追問:“後來呢?”

    “後來當然就把誠禹那家夥拖上了祭壇,那時候他都八歲了,也嚇壞了吧,我看見他都哭了,不過,哭歸哭,還是死強著,就是不肯交出那兩個小童子。”

    大個子少年甕聲甕氣道:“那兩個小童子,聽說是誠禹郎小時候一起幹活的小奴隸,所以……”

    誠節根本不接受這個理由:“你以為他是因為認識他們才要救他們?他經常撿回宮裏,並且收做下人的乞丐還少嗎……嗐,這又扯到哪裏去了。”

    “說回來那天的祭祀,誠禹那個混小子被押到祭台上,太陽好大,烤得我都快暈了,大祭司和其他巫師一起作法之後,就要去砍了他祭天……”

    誠節說著頓了頓,看向微微出神的珞典問道:“珞典君你知道後來怎麽樣了嗎?”

    珞典聽得正緊張,被他一下打斷,有些無語道:“後來他當然還活著。”

    誠節笑了笑:“那肯定還活著,可是,為什麽沒有殺他呢?”

    “因為,正要殺他的時候,突然就下起了大雨……”誠進搶著揭開謎底。

    賣關子不成的誠節接著道:“說來也奇怪,前一刻還烈日炙烤,一朵雲一絲風都沒有,可是當大祭司舉起刀來,突然間狂風大作,然後傾盆大雨從天而降,而且還下了一天一夜……這小子就是運氣好,被他逃脫了。”

    “我阿爹說誠禹郎是菩薩轉世呢。”一位少年感歎道。

    “你阿爹是被那幾個中原和尚講經講魔怔了,看什麽都跟菩薩有關,他蒙誠禹哪裏夠格做菩薩?!”誠節大為不滿。

    沉默了一刻,珞典問道:“後來,那兩個小童子找到了沒有?”

    誠節愣了愣:“小童子?嗐,那兩個家夥當然不用找,就是被誠禹藏起來了。我阿爹認為這場大雨是上天憐惜誠禹才降下的,所以大喜過望,不僅不追究他,還要重賞他,讓他想要什麽隨便說,結果他隻要這兩個小童……這個白癡。”

    “那兩個小童就是他宮裏的烏雨和烏雷是嗎?烏雨還挺好看的,烏雷打架也是不要命。原來就是那次救下的啊。”誠進恍然大悟。

    “他宮裏那些人都是不要命的,包括狗……對了,誠進你可聽好了,再提醒你一次,離他的那幾隻狗遠點,什麽樣的主人養什麽狗,他那些狗凶得跟狼一樣,遲早出事。”

    “沒有啊,那些狗都很聽話,三阿兄說生了狗崽會給我一隻呢。”

    誠節見說服不了弟弟,怨氣更是上竄,對誠進和其他少年強調:“你們就是不長記性,他和我們大家是不同的,你們都離他遠點。”

    一名少年猶豫著說:“其實,隻要不惹他,誠禹郎人還是不錯的,出手也大方,還很講義氣……”

    誠節一臉的鄙夷:“我就最看不上他這一點,像個市井之徒,什麽商旅、工匠、馬幫都去結交,什麽人都去打交道。不過說起來,瘋成那樣的狠人,哪個身份高貴的人願意跟他交朋友,這不是笑話嗎。”

    他轉頭看向珞典又道:“珞典君你知道嗎,誠禹那家夥從小到大逃走過好多次,居然跑出去混在商隊、馬幫裏,想遠走高飛……”

    珞典點點頭:“他告訴過我的,我還有些羨慕他呢。”

    誠節呆了片刻,難以置信地道:“他還好意思跟你說這個?那他有沒有說,有一次他跟著的馬幫遇到了山匪,打鬥中馬鍋頭和兩個夥計被殺了,誠禹那家夥就帶著十幾個護衛,在山林裏追殺了三天三夜,不僅殺光了那幾十個匪徒,還搜到了匪巢,帶下山了一大幫婦人和孩子,那年他才十三歲,狠毒起來真是難以想象。”

    “那些婦人和孩子後來怎麽樣了?”珞典似乎並沒有驚訝,而是平靜地問。

    聽到珞典偏離正題的這個提問,誠節有些莫名其妙,正在說著誠禹的狠毒,他問婦人孩子做什麽?看上去清俊聰明的世子,莫不是個傻子吧,說了半天他到底有沒有明白?

    一個少年搶著答道:“誠禹郎把那些人送去自己的封地了。那時候我家還打算買幾個做女奴,誠禹郎說什麽都不賣,說他們如果要離開會給路費,要留下就去莊園裏幹活。那幫人自然不肯走,當然願意去做農戶了。”

    珞典暗暗歎了口氣,短短幾句話的描述,誠禹要經曆多少凶險和艱難啊。

    十三歲的誠禹,漫山遍野追殺匪徒,那狠曆時刻會是什麽樣子,珞典想象不出來,說到底,他的凶戾,是為了保護自己,保護更可憐的人。

    珞典微微有些心酸,仿佛看到了一隻幼小的猛獸,獨自在荒原奔跑,露著獠牙和利爪,不顧一切地麵對圍攻,然後,獨自躲在無人處舔舐傷口……

    誠節見珞典麵色冷凝,以為他終於對誠禹失望了,心裏一鬆,長出了一口氣。就是嘛,不要以為幫著鄧賧詔剿匪,驕傲的珞典世子就會高看他了。

    誠節趁熱打鐵道:“珞典君可能沒有注意到,我們蒙舍詔的山林裏沒有土匪,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珞典自然明白他是想說因為誠禹,但是,就因為誠禹,蒙舍詔境內沒有土匪?這不是笑話嗎,刻意抹黑他也不用說得這樣誇張吧。

    珞典倒是想聽聽他怎麽往誠禹身上扯,於是淡淡問:“那是為什麽呢?”

    “就因為我們有誠禹這個渾人啊,前段時間白崖城周圍有一股匪幫,剛說誠禹要去剿匪,那幫惡徒就逃了……隻是放出風聲而已!”

    少年們也都笑起來:“確實如此,這就叫做聞風喪膽!”

    一名少年道:“我阿爹說,誠禹郎和阿依紮公主是主上的利刃,用好了所向披靡……”

    “你阿爹有沒有說,利刃用不好也會割傷自己的?”誠節不以為然地反駁。

    隨後他下意識縮了縮脖子:“阿依紮公主,我們的那個姑姑……嗐,那是另外一回事……說起來,她對誠禹偏袒得厲害,要不是她護著,誠禹那小子也狂不到這種程度……不過,姑姑……算了,不說她了。”

    誠進連忙向珞典介紹:“我們這位姑姑阿依紮公主也很厲害,從前歸順的望苴部族軍士,根本沒人能指揮,隻能放去做苦力,後來姑姑回宮後,那幫人立刻聽命於她,組成了我們蒙舍詔最強的軍隊。”

    誠節打斷他:“別說得好像阿爹利用姑姑似的,那是他們想通了,看到了阿爹的威儀,願意臣服,再說了,我們蒙舍詔最強的軍隊,是黑虎營啊。”

    “對對對,我們詔的黑虎營所向無敵,應該是世間最強的軍隊。覺鳳郎驍勇無敵!”少年們興奮地向珞典炫耀。

    誠節又吸了口氣,這下子牙齒好像真的疼起來了,好好的提黑虎營幹嘛,黑虎營是忠於覺鳳的軍隊,誇黑虎營不是在誇覺鳳了嗎,本來隻打算讓這個文弱的世子看清楚誠禹的真麵目,說了半天越扯越遠,他到底聽進去了多少?

    誠節有些鬱悶,舅舅說得沒錯啊,要在蒙舍詔嶄露頭角太難了,總是被這些不省心的人拖累,還真的是無奈,一個兩個都那麽讓人費神。

    誠節皺著眉站起身,舉杯向珞典晃了晃,最後總結道:“總之,蒙誠禹那小子是個渾人,我行我素不講道理的渾人,珞典君今後不要跟他來往,離他遠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