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最喜歡夏天的雲禦鎮，現在想想，似乎每年夏日，她都會來到這個依山傍水的城鎮。

    有時候風塵仆仆趕來隻為喝一碗路邊的涼茶，有時候包了城裏最大的客棧，每日裏出門找人打架隻為悠閑度過某個夏天。

    說是鎮子，其實更像一座小城，坐落於遠禾山腳下，雖熱鬧，卻又似乎離江湖甚遠。

    武林上動輒發生幾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雲禦鎮卻從不理會，自顧自地平淡安穩著。

    羅十一不喜歡夏天，可是夏天之外的時間，她似乎總無法安然麵對這個小鎮。

    不久前十一剛完成一個門裏的任務，再次於雲禦鎮落腳時，又是截然不同的感覺。

    今年南方旱情嚴重，是荒年。

    地裏種不出莊稼，百姓隻能餓著肚子，如此天災，朝廷救濟卻疲軟無力。為了生存，無數百姓被迫背井離鄉，試圖尋覓一隅可以棲身之處。

    較為富裕的城鎮皆已湧進大量流民，雲禦鎮亦然。

    鎮子裏災民聚集，有人憐憫一二，施粥布善，更多的人卻是冷眼旁觀。

    十一便是那旁觀者之一。

    幼年家中遭遇巨大變故，她似乎早已失那顆自己曾經引以為傲的溫熱的良心，大仇雖已得報，可心中恨意到底難消。

    時至今日，她愈發冷漠，大多時候都冷眼旁觀這人世間，嗤笑著老天的不公。

    穿過大街小巷，隨處可見流民，或三三兩兩匯聚在街角，或排成長隊等待隊伍盡頭的一口熱湯。

    空氣裏的熱炙烤著人幹澀的眼，不少衣衫破爛的窮苦人嘴唇發幹，目光呆滯地癱坐，飽受這煎熬。

    眾生似乎都無法想象：一向與人饋贈的太陽也會帶給人巨大的傷害。

    十一卻覺得這樣的熱好歹給如此人間帶來了些溫度，因此心滿意足。

    懶洋洋地步於相對繁華的主街道，手中那串色澤明豔的糖葫蘆的似乎味道比去年夏天那串差了好些，不知是山楂紅果變了味，還是紅果外那層剔透的糖衣少了量。

    這個夏天本也應就這麽過了，如果不是遇到她的話。

    十一來到雲禦鎮的第三天就注意到了那個女孩。

    那時她嘴裏正銜著一根長草，蹲坐在石橋邊，聚精會神地望著不遠處兩隻凶惡的野狗爭奪一塊肉骨頭，眼裏滿是毫不掩飾的惡趣味。

    勝負還未見分曉，便見一隊流民從前而過。

    視線被遮擋得嚴嚴實實，十一內心嫌惡，冷淡地瞥了那隊伍一眼。

    隻一眼，便又發現了新的有趣的事情。

    或者更準確地說——有趣的人。

    隊伍末尾的女孩，駐足看了那兩隻狗一會兒，沒過多久，便轉身離開了。卻不知她的無心之舉，全被另一個人盡收眼底。

    和一群流民為伍，明明一身淡色衣裳已經布滿灰塵，整個人卻顯得分外幹淨。

    即使故作疲累之態，也難掩自己的格格不入——畢竟眾人皆辛酸麻木，還有誰有心情為兩隻野狗或是一塊骨頭停下腳步呢？

    十一心下覺得好笑，卻也清楚，真正引起自己主意的自然不止女孩那嬌好的麵孔、出眾的氣質或異於他人的舉止。

    ——女孩一身武藝傍身，功夫絕對不低。

    更重要的是，女孩身後，不止一方勢力在跟蹤窺探她。

    薛素注意到這幾天有人在跟蹤她，不……與其說是跟蹤，尾隨一詞似乎更加合適。那人武功高強，卻不知為何關注上了自己。

    自半月前埋葬師父後，她便如師父所交代的那樣，將林中小屋付之一炬，暗自下山，自以為沒有驚動任何人。

    女子是三天前出現的，一身紅黑勁裝，大大咧咧地出現在自己身後，不加掩飾地跟著自己，令人心生不安。

    對於上一代的恩怨情仇，她縱然了解一二，卻也未必願意投身其中。師父正是因為知道這一點，才會有那般交代。

    自己自下山後更是低調行事，未曾暴露身家絕學，不知哪裏引得那女子注意。想到這裏，薛素不禁又加快了腳步。

    十一見著那姑娘步子越走越快心裏覺得好笑，對方能發現她的蹤跡說明警惕性不低，可自己幾次暗示，也沒惹得那姑娘多看那攤販茶客幾眼，大抵還是初入江湖，經驗欠缺所致。

    跟了這姑娘三天，隻見她平日裏同一夥兒流民居住在離雲禦鎮不遠的破廟中，白天去鎮子裏討一碗粥，夜裏便在破廟中休憩。

    廟中老弱病殘者居多，小孩不少，常常吃不飽肚子。說來有趣，她便每隔一兩日到鎮中拿幾個麵餅，留下幾枚銅幣，施然而去。

    十一琢磨著，倒是個心善的。

    又是一日，薛素離了寺廟，照常去鎮中領粥。最近那女子不再頻繁出現，可受人監視的感覺卻並未消失，薛素這才意識到周圍還有其他勢力環繞，心下不定，卻是不知那紅衣女子是敵是友了。

    她知道自己身世複雜，此番入世必定有人暗中查探，她以為那女子也是其中一二，卻終是不知羅十一比她想象的更難對付。

    薛素不過也就及笄之年剛過的少女，在山上多與蟲林鳥獸為伴，此刻是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師父隻叫她不露鋒芒，不曝武功，不談身世，關於以後怎麽辦，一概未講。

    或許他老人家是希望自己能夠順心而活。

    可她又哪裏能看見自己的心呢？

    薛素走著想著，外表看起來不過也是一個飽受苦難的不大的少女。

    直至不遠處一陣突然襲來的殺氣將她驚醒，薛素渾身一震，抬眼望去，正對上十一夾帶笑意的眼，薛素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冷汗已經浸濕了後背的衣物，在對方幾乎化為實體的殺氣下，她絲毫無法挪動腳步。

    可對方卻絲毫沒有進行下一步行動地打算，頃刻間殺氣便釋放得一幹二淨。薛素一陣後怕，望著對方那雙漆黑的眸子，半晌無言。

    十一又衝她一笑，灑然轉身，不甚在意薛素是否注意到了她身後跟著的那群臭魚爛蝦。

    薛素似是有所覺察，拿上麵餅後，加快腳步，若有所思地折返寺廟了。

    這些日子之所以一直沒有離開，一是因無處可去，心中沒有目標；二是因破廟裏的苦命人，失了自己的庇護不知命運又會如何。

    那些老的，病的，弱的，明明都自身難保了，卻依然能在她被當地惡霸地主威脅時站成人牆擋在她身前。

    或許這便是師父常常跟她說的人間的煙火氣，師父說那是一種讓人能平白生出暖意的氣息。

    她不願意報仇，為此師父總覺得她心地良善，基於同樣的原因，師叔總說她的心是冷的。從前她沒有機會來證明師父師叔誰是對的。但現在，她想，如果師父還在的話，應該會覺得自己說得對。

    如今薛素卻打算離開這裏了，比起失去自己的庇護挨餓受凍，廟中那些可憐人受到自己的拖累是她更不願意看到的。

    畢竟江湖中人，最擅長做的就是趕盡殺絕。

    仔細想來，她是厭惡這江湖的。

    “姐姐，你要走了嗎？”將要離開之時，角落裏一個削瘦的男孩似乎注意到她這次出去時不同往日，迅速躥起，撲上前來抱住她，仰著頭傻傻地問。

    薛素一愣，沒想到自己鋪平地麵上一堆稻草的舉動還會引起什麽人的注意。

    沒想到小男孩有如此敏銳的洞察力，更沒想到他能從自己簡單的舉動中獲得自己即將離開的訊號。

    “嗯，是要離開了。”雖知沒什麽必要，但薛素依然認真地回答了男孩的問題。

    “姐姐，那些麵餅都是你拿回來的，對不對？”

    大家或多或少都對廟裏時不時出現麵餅心生疑惑過，可在饑餓麵前，沒人還有那麽多的好奇心，隻當是心善的小姐慈悲，亦或廟中的菩薩顯靈。

    薛素沒想到發現第一個發現的會是眼前這個幾歲的男孩。

    她從腰間掏出一袋銅錢，幾粒碎銀，遞給男孩：“這些給你。”

    小男孩看到薛素遞過來的銀子，臉“唰”的一下就紅了。急急把手縮回背後，慌亂道：“好姐姐，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怕挨餓，不要你的錢。隻是娘說，外麵的壞人很多的，你……你一定要小心，那些惡霸常常強拉好看的女孩子回家作奴仆，我……你……”

    沒想到小男孩拉住她是為了說這個，薛素不知該作何反應，思慮了半晌才遲疑地伸出手，放上了對方的頭頂。

    見小男孩沒什麽反應她似乎才放了心，輕輕撫摸了幾下，安撫道：“放心，我……我很強的。”

    男孩不知信了她的話沒，依然抬著腦袋望她。

    又想了一想，薛素還是說出了心中的話：“你……資質不錯，若你想，也可以很強。”

    語畢，她重新將銅錢碎銀遞給男孩，不再多言，看著男孩傻傻地接過去後，便轉身離去了。

    回想男孩剛才的樣子，大抵是還在思考她剛才所說的話。薛素不覺得江湖是什麽好地方，不覺得可以靠一身功夫闖蕩武林是一件很棒的事情。

    但她知道：江湖是很多人一輩子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