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門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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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素再次睜眼時,入目依舊是客棧內雕花的床頂。
自己渾身上下沒半點傷痕,行動也沒被限製。屋子內外也都不見人影。
這下她是真的摸不準對方到底是在搞什麽名堂了。
十一此刻卻是分外惱怒,陰沉著臉端坐在相隔不遠的另一家客棧的廂房中:“你跟蹤我?”
對麵的男子無奈一笑:“十一,你每年夏初都會得來此地,早已不是什麽秘密,何須跟蹤?我不過是路過此地,碰巧見你跟著那姑娘,便是過來看看也是光明正大的,何來跟蹤呢之說?”
“我前腳打暈薛素準備帶她回門裏,你後腳出現阻攔我,怎麽?門主是打算告訴我這隻是巧合?”聽了這話,十一滿臉的戾氣再也遮掩不住,全無薛素麵前隨意恣肆的模樣。
她一掌擊於身旁梨花木桌案之上,便見案上出現了幾絲肉眼可見的細紋。
“姓陸的,這門主你若是做膩了,我不介意幫你排排憂解解難。奉勸門主多行自己份內之事,至於我羅十一,別說你,整個門裏也半點都不要摻和。”
聽了這話,門主也不可避免地有了幾分慍怒之意。
“羅十一,薛素她什麽身份你當真不知?她身後有多少勢力在覬覦你可曾探查清楚?她身世還有多少隱情你我不曾了解?”
“就這麽不清不楚地帶她回去,你怎知她不會裏應外合絕了我蒼鬼門?你怎知外界勢力不會聯合起來齊至門前挑事?”
“你捫心自問你羅十一可是心地良善的人?這會兒在這兒又急著做什麽好人。”
到最後一句,語氣中已不自覺地透著冷意。
十一眯著眼看陸離,渾身騰騰的殺氣不受控製般紛紛而起。
似是有所察覺,陸離閉上眼舒了口氣,不願再同十一對視,隻揉著自己的眉心疲累道:
“十一,這事我們從長計議吧。你若真要她,也待門中調查清楚她薛素其人再做打算,你看可好?”
“不成。”羅十一冷著臉拒絕得果斷,絲毫沒打算給首領半分麵子。
陸離已退讓一步,未曾想羅十一卻是半點好歹也不分。他長久地凝視著十一,似是想把對方看個透徹。
十一也不看他,端的是一個直視前方,麵無表情,不為所動。
陸離猛然把手中旳茶盞摔至價值不菲的木質地板上,一語不發,甩袖而去。
待人走遠,十一才狠狠閉上了眼。
她十分清楚,即使在方才的對峙中自己好似占盡上風,可想帶薛素回組織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正如陸離了解她內裏的暴虐專丨製,說一不二;她又何嚐不了解陸離骨子裏的堅定自傲,不容置喙。
上任門主去世前曾有言道:他二人一起,若非璧合珠聯、相得益彰,那必定勢如水火,兩敗俱傷。如今看來竟不知到底哪半句會一語成讖。
不論是童年家中的變故,還是少年時代在門中的經曆,對十一的影響都太大了。
最開始那些年她心中滿滿當當全是仇恨,每天隻想著練功、複仇。那時候,對她而言,手刃敵人便是人世間第一等也是唯一一等的大事。
那段時日,她不斷磨礪自己,不停接取任務,在門內把自己折磨得不像人形之時,也將羅十一的名號變成了江湖上的恐怖羅刹。
隻是武藝雖然進步飛快,心誌到底還是受了影響。這麽些年過去了,再憶起過去的她時,任誰也要說一句性情大變的。
以至於後來當她真的以殘忍的方式報了仇,完成了此生夙願之後,失去了人生的目標的同時,人也變得越來越極端可憎。
隱瞞身份在外時,她似乎還能偽裝一二,可一旦進入了羅十一的身份,她渾身上下散發出的那股令自己都作嘔的氣息,總也掩蓋不住。
當下即是如此,那環繞著她的仿佛摻雜著鐵鏽般的味道仍未散盡,她不願這樣回去麵對薛素。
況且……
陸離出現得突然,她離開得倉促。
這時候回去,薛素大概已經離開客棧了。
對方不告而別,自己必定不悅,若是怒氣再起,連她都不知道自己又會發什麽瘋。
十一看著鏡銅裏的自己時,時常覺得裏麵的倒影仿佛孩童時期曾見過的小叫花。
那孩子白天時出現在街角,卑微得不如王嬸子家那隻黃白花狗,蜷縮著的身子瘦小而病態,皮膚蒼黃,神色鬱鬱,雙手上盡是數不清的傷疤創痕。
這樣的小孩在當地並不少見,可十一之所以記他那麽深,個中原因卻是他那令人覺得恐怖的瘋態。
明明白天時那麽惹人可憐——十一甚至打算替他在家中某個職位——到了夜晚卻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神智不清,見到活人便衝上去不顧一切地攻擊。
用流著血的手抓,張著嘴流著口水地用牙咬,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一般用頭撞,雙眼不甚清明,一副瘋狂的模樣。
算是嚇壞了當時年紀尚小的十一。
記得當時母親把她攬在懷中,一邊撫摸她的發,一邊柔聲安慰,依依不怕,有娘在……
當她小心翼翼地從娘懷裏抬起頭,詢問母親他是怎麽了的時候,母親說,他病了。
現在看看自己的樣子,不正和那時的男孩一模一樣嗎?
白天還披著一件人的衣服,到了晚上,視人命如草芥,生殺予奪,暴戾恣睢……
所有令人覺得悲哀的詞匯放在她身上似乎都是合適的。
十一知道,自己也病了。
那個晚上以後,小孩再也沒出現過,十一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死在了江湖的某個地方。
卻知道自己的病無藥可醫。
自嘲一笑,吐出嘴裏叼著的長草起身。不管怎麽樣,薛素她是一定要帶走的。跑了就再抓回來,給小姑娘點兒教訓吃吃,看她敢不敢再跑。
不知想到了什麽,十一臉上盡是惡劣的意味。
想通之後,便也沒什麽了。
十一一路上不斷告訴自己,即使生氣也不可以太過火,即使把人抓回來教訓手段也不可太過激。
就這麽走回了客棧門口,推開廂門,便見到薛素端坐於桌前,手邊是一壺涼茶。
十一腳步沒由來地一頓,覺得始料未及,麵上卻不顯。
“我知道我若是跑了,你必定會再追。再教你抓回來一次,日子恐怕就不會那麽好過了。”看到十一回來,薛素倒是主動開口解釋道。
“聰明姑娘,”十一向前走去,伸手一捋薛素耳邊的發絲:“你若敢跑,再把你捉回來之時,我一定將你吊起來打。”
說著十一歪了歪腦袋:“師父教訓徒弟,想必是天經地義的。”
薛素剛聽到這話,便又忍不住眉頭輕蹙。
“我也叫您一聲姑娘。姑娘,我不知你的目的是什麽,也不知你這話到底幾分真假。我初入江湖,確實天真癡傻,也如你所料般拿你無可奈何,權宜之計,隻能如此,隻望姑娘不要再戲弄於我。師父去世不過半月,我怎可再行師禮。”
這可以算得上二人認識以來薛素說過的話中最多的一段了,也稱得上真情實感,卻實實在在讓十一重新收了眼中實實在在的笑意,似笑非笑道:“這話說得就不怎麽聰明了,素素。”
從小到大,隻有師父偶爾會這般叫她。
聽著對方的話,薛素是真不知應當作何反應了,到底也怕惹惱對方。她早看出對方性格喜怒無常,時常叫人看不清她的的真實想法。
十一又望了薛素一會兒,淡淡道:“我叫十一,隨你怎麽叫我。對於你的身世也好,故事也罷,我都不感興趣。錢我有的是,權我若想要,自然也是有的。我這師父你可以不認,你這個徒兒,我卻是要認。”
“薛素,我看上的是你。”
薛素怔愣間,十一已經轉身離開了房間。望著對方遠去的背影,薛素心裏想的卻是今後她該如何與對方相處。
連她也沒意識到,那時出現在她腦海裏的詞,是今後。
十一這一出去,便又是一整日沒讓薛素見到人。
離客棧不遠的茶館前,圍坐著幾個小販打扮的男子,身穿棕灰色麻布衣裳,口中討論著今年生意難做,視線卻總是不經意間投向客棧門口。
直至一位紅衣女子出現。
十一麵無表情地跨出客棧大門,目光夾雜著毫不掩飾的殺氣直衝那一行人而去。
眾人皆是一驚,很快就意識到此番跟蹤的行徑原來早已被對方悉知,互相打了一個眼色,便紛紛起身,跟上那女子試圖去探個究竟。
竹林中,微風拂來,竹葉沙沙地響。
十一停住腳步,一笑:“先前擔心你們不敢跟上前來,倒是我想多了。”
身後的人影漸漸現出,細數過去,有六七人。
“姑娘說笑,你一個纖弱的女子,我這邊兄弟幾人,如何不敢?”為首的那個身形倒不算魁梧,扮作小販倒也合適。
十一轉身,目光帶笑上上下下掃過此人,心裏已清楚他便是這一幹人中武功最為高強的一個。
“女子不假,隻是這纖弱嘛……”目光越過那男子,掃視一圈他身後其餘各做打扮的人等:“怕是需要各位試過之後再做評判了。”
話音剛落,墨刃已出,十一腳尖於原地一蹬,身子便借力向前衝去。
為首的那男子在看到那柄漆黑的匕首之時麵色便猛地一變。
此刻見得十一殺來,更是來不及多做解釋,頭也不回地大聲喝道:“撤!!”,語調急促,一邊轉身,運起輕功試圖逃走。
隻可惜尚未越出幾裏,便被十一袖中甩出的骨刺擊中,摔倒在地上。
另外幾人此刻才從呆愣中驚醒過來一般,拔腿要跑。
不想那笑容可掬的明豔女子已殺至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