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似乎很久都沒有如此狼狽了，她半跪在地上，一手撐地，一手執一把普通匕首，抬頭望著對麵那人的眼神滿是陰霾，臉頰一側掛著血絲，嘴角緩緩扯出一個冰冷的笑：“功夫見長。”

    對麵之人的情況當然也好不到哪裏去。一身白衣之上數道血痕，明明和十一的功夫不相上下，卻先行退後幾步，對方麵上掛著苦笑，出聲道：“倒要謝你那墨刃尚未出鞘。”

    十一緩緩起身，拇指在臉頰側麵一抹，將那一絲血痕盡數擦去：“也是，這墨刃不出，陸門主何須盡全力與我較量。”

    陸離聽聞此言，忍不住歎氣道：“十一。”

    他不出聲便罷，一出聲倒叫素雪火氣又直衝上顱頂，隻見她飛掠著向前，手裏的匕首直直向陸離刺去。

    陸離迅速掏出折扇進行抵擋，麵上全是看得見的無奈，卻又無計可施，隻得隨著十一接連不斷的戳刺動作左右閃避著。

    十一實在是用匕首的高手，那小小的武器在她手間來回翻騰，大概隻恨自己不是根小小的繡花針，否則此刻定能在空氣中繡出花來。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陸離心中叫苦不迭。

    他慣是知道十一的，若是不叫她解了氣，她定是怎麽也不肯善罷甘休，可保留實力、故意相讓不僅不能解決問題，還會讓十一更加憤怒。

    陸離現在回想起來，他們幾人一同相伴長大，自己好像常常在哄十一，可似乎總也哄不好她。

    “羅十一，我們動手過那麽多次，有哪次真的打出結果來了！你與其現在跟我在這浪費時間，還不如多去關心關心你的小徒弟素雪。”

    聽到陸離這麽說，十一停下了動作，一副被氣笑的神情。

    “你激我。”

    陸離幾步穩住自己的身形：“你知道就好，怕的就是你聽不出我在激你，不管不顧地要殺上前來。”

    於是十一也覺得無趣了，收起匕首，大步向不遠處的座椅。

    陸離知道這姑奶奶氣性未消，無奈地搖搖頭，摸了摸自己胳膊一側的傷口，在十一看不到的地方，又是一番呲牙咧嘴

    一撩下衣後擺，十一於屋內的主座坐下。陸離悻悻地跟了上去。

    “這次我為何而來，你定然清楚。”見陸離也坐定後，十一斜睨著他開口道。

    “我可不是您老肚子裏的蛔蟲，不知道。”陸離卻不十分買賬，沒好氣道。

    可二人都心知肚明，不論陸離嘴上如何否認，十一的來意，他再清楚不過。

    於是十一好似不曾聽見陸離的回話一般，繼續道：“既然這些事件都出自你手，都和我那小徒弟素雪有關，陸大門主是不是該和我這個做師父的解釋一二？”

    雖說陸離早已做好了十一會前來的準備，卻依舊沒有想好該如何解釋。

    聞言沉默了半晌，避重就輕道：“你這師父，人家素雪姑娘承認了嗎？”

    十一聞言挑了挑眉：“這就不牢陸門主費心了吧。”

    兩個人每次碰麵，不互相嘲上對方半個時辰幾乎無法進入正題，此時兩人也都是一副習慣了的樣子，你來我往，看不見劍弩拔張的氣氛。即使二人都清楚——今天他們二人要談的話題可不是什麽輕鬆的內容。

    十一喚來人上茶，自己端著杯子喝了幾口，不再理會一旁沉思的陸離。或許是因為她也知道，等陸離開口，需要時間。

    “陸門主若是不知道從哪裏開始說起的話，就直說原因吧。”直到一杯茶見底，也不見陸離開口。十一終於還是不耐煩了——她本就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

    陸離幾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他垂眼望著茶盞中翠綠欲滴的茶葉尖，這才緩緩開口道：“是我安排的。”

    十一又笑了，再不顧什麽要優雅，張口便罵道：“憋了半天你就放出這麽個屁？若是不確定幕後人是你，你猜我今日可會上門？”

    陸離抬眼望十一，似乎有點無奈：“給我一個組織語言的時間可好？女孩子家家的，怎的這般粗俗。”

    見對方依然是一副不甚認真的態度，十一收起了臉上的笑，認真道：“陸離，既然你知道我在乎素雪，就應該知道，事關素雪我必定小心謹慎，關注甚多。今日前來，我不願和你撕破臉麵，也還想聽聽你還有什麽話可說，別挑戰我的耐心了。”

    陸離凝視了十一半晌，搖了搖頭：“我的目的是什麽你難道不清楚嗎？何必再裝傻。”

    十一麵色凝重：“這話我聽不懂。素雪不過一介孤女，沒權沒勢。她既然作為我羅十一的徒弟進門，她身後那檔子爛事我自會和她一並擔起，即便那群人不主動找上門來，也要擔心擔心我羅十一會不會帶素雪殺上門去。你又在思慮什麽？”

    說到這裏，十一嗤笑一聲，接著又忍不住嘲諷道：“不知陸門主是覺得幾條臭魚爛蝦能威脅得了我羅十一，還是會威脅到你蒼鬼門？”

    “十一，”陸離皺眉，“蒼鬼門不單單是我的蒼鬼門，也是你的蒼鬼門。”

    知道這話十一不愛聽，也說不出什麽好話回應，於是索性不給十一開口的機會。陸離繼續道：“你說的不錯，我正是因為知道素雪的這些新仇舊恨你必定會參與其中，所以更不希望當年的舊事被重新提起。”

    陸離的語氣似乎更加深沉了：“我希望素雪和過去斷的一幹二淨。”

    十一剛想要開口，便被陸離打斷道：“素雪的人生我不關心，素雪的仇怨我也不在意，你不怕，蒼鬼門自然更不會怕。可是我在意你。”

    “我不清楚你和素雪之間到底有何淵源，也不想再暗中調查惹你不悅。隻是我既已經知道你有意再次卷入這些江湖舊事，再重複一遍過去那些複仇的日子，我怎會坐視不理？”

    沉默，不知沉默了多久，十一才緩緩開口：“不一樣，當年我複仇的痛苦，來源於心底的恨意。如今我想要助素雪報仇雪恨，是……”

    想要救贖吧，救贖她，或者救贖自己。

    十一沒說完的話陸離卻聽懂了，他淡漠道：“可素雪呢，素雪想嗎？”

    陸離此番話大概正中要害，十一一向氣憤素雪不知在想什麽，為何不願讓那些該死之人都去地府見閻王，因此臉又沉了幾分。

    “她會想的。”

    聽了這話陸離或多或少也有幾分頭疼，十一的偏執，他總是懂的。如果十一是真的在意素雪，那他更不希望兩人之間有如此不可跨越的鴻溝。

    十一繼續道：“如此看來，你暗中推波助瀾，將當年之人清理了個幹淨，隻為斷了這些陳年舊事，讓素雪一心一意作你蒼鬼門之人，不再惦念報仇的事？”

    “你可以這麽想，我不希望這些無法掌控之人再次提起平遷坡，讓世人知道什麽不該知道的事，讓素雪再被鼓舞、煽動。我不希望我門中之人再牽扯江湖大案，不希望你再參與什麽複仇計劃。”

    陸離清楚，十一不在乎那些死掉的人——即使他們有過悔意——在當年，他們全都是害死薛家夫婦的凶手。十一最是希望惡有惡報不過，甚至堅信並期待著自己的惡報。所以便毫不避諱地承認了。

    誰曾想十一聽了這話冷哼一聲：“如此，薛家夫婦就活該帶著屈辱，背著罵名，在地下腐爛發臭嗎？那些沒臉沒皮的偽君子，就該讓他們自在逍遙嗎？”

    聞言，陸離又氣又笑：“羅十一，羅刹，大善人。以後江湖上誰再敢說我們蒼鬼羅刹妖魔心腸我定要和他理論一番，將你此番話語說給世人聽一聽。”

    十一涼涼地看了陸離一眼，沒有接話。

    “好了，言歸正傳。平遷坡之事，我的態度便是如此——一切以自己為先，顧不得考慮別人的美名嘉譽。至於那些惡人，羅十一，你可才是最大的惡人，縱使我不允當年之事再度被提起，若你真的想要他們的命，又哪裏需要我點頭。”

    說到這裏，陸離甚至不雅地翻了個白眼。

    “你漏洞百出，誘我多時，是想我發現？”

    “不錯，我的想法你遲早會知道，與其和你正麵對峙打個你死我活，不如讓你自己發現。”陸離道，“隻是沒想到……失策了，依然大打出手了就是。”

    十一沉吟片刻，又道：“既然是為引我自己探查，為何線索又驀地斷了？”

    陸離不語，伸手去端茶杯。茶水早已涼透，十一的目光也跟了了過去，隻等對方答複。

    “是押肆。是她插手斷了線索，不欲我在這事上與你如此糾纏。”

    聽到那人的名字，十一幾不可查地皺了皺眉：“她想如何？”

    陸離又看了十一一眼，挑眉：“由她操作將所有相關之人除去，連報仇的機會都不給你們留。”

    “……”

    “那女人幹得出，我左右一想，這也不失為一個好方法。你知道的，她想做的事，我是阻止不了，索性點頭同意了。”陸離聳聳肩。

    十一咒罵幾句，霍然起身：“告訴她少多管閑事，她要是敢插手這事……”

    沒打算把話說完，十一冷哼一聲，轉身就走。實在認為這談話沒有繼續的必要，這麵也見得無甚意義。

    “要我放棄報仇計劃絕無可能，但你說的話，我也會考慮。你想做什麽隻管做便是，我無法幹預你的決定，隻是……”十一腳步一頓，沒有回頭，“若你真的不留情麵，也想想我與你當如何。”

    直到十一跨離大門，陸離依然望著十一的背影。他懂十一的意思，那甚至不是威脅，隻是告知，隻是向在他表明她的態度。

    “說得挺好，這麽短的時間能想到這麽一套說辭。”裏間，有人緩步而出，開口道。

    陸離頭也沒回，淡淡道：“十一不傻，她心思重，別指望這些話能忽悠得了她。”

    那人輕笑，道：“可是，這本就是你的一番真心話啊。我知道，十一何嚐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