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雪麵無表情地走在回鶴坊的路上。

    江雨江雲二人的死狀還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要殺他們的是她，動手的也是她，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為他們的死唏噓難受，隻覺得內心難以抑製地泛起陣陣惡心。

    或許是正常的吧，無論是誰親自剜出其他同類的心都會感到不適。這麽想著，素雪腳步快了幾分。

    可是……

    ——她不想就這麽回鶴坊。

    素雪不是一個愛出門的人，對她來說，與其沒有目的地在外閑逛，不如於屋內練功讀書。

    可如今就連她都能感覺到自己的心緒不寧，若是這樣回去麵對十一，她們二人會不會再起衝突？十一會不會生氣她隻是做了這點小事就如此態度？

    十一能夠幼年就在江湖摸爬滾打，目睹這江湖的殘酷，為什麽偏偏她素雪不可以呢……別說十一了，就連她自己有時也會覺得自己這顆無端悲憫矯情的心太過不合時宜。

    想到這裏，腳步又是一頓。

    思慮間很快便有了新的考慮，隻見素雪腳步一轉，向著鶴坊相反的方向去了。

    下定決心不回鶴坊，可該去哪裏又讓素雪犯了難，說到底隻是想散散心罷了。

    自從進了蒼鬼門山穀後自己便如同與世隔絕一般，雖說在下山前過的也是這般生活，可還時不時到山下采購一二呢，這一年多的時間卻似乎真的哪裏也不曾去過了。

    低頭便望見了自己袖口上點點猩紅，素雪心中有了主意。

    -

    千衣坊是一家既有昂貴布料可供定製，也有各種規格價位的成衣可以購買的上等店鋪。

    上到城裏的太太小姐，下到平民百姓，平日裏都愛來這千衣坊逛一逛、看一看，若是看到了心儀的衣物，那必定要購買回去好好美麗一番的。

    素雪卻很少來這樣大型的商鋪，即使平日裏有需要，也不過是在路邊的小店隨意購買兩件簡單的衣物便是。

    可仔細想來，和十一相識之後，自己似乎總是一身素白，再也沒穿過其他顏色的衣服。

    方才看到自己白衣上之前沾染上的血色，想到自己回去鶴坊麵對十一可能發生的口角衝突，素雪感覺自己仿佛平白生出了一肚子委屈，報複一般想要那人更生氣似的。

    首先，就該從這一身白衣裳入手。

    “小姐裏麵請，我們店新出的成衣定是襯您……”小廝也是個有眼力勁兒的，素雪剛邁過門檻，便有人迎了上來。

    ……

    走出千衣坊，素雪才重新冷靜下來。望著自己一身豔麗的裝扮以及手中其他顏色各異的衣裳，終於忍不住懊惱地揉了揉自己的額角。

    -

    鶴坊。

    十一已經在屋內等候多時。江雨江雲的手段她了解不少，除去那一身巫蠱手段，在江湖中算不上什麽厲害的人物。

    反觀素雪，雖然多年以來都在山上居住，很少有機會和什麽人動手，甚至至今也不曾在江湖上嶄露頭角，但實力卻不容小覷。

    不提邱塗子那一身武功絕學都盡數傳授於她，隻說素雪自幼的勤學苦練，專心致誌，就讓太多人鞭塵莫及了。

    更別說素雪跟了自己以後，自己又針對她的不足之處展開了各種訓練。素雪的武學水平如今在江湖上應該也算可圈可點，數一數二才是。

    十一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忍不住皺起眉頭，不知素雪為何至今未歸。

    素雪身後此時依然有她的人跟著，若她想，不難將人喚來傳遞消息，可到底仍有其他顧慮。此前元三多次現身，素雪十分清楚自己在派人跟著她，雖然麵上沒有表露出任何情緒，但心裏如何計較，自己到底不知。

    她平日裏一副強硬的模樣，其實心中不知又有多少忐忑擔心。

    派人跟著素雪，歸根結底是怕她出事，即使這行徑會惹人不快，十一也可以強裝不在意。可若是素雪誤會自己派人跟著她是行監督之實，那……兩人關係或許會更雪上加霜也說過不定。

    正想著，便聽見不疾不徐的腳步聲緩緩從門外傳來，素雪腳步輕，一向叫人很好察覺——如果大家都有十一這般功底及耳力的話。

    十一迅速起身，快步走至門前。素雪腳步聲越來越近，十一一把拉開屋門，二人皆是一驚。

    隻見素雪身上穿著和十一顏色款式相近的紅色長衫，灰色的交領，白色的內襯，黑色的腰帶束著纖細的腰身，整個人顯得明麗又有氣色。

    十一“噗嗤”笑出聲，戲謔道：“怎麽？我們素雪也已經學著那尋常人家的小姐一樣，開始同心上人穿款式相近的衣物了嗎？”

    素雪似乎沒想到十一會口出此言，著實一愣。張了張口卻沒能說出什麽話來，隻閉上嘴巴，低下頭來輕輕抿了抿唇。

    本就隻圖開口一笑，十一速來混不吝的，沒把自己的一句玩笑話放在心上，可見到素雪如此反應，反倒又歪著頭想了想自己方才所說的話是不是有什麽不恰當之處。

    好像沒有吧？不過就說了說自己是她的心上人，占了點兒口頭上的便宜罷了。考慮過後，十一放下心來，又打量了對麵小人兒。

    這時十一才看到素雪垂在身側的手中還拎著不少其他衣物，隔著白色輕紗製成的包袱，不難看出裏麵紅飛翠舞的各種顏色。

    十一挑了挑眉，細細望向素雪，這才發覺對方的神情姿態與往常不符。

    悶悶不樂、懊惱，，似乎還有些……心虛。

    又端詳了對方一會兒，十一輕笑，伸出手拉上素雪的手，一邊往屋內帶，一邊開口道：“素素可叫我好等，我當你遇到了什麽危險，正想衝上街去救人呢，原來你這丫頭倒是去買了幾套新衣服。”

    直到十一將自己拉進了屋子，素雪才恍若夢醒一般，跟著對方的腳步往裏走去。後知後覺自己方才的表現就如同那犯了錯誤的孩童，等著父母的批評責罵……

    不該這樣的，素雪控製不住一般又咬了咬唇。

    自己在十一麵前，似乎總有說不盡的小心，受不完的委屈。但其實……除了十一那身自己都常常忍受不了的壞脾氣，她哪裏受過更多委屈呢？

    十一聽不見素雪的回話，又一次回過頭去，便見自己捧在手上都怕摔了的那個小丫頭，一臉委屈的望著自己，仿佛雙眸裏都含著淚。

    這似乎還是十一第一次見到對方這般模樣，心中又是一哽，鬆開了拉著對方的手，轉過身去，捧著素雪的臉：“這是怎麽了？誰給我們小姑奶奶氣受了？”

    素雪依舊不答。

    “是為我剛才說的玩笑話？好素素，是十一錯了，我同你賠禮道歉可好？不該這般作弄你。”

    素雪輕輕搖了搖頭。

    有反應便是好事，十一歪著腦袋又看了素雪一會兒，出聲打趣道：“難不成是因為我們素素喜歡這些五顏六色的衣裳，我卻是個不懂討你歡喜的，平日裏買的都是那素得不能再素的衣裳？改明兒我就同下人們交代，再也不許拿來那類顏色花樣的破布。”

    決口不提但凡是件素雪穿在身上的白衣服，都是自己一件件親自挑選的。

    聽了這話，素雪眼中似乎有了笑意，可到底身體心底疲累，回來的路上又胡思亂想太多，笑容並未呈現在臉上。

    自己此番心情如此多變，大概也是有原因的。

    原本她晚歸回來，做好了承受十一怒火的準備，沒想到十一笑意盈盈地迎上來，幾句玩笑話間撫平了自己的情緒，接著又發現自己的不對勁，笨拙地試圖安慰一二。

    素雪想起自己以前在山上的時候，犯了錯被師叔責罵之時，從來不會有不平的情緒，可若是師父出現，哄一哄誇一誇自己，自己便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每每都讓師叔無奈得直搖頭。

    如今自己也好像也同那時一樣，原本想要按住自己委屈難受的心情不發，誰想在十一的幾句安撫之辭之下，反倒變得愈發脆弱了。

    望著對方一雙眸子，素雪忍不住上前一步，二人間的距離更近了。素雪將身子向前傾，腦袋靠上了十一的肩頭。

    二人這幾年的相處，也不乏親密的接觸，可這般溫情的時刻——還是素雪主動貼近——似乎還是頭一回。

    十一也是一愣，抬手撫上素雪的發，輕輕順了兩下，這才用自己生平都沒聽過的語氣輕輕問：“我們素素這是怎麽了？”

    素雪聽了這句話，眼裏溫熱的珍珠仿佛就要蓄不住了一般。

    又將腦袋轉了一個方向，額頭抵著那人的肩膀，她悶悶道：“我殺了他們姐弟……”

    十一聽罷，依舊隻輕撫著對方的發，一邊將另一隻空閑的手扶上了對方的後腰。

    “我知道，我必須要殺了他們的；我知道，我必須要在這江湖中沉浮的……我，我先後剜出了他們的心，那隻蟲子一溜煙跑遠了，一根銀針便能解決，我不怕……可是那兩個人，他們的心髒在體外依舊跳動著，鮮血噴射出來，我努力躲，沒有躲開……”

    素雪斷斷續續地小聲念叨著，語無倫次，好在十一都聽懂了。

    這是素雪第一次在獵場外殺人。之前不論心中如何考量，如何權衡，可畢竟身在獵場，那般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絕對規則和刻板環境下，殺人也不是什麽難事。更何況素雪向來有自己的想法，每次動手都再三衡量。

    隻是今日……不僅是在大庭廣眾下進行，還是如此過激的方式，也難怪小姑娘會覺得難以接受。

    “我知道我不該這麽想，我既然身在江湖，就不該這般……你一直都是這樣同我講的，可我好像沒有辦法控製我的思緒和情感……我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難過。”

    素雪喃喃道。

    “也許是因為他們二人為我親手所救，如今卻死在我手上……太荒誕了，如果是這樣，當時我是不是不該救他們，不該讓他們姐弟平白有了希望之後，落得個被人剜心的下場……”

    “還是因為……江雨死前的那一聲叫喊。她讓我殺了她，她心甘情願地死在我的劍下，我們不是敵人嗎？她不是壞人嗎？”

    “素素，”十一輕拍著素雪的身子，“江湖上哪裏有絕對的好人與壞人，這不是你的錯。若非要怪誰，怪我好不好？我們不想了……”

    “可是……”素雪還欲再說些什麽，身子卻突然一軟，雙眼闔上，緩緩倒在了十一懷中。

    十一摟著懷中之人，麵上看不出什麽表情，卻是滿目的複雜情緒。

    素雪如此，無疑是叫她在意的。短時間內似乎不該再讓素雪再行此類事宜。

    隻是……

    那些舊人，那些舊事，那些自己早早做出的決定以及定下的計劃，卻容不得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