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羽兒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那映入她眸子深處的火焰，在她眼底化為一片紅光、一團血色。

    她直愣愣盯著前方，緩緩向前走了兩步。

    繼而，拔腿狂奔。

    渡嶧幫……舅舅……

    她甚至想不起來使用輕功，驅使她向前的大概隻是雙腿的本能。

    大腦一片空白，進入鼻腔中的氣味令她茫然無措。那鹹腥的、鏽跡斑駁的味道，陌生而又熟悉。

    她不敢去想此刻渡嶧幫裏發生了什麽。

    渡嶧幫大門敞著，裏麵戰成一片，一張張似曾相識的麵孔上布滿血跡，表情猙獰，見她闖入，有人衝過來想要攻擊，又有人撲過來進行阻攔，口中喊著：

    “那是大小姐！”

    到底有人識得她的身份——即使是在這樣的夜裏。

    她目不斜視，直往裏衝。

    裏麵，是渡嶧幫總舵的中心，舅舅常常處理幫派事物的地方，她兒時常常玩樂的地方。

    她顧不得回頭看看身後發生了什麽，更不知道素雪已經被攔在了門外。

    素雪在蔣羽兒直奔渡嶧幫大門後一愣，接著便迅速跟了上去。

    蔣羽兒用雙腿狂奔，她卻知道運起功去追。

    隻是一進入大門，便被渡嶧幫之人團團圍住，無法脫身。

    素雪趕忙抽出腰上軟劍，袖中銀針也攢在手中。她不願要人性命，對方卻已然紅了眼，明知不敵，依然要撲上來再行攻擊。

    目光向四麵一掃，周圍不見十一身影，更沒有蒼鬼門之人的蹤跡。素雪心中疑惑，對蔣羽兒的擔憂卻更甚幾分。

    傻姑娘可千萬不要直衝衝奔到十一麵前才是……

    銀劍又挑倒一人，素雪心中焦急，正欲強攻，便見元三遠遠趕來：“交給我，素雪去吧！”

    說著便纏鬥進來。

    有元三給她製造機會，素雪輕鬆在人群中找到空隙，飛身而出。

    落地後停也不停，直直向裏衝去。

    渡嶧幫占地麵積極大，外牆裏麵還是外牆，院子內部還有院子。好在建築足夠直接，沒有彎彎繞繞的花樣，直直往裏進便是。

    素雪很快就找到了渡嶧幫總舵的中心位置，她放緩速度，平複著呼吸向前去……

    這扇門不同外麵——它緊閉著。

    素雪站在門前，伸出手一用力，門便緩緩打開。刀劍碰撞聲，慘叫聲，怪笑聲，軀體倒地聲，頃刻灌入耳中。

    素雪看見十一嬉鬧一般地衝進人群，揮動手臂，手中墨刃急急刺出，又速速收回，她對麵之人倒地，重重的一聲。

    眼前的這一切，像極了戲台上的喧鬧表演。

    目光再向右轉，蔣羽兒被兩個人控製著，她雙眼直直盯著不遠處，眼中噙著一團霧，欲散未散。

    那邊，是癱在一灘血裏的王嘯元。

    “十一！看看誰來了——”黑爪避過對麵之人送上前的刀，側身間看見了站在原地不動的素雪，於是不嫌熱鬧地朝十一的方向大喊出聲。

    白鳳又撂倒一人，抽空暼了黑爪一眼：“多嘴。”

    難道十一還會沒有發現素雪不成？

    十一確實在素雪推開門的那一瞬便將對方裝了個滿眼，隻不過那人呆愣在原地，一會兒看看蔣羽兒，一時望向王嘯元。

    她看著便心裏來氣，不願主動呼喚，於是隻狠狠劈倒一個又一個的小卒。

    此刻黑爪的一聲呼喚，倒像是給自己找了節台階似的。十一忍不住自嘲。

    她裝出一副才發現對方的模樣，回頭望了素雪一眼，在和她對視上之後，又漠然扭頭轉身。

    素雪見那人眼中無喜無怒，隻麵無表情地轉身，雙腳不受控製地上前。

    幾步後，又頓住了。

    隻見對方直向王嘯元的方向而去，那麽一個身高八尺的魁梧成年男子，如今就像一塊破舊的氈布，被十一揉捏在手中，一路拖拽而來，在地磚上畫出一道連續不斷的紅線。

    距離漸近，素雪才看清對方的樣子。

    昔日俊朗威嚴的一幫之主，如今陷入昏迷，身上衣衫上滿是血漬，看不出是哪裏的傷。雙目緊閉，眼下還有兩道血痕。

    蔣羽兒見狀，掙紮得更加厲害，口裏不住地呼著“舅舅”。

    製住她的是麵容相像的兩名女子，一位著水藍色衣衫，一位穿藕粉色衣裳。

    藍衣女子手上用力，蔣羽兒腦袋上揚，口中吐出一聲悲吟，頓了片刻，很快又哀哀叫了起來，掙紮的動作卻是小了很多。

    素雪明顯也聽到了那聲哀叫，關切地望向蔣羽兒，又急急將懇求的目光轉向十一。

    十一凝視了素雪半晌，終於在粉衣女子即將把手中藥丸塞進蔣羽兒口中的那一刻看了過去。

    隻一眼，粉衣女子立刻會意，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方才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遠，卻一直是十一在拖著王嘯元向前，此刻她似乎也不再想繼續了。

    隻聽她張口道：“素素，自己走過來。”

    素雪知道此刻除了服從外沒有別的選項。

    周圍依舊殺聲震天，蒼鬼門所來之人不多，卻也不少，各個都是頂尖的人物。

    聽過、沒聽過的江湖殺手、惡人領袖；看起來不起眼的道士和尚、普通女子；頗有名望的豪傑好漢，原來竟都是這蒼鬼門的根，紮在此處，長於四方。

    聚在這道門之內的渡嶧幫之人有限，看得出他們不是幫內的精英就是王嘯元信得過的人，功夫都不弱。

    畢竟是縱橫江湖幾十年的大幫派。

    可惜……

    遇見了蒼鬼門之人。

    渡嶧幫的人負隅頑抗、一個個倒下，蒼鬼門的人左劈又砍，各顯神通。

    隻有十一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隻有素雪一步、又一步，在四周的一片喧鬧聲中，在二人相對的一片寂靜中，緩緩走向十一。

    素雪在十一身前站定，目光中滿是複雜，她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更不知開口能說些什麽。

    十一甚至覺得自己能從素雪的雙眼中看到她所想的那些悲憫自責。

    “素素，這場禍患是他們因得的，與你無關。”到頭來，還是如此開口道。

    素雪將視線移至王嘯元身上，艱難地開口道：“是嗎……”

    十一見此，輕笑一聲，蹲下身子，重新拽起倒在地上的王嘯元，仰頭望向素雪，笑得肆意：

    “他沒有死。你生著病，不方便任務，他算計欺負你，都沒關係。我替素素抓住了他，素素隻需要動手就可以了。”

    素雪依舊望著王嘯元，似乎是過了一萬年那麽久，她同樣緩緩蹲下身子。

    十一說這場禍患與她無關，這叫她如何相信。

    對方綁走她不假，可不曾折磨欺辱她……

    況且，即便王嘯元是真的該死，渡嶧幫又隕了多少人的命呢。

    素雪得承認，這樣的自己，就連她也是厭惡的。

    她知道，慈悲不總是對的，善良未必是好事，更甚有詞語說“姑息養奸”。

    江湖上的人好好壞壞說不清楚，每個人都有惡，都有罪。

    死了就死了，哪有什麽該不該死。

    更何況是傷害過自己的人。

    可她在山間時，見過離群的狼崽和凶猛的野狗戰鬥，哪怕奄奄一息也目光凶狠，不願倒下；

    見過河裏的魚蝦同更大的魚種鬥智鬥勇，隻為不葬身於大魚腹中；

    更保護過剛出生就墜落地麵的小鳥免受風雨侵擾……

    生命有多可貴，她最清楚不過。

    如今身入江湖，過不去的到底是自己心底那關——無法如此快速地就走向她視生命如草芥的新身份。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歲月哪裏漫長到可以慢慢等人適應改變。

    素雪握住十一塞到她手中的墨刃，閉上眼睛，便要朝王嘯元胸前刺去。

    “不！！！——”

    刀停在王嘯元胸前一寸的地方。

    “素雪不要……求你了！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殺他……嗚，他是我舅舅……”

    “我知道他傷害過你，我給你道歉好嗎？他……他是做過壞事，我求他退出江湖，建廟立寺，以都吃齋拜佛……嗚你留他……留他一命，他是我舅舅……他對我很好……”

    蔣羽兒崩潰大哭的聲音傳入素雪耳中，嘶啞的嗓音穿過整個院子。

    藍衣粉衣女子雙雙望向十一，似乎在詢問是否需要讓蔣羽兒閉嘴。

    十一隻望著雙目緊閉的素雪。

    蔣羽兒仍在哭叫祈求，素雪卻一動未動，就這麽保持著手持墨刃的姿勢。

    不知過了多久，兩片翅膀似的睫毛終於停止了顫動，她狠狠將手中刀刃刺下。

    ……

    那是幼時將她拖在頸部，給她講江湖上英雄故事的舅舅；

    那是在父母責罵懲罰自己後，偷偷買來糖人、扮鬼臉安慰自己的舅舅；

    那是教她武功，把她當成親生女兒，直到如今，都願意放下要事陪她逛街的舅舅；

    那是倒在地上，屍體冰冷，已經死去的舅舅……

    蔣羽兒不再掙紮，閉上眼睛，任由淚水浸透臉頰。

    -

    大雨是後半夜起的，卻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停。

    不遠處黑爪粗獷的聲音響起：“嘿嘿，奶奶的，這雨下得好，省得我們清理了。”

    白鳳瞪了他一眼，沒有作聲。

    素雪披著一件狐裘披風，坐在廊下，望著天上的月亮發呆。

    另一邊，蔣羽兒雙目無神地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牆角，任濺進來的雨水打濕自己的衣裳。

    突然，天上一道閃電劈下，伴著轟鳴的雷聲，蔣羽兒像是想起什麽似的……猛地跳起來，衝著四麵叫喊：“舅娘！我舅娘呢？”

    她和舅娘的關係一向沒有多親熱，事實上舅舅和舅娘的關係也不過表麵夫妻，可舅舅死了，渡嶧幫沒了，她總該知道舅娘的下落……

    素雪也從呆愣中回過神來，望向蔣羽兒的方向。

    十一見狀，隨意比了個手勢，立馬有人將王嘯元的夫人拖拽過來。

    蔣羽兒似乎沒想到這個要求能如此輕易地就被滿足，見到舅娘後又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