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恒軒適時退開來坐回椅子上，很明顯地把高腳椅往陸予的方向貼近了一些，伸手牽住對方的手。

    他宛如官宣一般的種種舉動，讓陸予又好笑又感動。

    其實，他看書的時候就有些羨慕周恒軒。

    書裏，每一個角色或多或少都在在意周遭人的視線，他們會擔心自己的行為是否得體，是否會影響自己的事業和聲評。甚至於餘繁、宴陽雲，他們也並未表現出足夠的自由。

    但周恒軒不一樣，他有太多的資本。

    他肆意、他愛憎分明，雖然過分無拘無束的他，後期種種行為確實也非善，甚至於能被歸類到惡人的領域。

    可陸予當時也不過是一個讀者，看小說也就圖一樂，他沒有必要在自己享受娛樂的時候還要自欺欺人。

    哪怕他不認同周恒軒的舉措，但也確實羨慕周恒軒的底氣。

    而現在，這個人對他表現出了無盡的寵溺，也沒走上什麽歧途。

    他好笑地想，何其幸運。

    陸予垂眸，看向二者相疊的手。

    ——如果有一個人，能隻看著他一個人。

    他勾起嘴角，回握住對方的手。本在回答問題的周恒軒回過頭看他，嘴巴沒停，但勾人的桃花眼裏隻映出他一個人。

    陸予非常難得地露齒一笑，笑容似是感染了周恒軒，後者極罕見地笑了場。

    ——他亦可以。

    訪談逐漸進入尾聲，陸予和周恒軒都有條不紊地回答著問題。

    舞台的燈光讓陸予有些疲憊，也感到悶熱。

    雖然有周恒軒鎮場，但他還是沒法像最開始那般讓自己注意力高度集中。

    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映入視網膜：台下舉起手機拍照的學生，逗懷中孩子的老師，甜甜蜜蜜的情侶……頭頂的燈裏有一個可能老舊了，偶會響起微弱的電流聲。

    可能是方才精神一度緊繃過，他感到頭有些疼。

    他體力快見底了，耳朵嗡嗡的。

    不知道周恒軒說了些什麽，男女主持人都笑起來，陸予也一起勾起嘴角，強迫自己將注意力再一次集中。

    女主持人逗趣道：“說來，學長確實是深藏不露，唱歌這麽好，怎麽從來沒見您參加一下學生節呀？”

    大家都哄笑起來，陸予笑著答道：“首先我很感謝大家的喜愛，但我必須要說，我參加了每一場學生節，甚至其他專業的都參加了——以幕後的形式。”

    台下又一次笑起，男主持人接著說：“雖然幕後也很好，但是您知道我們的意思是：很遺憾沒能聽到您一展歌喉！”

    陸予搖頭道：“學生節的節目都很出色，是各院係學生會反複審查、把過關的質量，少我一個多我一個都沒什麽區別。”

    女主持人低頭看了一眼主持稿手卡，抬頭說：“我們訪談也到尾聲了，不現場聽一下學長的歌聲，是不是有點太遺憾了呀？”

    陸予和周恒軒表情都一僵，一齊看向台下的跟拍導演；兩個主持人注意到二者的反應，也將視線移過去，確認是否可以繼續進行。跟拍導演移開視線，往主持人的方向點了點頭。

    男主持人便以為隻是陸予不好意思，揚聲捧場道：“大家說是不是呀！”

    “是——！！”

    “掌聲在哪裏！！”

    陸予隻覺得心髒如巨石墜落，胸口嗡地一下脹痛酥麻，立刻明白了現狀。

    跟拍導演根本沒替他說不唱歌的事情！上場前的對話是別的事情，他騙了他們！

    他甚至看到主持稿手卡，上麵還在要求唱歌的地方塗了高亮的熒光色，倒像是被反複強調過。

    周恒軒眼神暗下來。

    這氣氛一旦炒起來就不好辦了。

    他自己是影帝，之前自由自在慣了，如果他拒絕個什麽事情倒也罷，可陸予也就是近期剛通過戀綜紅起來的素人。

    強行拒絕的話，哪怕前麵訪談氣氛再好，陸予都有可能會被扣上耍大牌的標簽。

    陸予握緊了麥克，支吾道：“我嗓子狀態不好，就不給大家獻醜了。”

    “您不用這麽緊張，隨便唱兩句就可以。您想，在場大家都這麽期待——”男主持人說，“不然就配合我們本期電影《繁星之下》，像是在節目密室逃脫時一般，學長唱一首《小星星》？”

    ““好——””

    ““想聽——””

    台下氣氛越來越高漲，掌聲潮水般連綿不絕。陸予覺得自己視野在變窄，邊緣逐漸泛白。

    他能聽到周恒軒還在嚐試為他推辭，但一時也找不到什麽好的借口。

    最主要的問題是——

    陸予側頭看向跟拍導演，後者依然不願意給主持人一個n的手勢，甚至裝作有事情開始往場外走。

    怎麽辦。陸予咬牙，眼前的一切都在和那場年末舞台重疊，大腦逐漸緊張，嗓子發幹。

    唱嗎？

    他能唱嗎？

    他能唱好嗎？

    不過是一首童謠。

    他已經沒有哮喘了。

    他不唱的話，他沒唱好的話……

    他側眸看向周恒軒，他看到後者蹙緊的眉頭。

    不能讓這點事都讓周恒軒替他扛著。

    他在掌聲中將麥克舉起來，換來近乎尖叫的起哄聲。

    他視線迷茫著不知道該看向哪裏，似乎聽到有人在他身邊喚了他一聲。

    起調是什麽來著？

    想不起來。

    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起調，起調，起調。

    可他越想唱，牙關越是不聽話地咬緊，聲帶像是被打了僵直彈，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手腳冰冷發麻，鼓膜回響著自己的喘氣聲，不知道是不是被麥克放大了聲音，像是帶著哮鳴音，呼吸聲刺耳又難聽，頻率逐漸加快，又似鋼琴譜的漸強符越來越大。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一大一小的心髒鼓動聲，接連不斷地在耳邊縈繞。

    吵得要命。

    他握緊自己發顫的手，把麥克稍微拉開了一點距離，啟唇。

    【“沒關係，都過去了。”】

    周恒軒的聲音低沉又溫柔。

    對，不過是童謠。

    ……唱啊，快唱啊。

    公益性質的電影活動，最怕與醜聞掛鉤。

    這是周恒軒橫掃獎項的電影，一點負麵輿論都沒有的電影。

    周恒軒幫了他那麽多，他現在隻需要唱一句童謠，別讓所有人下不了台就可以。

    僅此而已。

    陸予握緊了麥克，手臂肌肉變得越來越僵硬。

    唱啊！！

    不然你會毀了這次訪談！！

    彷徨的視線被台下的女生吸引去，她一臉期待地看著台上，手裏攥著方才那個小小的吸入器。

    周圍學生都舉著手機，甚至台下攝影機上的紅光。

    瞬間，他的大腦徹底空白。

    像是一個人站在舞台上，正如當年他毀過的第一場舞台。

    耳邊還是那哮鳴音，是自己的喘氣聲，熟悉得令人厭惡。

    他明明沒有哮喘了，為什麽呼吸還會這麽急促？

    【“所以說網絡歌手就是不行，全靠後期。”】

    【“他本來就是靠著賣慘人設火起來的好嗎？”】

    【“這直播現場翻車，你怎麽給我負責？！”】

    【“我們的損失你賠得起嗎？！”】

    【“你這個情況就是違約！等我們律師聯係吧！”】

    【“孤兒？孤兒是免死金牌還是怎麽著？”】

    【“好像是棄子。”】

    【“大過年的，真晦氣。”】

    “咚。”

    麥克風不小心被他掉到地上，響起刺耳的尖銳音。他想俯下身去撿，視線卻掃過那個拿著吸入器的女孩，表情痛苦地捂著耳朵。

    他仿佛看到了那年網上流傳的直播視頻裏，一臉掙紮地倒下的自己。

    腿沒有力氣，他整個人跌倒在地，被周恒軒猛地扶住。

    在視野映入一排排刺目的舞台燈時，陸予就知道糟了。

    舊事重演。

    “啊——！！”

    “什麽情況？！”

    “救護車！！”

    “陸予！！看著我！！”

    尖叫聲中，他居然還有些想笑。

    他媽的，上次年末舞台就是這光景。

    【“真晦氣。”】

    笑死。

    還真是。

    “陸予！！”

    他試圖看向眼前模糊的身影，雖然看不清，但他記得這個聲音——是周恒軒。

    眼睛又熱又脹，他嚐試好多遍都發不出聲音，終是絕望又認命地閉上眼睛。

    ……對不起。

    周恒軒離陸予近，第一個注意到對方逐漸急促的呼吸。青年握著麥克的手開始顫抖，且愈加劇烈，兩隻手都穩不住。

    他蹙眉，剛要湊過去問情況，青年的麥克風就突兀地摔到地上，陸予手腳不受控製地向內蜷曲，從椅子上跌落下去。

    一切都發生得很快，他隻來得及抓住對方的胳膊，免得傷到頭。

    此起彼伏的尖叫聲中，周恒軒一邊喚著對方的名字一邊確認狀況。須臾，他狠狠地咬緊後槽牙，甚至磨出了一點聲音。

    是過呼吸。

    他知道這個症狀，即過度呼吸症候群，患者的急性焦慮引起的生理、心理反應。

    患者往往會因感覺不到呼吸而本能地加快呼吸節奏，導致二氧化碳被不斷排出、濃度過低，引起次發性的呼吸性堿中毒等症狀。

    陸予正是這個情況。

    他反應比任何人都要快，用力揉捏著對方緊繃的手臂，繼續喝道：“陸予！看著我！陸予！！”

    可陸予像是沒聽到，那雙向來漂亮有神的棕金色眸子有些渙散，眼眶紅得像是受盡了委屈，閉上眼睛的那一瞬間流下淚水，周恒軒的表情頓時猙獰起來。

    “救護車！”他大喝了一聲之後就捂住對方的口鼻，手掌環繞出一點空間，免得對方窒息，“有沒有紙袋子！主持人！！紙袋子！！”

    “請大家原地不要動！工作人員正在叫救護車，請不要大家一起打過去造成占線！”女主持人拿起麥克揚聲道，“請問場下有沒有人有紙袋子，勞煩遞給最近的工作人員！！謝謝！！有沒有人有紙袋子！！”

    “我有！！”

    “陸予，看著我！”周恒軒靠近對方的臉，拍了拍青年的臉頰，“看我！！不管你在想什麽事情，都別想了！看我！！”

    似乎是他的喊聲太聲嘶力竭，陸予總算是睜開那雙淚眼婆娑的眼睛，好像是想說什麽，但由於呼吸太過急促而無法出聲。

    周恒軒無暇在意對方想說什麽話，死死盯著對方的眼睛：“沒關係，看著我。跟著我的節奏呼吸，慢一點，有意識地去控製你的呼吸，對，慢一點。”

    後勤將舞台的大幕拉上以遮住台下人的視線，男主持人正在致辭收尾，並安撫觀眾的情緒。

    周恒軒接過女主持人遞來的紙袋子，把陸予的口鼻環住，另一隻手有節奏地拍打著對方的胸口，不斷地安撫道：“沒關係，隻是過呼吸，不要怕。慢點，對，慢一點，盡量跟著我手的節奏。”

    “沒關係，沒關係。我在這裏。再慢一點，做得很好。”

    陸予看起來意識有些模糊了，但還是在努力聽他的指揮，過了一會，呼吸頻率才慢慢地穩了下來，周恒軒緊繃的神經終於舒緩下一點。

    陸予還在看著他，豆大的淚珠依然一滴接一滴地滾落下來，周恒軒感覺這輩子都沒這麽緊張過，情緒大起大落。

    這個小祖宗，嚇死人了。

    他放下紙袋子，把外套脫下來塞到陸予頭部下墊著，輕輕揉捏著青年依然緊繃的手臂肌肉，將僵硬的手慢慢地給對方搓開。

    周恒軒抬高一隻手遮住頭頂的舞台燈，讓對方的雙眸被自己的影子覆蓋，另外一隻手又溫柔地將對方的淚水拭去，免得流到耳廓上。

    他不想再刺激到對方，逼迫自己淺笑起來，柔聲道：“累了就睡，沒事，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陸予像是累極了，眨眼的頻率越來越慢，眼瞼越來越沉重。

    “……對不起……”

    周恒軒聽到自己後槽牙又狠狠地磨了一下。

    “你沒事才是最重要的。”周恒軒強壓下情緒，手指勾了一下對方的臉頰，“別哭鼻子了，小朋友。繼續慢慢呼吸，睡吧。”

    陸予被他哄著，將眼瞼慢慢合上，眼眶和鼻尖都紅彤彤的，看起來委屈得不行。周恒軒越看，心裏越軟。

    也越氣。

    越想發瘋。

    “真的對不起……”

    陸予的聲音輕得不知是夢囈還是其他，周恒軒也沒有再回答，免得青年又醒過來，手依然在對方胸口慢慢拍打著。

    片刻後，觀眾已經被迅速有序地疏散離場，醫療急救人員從後台隨著跟拍導演和男主持人一起跑過來。

    “救護車來了！”

    醫生迅速蹲到陸予身邊，對周恒軒說：“您好，說一下情況。”

    “是過呼吸，現在已經緩過來了，應該是睡了。”周恒軒對檢查體征的醫生說，“勞煩做一下檢查，謝謝。”

    “別客氣。”醫生點點頭，周恒軒起身給醫生和護士騰開位置。

    下一瞬，他眼神暗下來直奔一臉慌張的跟拍導演，揚手就是猛地一拳。跟拍導演向後仰倒，不斷哀鳴，周恒軒的經紀人立馬跑過來扯住青年的雙臂：“恒軒！！幹什麽！！冷靜一點！”

    “放手。”

    “恒軒！！”

    “我不揍他，放手。”

    周恒軒甩開經紀人，在一眾驚叫聲中走近跟拍導演，蹲下來，啞聲道：“這個事，我們等他安定下來了再慢慢談。你為了流量，連我都敢騙了，膽子很肥。”

    “你、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麽？！”跟拍導演顫聲道，“你這是暴力！你明不明白情況！！”

    “不明白情況的是你。”周恒軒嗤笑道，“近期節目投資越來越多，最大投資方是誰，你是知道的。”

    “那怎麽了！”跟拍導演捂著脹痛的臉，嘴裏全是血腥味，“就算你周氏集團投資比重大，也不是你能施加暴力的理由！！再說，周氏集團現在也就第二大投資方！第一大投資方是——是……”

    跟拍導演頓時愣住，眼睛瞪得越來越大：“……不是吧？”

    “蠢得要死。”周恒軒俯身，在對方耳邊輕聲道，“陸予就是他們家小公子，勸你管好自己的嘴巴，但凡提前露出風聲，你舌頭要沒。”

    周恒軒抬起頭，一雙眸子黑得一點光都透不進去，冷笑道：“不然你覺得，他為什麽會有別墅三樓室內園林的權限？”

    救護人員揚聲道：“有沒有家屬？！誰跟去？！”

    “我去。”

    周恒軒站起身，跟著救護人員離開前，回頭朝一臉惶恐不安的跟拍導演補了一句。

    “多投幾個生命保險吧。”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