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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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陽郊外,戰事剛收。
綿綿細雨打在竹葉上,整個竹林都氤氳著草木的氣息。
一隊人馬急衝衝地經過,地上的竹葉被馬蹄碾成泥,滿地狼藉。
他們行色匆匆似有急事,偏偏天不遂人願,剛剛還是纏綿細雨,忽然又急雨驟落,連路都看不清,濕滑的小道上,馬匹更是頻頻滑蹄。
領隊的男人幾番拉緊韁繩無果,他蹙起粗眉,伸手大力一抹臉上的雨水,指向前方被雨珠掩住的亭子喊道:“前方休整。”
“是!——”他的身後傳來響亮的應和。
此亭名為竹絮亭,建在竹林滔海之眾,取的是這竹林蔥鬱美景,是丹陽城內權貴富商所建,以供遊玩賞樂之用,因而十分精致華美。
隻不過像這樣的鬼天氣,除了他們這般的趕路人,也不會有別的什麽公子小姐願意出來遊玩。
“好端端的怎麽忽然下這麽大的雨,太怪了。”
“欸,你們聽說過嗎?傳言說這片竹林鬧鬼啊!”有人壓低了聲音,神叨叨地說。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春雨潤濕了衣服,一股涼風颼颼吹過,惹得人不由打了個寒噤,一個瘦削的年輕人搓著胳膊呸道:“我們軍伍出生,血氣方剛,鬼看了都要退避三舍!怕個球呀!”
“那可不一定,我也聽說了,這鬼啊,要吸陽氣,可不得選個壯的!”
“都別說了,越說越瘮得慌。”
仔細看這一隊人除了領隊的那人年紀稍大,約莫三十多歲的樣子,其餘的人看起來也就十七八,正是麵孔青澀,初出茅廬的年紀。
領隊的中年漢子不由蹙眉暗歎一口氣,走到亭子後方。
亭子正朝著一片不大的池塘,幾顆枝葉粗大的芭蕉立在岸邊,此刻也被狂風急雨吹得淩亂擺動。
就在這淒風冷雨的時刻,他聽見一道聲音從身旁傳來,輕得仿佛隻是一聲歎息。
一滴細雨被風吹來,恰好鑽進了他的衣領,冰冷的東西貼了一下脖子處敏感的皮膚,他忍不住一個哆嗦。
中年漢子當即抽出佩刀,拉出了一道金石聲響,正聽著靈異故事的士兵們頓時都如驚弓之鳥,齊齊看來。
亭子圓柱子後有個鬥笠立在那微微顫動,他垂下實現掃過鏤空的下擋牆,沒看見人腳,隻有一片湖綠白的料子隨風擺動,而那歎息聲也正是出自鬥笠後。
中年漢子用力握了握刀,雖然他不太相信什麽妖魔鬼怪之說,可是亭外淒風冷雨,亭內鴉雀無聲,硬生生營造出這裏隻有他一人還在呼吸的感覺。
他狐疑一瞟亭口,原來就在他拔出刀緊張關注那處鬥笠起,那剩餘的十幾個人就跟被鋸嘴的葫蘆一樣,悶聲不響,氣息全都屏住了,十分驚懼地看向柱子方向。
鬥笠又微微一顫動,然後滾動了一下,露出了一個鴉黑色的腦袋,從肩膀處垂落的發絲被兩根湖綠白的長綢帶係著,很明顯的南湖這帶小姑娘喜歡的打扮。
原來是個小姑娘啊,眾人如釋重負,鬆了口氣。
這姑娘也是心大,荒郊野嶺也睡得這樣香甜,殊不知剛剛差點被他們老大一刀削了腦袋。
幾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猶豫要不要把這姑娘叫起來。
忽然又聽咚的一聲響,那姑娘嗷的一聲醒了過來。
原來是她頭一滑,從小臂上溜下來,一下磕到了欄杆上雕琢的花飾上。
妹玖一睜眼,就和這滿亭子的落湯雞看對了眼,她緩慢地眨了眨眼,仿佛一時不能接受眼睛裏忽然充斥著這麽多人,在她狐疑之間留意到他們皆是軟甲帶刀,腰有令牌,而那令牌的樣式還十分的眼熟。
“姑娘見諒,我等是虎烈軍之人,在下江嘯,匆忙趕路,偶遇大雨,唐突了。”為首的中年男子抱拳,語氣誠懇,亮出軍伍身份以免讓普通的丹陽百姓驚慌,誤以為是壞人。
虎烈軍大名鼎鼎,妹玖也是知道的,正是不久前朝廷派來支援前線的一支,他們鎧甲上漆著火焰的圖騰,因而十分好認。
“你們在找人嗎?”
江嘯微驚,“姑娘何出此言?”
他們確實是在找人,一天前清點人數之時,發現衝去敵方中心的一隻先鋒小隊並沒有歸隊,而領隊的人身份還有點尊貴,難以向上麵交代,於是這才急忙忙地派出了不少小隊去周邊搜尋,他們恰巧搜到了丹陽城郊。
“莫非姑娘見過我們要找之人。”
妹玖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點了點頭,然後拿起滾落一邊的鬥笠戴在了頭上,看了看亭子外的雨補充說道:“是不是一個右眉上有一斷痕,眉清臉俊穿著銀色盔甲的小將軍?”
年輕士兵們一聽,狂喜點頭,答道:“正是,是我們的將軍!”
妹玖欣慰一笑:“那你們跟我來吧,你們既然來,也省事的多了。”
他們沒明白過省事多了是什麽意思,就看見那少女轉身又背起來一個竹筐,伸手在後麵摸索半天,提起了一個耙子。
耙子,很常見的那種農家用來翻地的農具,但是很詭異的出現在像妹玖這樣軟白嬌柔的少女手中,然而她拿起耙子仿佛是手捏著團扇一樣輕鬆又自在,提步就走進已轉小的細雨中,回首還睜著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催促他們道:“走吧!”
因為要翻山越嶺,他們都沒有騎馬,就跟著那少女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雨中的竹林中。
“統、統領。”一個瘦削臉的年輕士卒小心翼翼地湊到江嘯身邊,用氣聲問道:“您不覺得有一點點詭異嗎?怎麽這樣惡劣的天氣裏,還有一個小姑娘專門候在亭子裏等著帶我們去找小將軍啊?”
江嘯本來沒有多想,但是被這瘦削漢子抖著嗓子的話搞得心裏也毛毛的,但是他可是個統領啊,怎麽能被區區神鬼之事嚇唬住,連忙嗬斥道:“休要胡言,她就一個人,我們十幾個,人家一個小姑娘都不怕我們,我們反而怕一小姑娘,說出去,你臉還要不要了!”
“統、統統統領!”
又有個聲音顫巍巍的響起,江嘯不耐煩地說:“又怎麽了?!”
“那、那小姑娘不見了!——”
果真,走在前麵七八步開外的,那個綠衣服背籮筐的小姑娘,活生生消失在十幾雙眼睛中,林中霧氣更濃鬱了,日光漸暗,一瞬間好像被一隻巨手籠在了所有人都上方,陰風吹過,從林子深處傳來不知名的尖細叫聲,仔細聽,還好像有東西在簌簌遊走。
這時候前方拱起了一個影子,慢騰騰的,幹瘦的像竹節成精一樣,動作僵硬仿佛是剛剛從地下蘇醒,隨後它發出一聲。
“啊呸——”
“啊!——”
妹玖跪坐在地上,曲著身子剛呸了一聲,就聽見身後炸響一聲驚呼慘叫,她慢慢扭過頭看去,又收獲兩聲慘叫,外加數張慘白一片的臉。
她抹了一下臉,發現臉上沾了一些紅色的東西,她扭頭看著剛剛摔倒的地方,地上長著一種紅色的蘑菇,被她一個頭錘砸的稀爛,她剛剛就是在吐出口裏不小心吃進去的。
抹幹淨了臉,再轉過頭來,那些驚魂未定的士兵這才發現是她,頓時把小心髒又收回了胸腔裏。
“姑娘,剛剛是?”江嘯走前幾步,這便發現妹玖剛好走在了一處下坡點,她一跤摔平在路上,處於坡另一邊的他們就連個簍子邊都看不見,還誤以為她原地消失了。
妹玖風輕雲淡地說道:“哦,沒事,絆了一跤。”
她起身,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衣裙,皺起了眉頭。
哎,全濕了。
眾人瞧見她一爬起來就垂著腦袋沮喪地看著自己潤濕了的儒裙,還以為這姑娘準會難過地哭起來。
小姑娘嘛,都很注意儀表。
可沒想到她很快就恢複如常,還朝他們招手:“這邊,這邊,快到了。”
他們一起順著下坡,滑到了一個凹地,又穿越過小灌木才看見了一塊平地,那平地草極稀疏,露出大片大片凹凸不平的土地,少女就在這裏停下了步伐,解開了背簍並且把它妥善地安置在幾顆長勢密集的竹葉下。
江嘯環視一圈,疑惑地問道:“姑娘,小將軍人呢?”
妹玖提起耙頭,走到一處略拱起的土包旁邊,用手指指了指腳邊上立起來的一截竹子,“這裏。”又指向遠處幾個土包,說道:“這些都是,反正裏麵有一個就是了。”
說罷她身先士卒,掄起手裏的耙子,耙飛了一撮土。
江嘯順著她指的標記,看到的是一個個微微隆起的土包,聲音顫抖起來:“你、你是說、將軍、將軍他死了?”
他身後的士兵齊齊倒抽了一口氣,下一瞬他們趕忙奔前,攔住欲要白日刨墳的少女,驚呼道:“姑娘!不可不可,將軍都戰死了,怎麽能驚擾亡者!”
“說什麽傻話呢,你們再不挖,都一天多了,他可能真就憋死了。”
妹玖拄著耙子看著他們,又說道:“愣著做什麽,快挖呀!”
都一天多了,早憋死了吧?
江嘯看著少女,後者一副不信我自己挖的模樣。
她這副把握十足的樣子讓江嘯都動搖了。
萬一、萬一埋了一天多還沒死呢?要是因為他們此刻沒挖出來,反而死了,那豈不是更糟糕。
江嘯看著麵前十幾個詭異的墳包,聲音猶如風中殘葉搖擺:“挖什麽呀,愣啊!”
他身後的士兵也不等他說,是真的全愣住了,木木地釘在他身後。
他們是來找人的,可沒預料到要來挖墳啊!
江嘯反應過來剛剛他說了什麽,又忙糾正道:“挖啊!”
作為統領,他的一聲令下還是驚醒了這一窩鵪鶉,在戰場上殺人他們倒是衝的快,可是一見墳還是怵得慌,也怪他們在丹陽城裏聽到的那些個吃人掏心、飲血剝皮的鬼故事。
因為手邊沒有別的趁手工具,他們就用刀劍刨土,越刨心越慌,心慌手越抖,手抖……
可挖得再慢,也終於讓他們感覺快要挖出點東西。
就在眾人埋頭惴惴不安刨著越來越接近的東西時,忽然前方傳來了一聲驚叫。
來自妹玖。
作為在場膽量擔當,她都叫了,頓時連鎖反應就引爆了一連串鬼叫。
膽小的最怕什麽?紮堆啊!
他們猶如驚弓之鳥,三步並兩步竄開,四處逃散而去。
“臭流氓!——”
眾將士緩緩:“?”
從竹子後伸出頭來,看向那少女的方向。
妹玖側坐在土堆上,她的腳腕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握住,在她蹬腿掙紮的功夫間更是露出來藏於裙擺之下細白柔嫩的肌膚,和握住她腳踝的那泥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如果那手不是從墳土裏伸出來的話,想必眾位將士肯定會古道熱腸上前去爆揍這位居然調戲良家姑娘的登徒子。
然手又從土裏伸出來一分,帶出了手腕上的護腕,甚至還有個悶悶的驚叫聲順著那透氣的竹筒從地下傳來:“這什麽鬼地方!”
“小將軍!——”
幾個將士頓時又連滾帶爬地滾了回來,也顧不得沒撿起來的劍,徒手就開始扒土,那土堆下降速度可比少女吭哧刨了半天還快,不一會,就露出了被埋在地下的人。
“小將軍、將軍,他、他還活著!”
這一聲,頓時鼓動了其他人,他們也顧不得害怕了,紛紛加快刨土的速度。
如果這時候有外人經過,一定會為這樣一群圍著詭異土堆,又哭又笑仿佛一群餓死鬼終於找到了新鮮美味大餐的畫麵,嚇得魂飛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