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火耗費了一天才徹底撲滅，柳絲絲被送回屋，昏厥了一夜才醒。

    沈娘子來看的時候，心疼不已，正要走上前來時，柳絲絲一見到她，仿佛受到莫大的刺激，大喊大叫不讓沈娘子靠近。

    沈娘子也是十分驚訝，幾步上前按住掙紮不斷的小女童，邊流著淚邊安慰道：“不要怕，不要怕，你以後隻當自己是絲絲，不會有人再瞧不起你，你也可以去京都，這樣這樣，你娘也會高興的，會高興的……”

    女童聽見她的話，停下了掙紮，愣愣地看著她半響，然後問道：“沈娘，絮兒呢，你帶她出來了嗎？我還要跟她一起踢毽子。”

    這下輪到沈娘愣住了，她頓時渾身僵硬，連眼睛都不會眨，直直盯著女童，艱難地開口，聲音都有些顫抖：“你、你說什麽？”

    “我要陪妹妹踢毽子。”

    不知道那一刻是什麽劈裂了沈娘，她身子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勉強用顫抖的雙手扶住了床沿，目光一瞬不瞬地看著床上的小女童，她的聲音帶著奇異的語氣，像是在哀求，又好像是強求，“你不是絲絲，不是柳絲絲，說啊！——你說誰！”

    ‘柳絲絲’嚇住了，再次瘋狂掙紮起來，可沈娘子不顧輕重抓住她的手臂，她就大聲喊道：“放開我，別碰我，你出去、出去啊！——”

    “小姐，小姐！——”幾個丫鬟衝了進來，左右拉開沈娘子。

    柳夫人急忙趕來，看到這樣混亂的場麵和自己哭喊著小臉漲紅的女兒，又怒又氣道：“還愣著幹嘛，快把她拉出去，以後不許她靠近小姐！”

    沈娘子反應過來，大聲哭求：“夫人、夫人，讓我照顧小姐吧，我會好好照顧小姐的！”

    但是下人們看見柳夫人臉色鐵青，哪敢再讓沈娘子造次，就押著她退出了房門。

    沈娘子的聲音越來越小，卻還在喊著：“夫人，讓我陪著小姐”之類的話。

    柳夫人皺起眉頭，轉頭對身後的人低聲說道：“放她出府去吧，不必跟我們一起去京都了，莫要再讓絲絲看見她想起絮兒。”

    柳絲絲又大病了三日，一直纏綿病榻不見好。

    時間在這裏過得很快，妹玖隻不過站在廊下發了發呆，月亮已經升了起來。

    那場大火後，白真付野都沒有了音訊，二人附身之物被西苑大火燒了個幹淨。

    而柳絲絲也仿佛和這裏的這具身體一樣，渾渾噩噩。

    她試過圍著柳絲絲的身體叫她，不見一點反應。

    柳絮絮燒死了，可是虛界並沒有崩塌。

    “很快我們就可以出去了。”王琰不知道什麽時候靠了過來，對她使了個眼色。

    妹玖順著他目光看去，柳絲絲的房門打開了一條縫，一個小小身影從裏麵鑽了出來。

    夜深人靜，婢女們都打起了瞌睡，沒有人發現她們的小姐從房中溜走。

    妹玖自然而然地跟上柳絲絲，見她跌跌撞撞跑出了院落，直衝著一個方向而去。

    妹玖之前去看過，那邊不遠處有一間屋子，停放著柳絮絮的靈柩。

    柳夫人似乎想要淡化柳絮絮在柳絲絲心中的印象，所以並沒有帶她去，甚至這幾日都拘她在自己屋中，不允外出。

    沒過多久，柳絲絲就摸到了那間屋子跟前，大門是敞開的，裏麵還燃著燭火，照著這間空蕩蕩的屋子更顯的寂靜。

    中央孤零零放置一個靈柩，一張小小的矮桌在靈柩之前，上麵立著一個牌位，在桌子前還有一個燒紙的銅盆，銅盆裏麵尚有些未燒盡的紙錢，丫鬟們仿佛匆忙了事並沒有多待，顯然這裏死去的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

    柳絲絲在門口停了許久，才抬腳走了進去。

    她在那牌位之前，仰起脖子打量眼前那口不大的小棺材，然後目光低垂，看向那樣式簡潔，用料卻不普通的牌位上。

    妹玖瞪大了眼睛，旁的字她沒有細看，可離奇的是上頭寫的名字卻不再是柳絮絮三字，而是柳絲絲。

    ‘柳絲絲’顯然也是十分震驚的，她一下撲了過去，撞翻了那銅盆，一盆煙灰激蕩而起，一地狼藉。

    “不！——”她大叫出聲。

    她一把掀飛矮桌上的牌位，踩著矮桌又去推那合攏的棺木，一副發了瘋的模樣。

    她沒有推動那口合攏的棺木，但是這個虛界卻在這一瞬分崩離析。

    妹玖看到這一幕，忽然想到王琰說過的話。

    闔主最怕看見自己死去的一幕。

    於混亂之中，王琰牽起她的手，將她安穩帶落地。

    觸地的那瞬間妹玖還是一個趔趄往前摔去，然她撲進了一人的懷裏。

    王琰雖生得俊秀，可是身體卻精瘦有力，就仿佛是琴中藏劍，絕不隻有表麵的一種模樣。

    她抬起頭，王琰淡笑望著她。

    “我們出來了？”妹玖捏了捏，她手握住的地方是王琰的手臂，是實實在在的肉，她們並非靈相。

    “是。”王琰看了看四周。“付野、白真和柳絲絲都出來了。”

    聽到柳絲絲，妹玖猛然站直了身子，掃到一個纖細的身體還虛弱地伏在地上。

    “她是人是鬼？”

    “不是鬼。”他這話就說的很妙了。

    妹玖抬眼，替他補充了一句：“也不是人？”

    “你害怕嗎？”

    妹玖剛想說這有什麽好怕的，就看見旁邊軟腳蝦一樣蹣跚走來的白真，他一臉生無可戀地看著妹玖道：“嚇死老子，還以為要跟那木頭人一起化成灰了。”

    “我們怎麽出來的？找到闔主了？”白真有氣無力，活像剛被鬼追了三條街一樣。

    妹玖點了點頭，開口說：“柳絲絲才是闔主。”

    白真靜默片刻，張了張嘴，“什麽！柳絲絲已經死了？！”

    他們三人同時轉頭看去，那邊的‘柳絲絲’還沒有動彈，但是她身邊倒是出現了那個他們初以為是柳絮絮，其實是柳絲絲的女鬼。

    “這怎麽可能，燒的那個小女童明明不是柳絲絲……”白真話音才落，腦子靈光一閃，恍然大悟：“那個咒術娃娃！那個生辰八字，是沈娘子把柳絮絮和柳絲絲換了身體，柳絲絲死在柳絮絮的身體裏！”

    “你、你別傷害她！”付野忽然出現在了另一邊，手裏拿著一根不知道哪裏撿來的木棍子，當劍一樣持著，那個女鬼的出現讓他感到了壓迫，“你別傷害她，她是個好姑娘，她會給路邊的乞丐買吃的，她會扶起摔倒的孩童，有人欺負弱小她會阻止，她從沒有對人急言令色過，也沒有做過惡事，何況、何況她還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誰也沒想到，付野漲紅著臉，忽然說出這樣一串話，那柳絲絲也愣住了。

    片刻後她的聲音冷冷響起：“我也沒有做過惡事，為什麽我要淪落到這樣的下場？”

    她死的時候也不過六歲，做了鬼也要披著這樣醜陋的外表。

    她想到了這裏，一下暴怒，暴怒的鬼是十分恐怖的，鋪天蓋地的黑色煙氣一下從她身體湧出，彌漫而開，她長長的指尖對準付野，嘴邊露出一抹殘忍的狂笑，眼見之下就要把付野開膛破肚了。

    王琰輕歎一聲，身影倏然在原地消失不見。

    柳絲絲一爪子，毫不客氣地衝著付野而來，

    但是她的手沒能往前分毫，卻抓上一柄黑劍劍身，一下好像握住了一塊烙鐵，瞬間她的手就彈開了，身子飄後散步，目露凶光看著這個闖進戰局的人。

    “收手吧，你並非窮凶極惡的鬼，回鬼界去好好待著去，時候到了自然還能做人，你要是執迷不悟，等鬼差押你回去時，可是要受罰的。”王琰有心放她一馬。

    柳絲絲聽了卻張狂大笑，雖然還是小小童聲，可是孩童可笑不出她這樣的狂氣：“哈哈哈哈，我可不聽閻王號令，我是鬼王手下，他允我來尋仇，你又何來阻我？”

    “什麽鬼王，鬼界不是隻有閻王嗎？”白真奇怪道，就常理而言，鬼界也是閻王的地盤。

    柳絲絲冷冷哼了一聲，也不吝嗇給他們解釋道：“什麽閻王？鬼界早已是鬼王的天下，你們可不要惹了我不高興，不然等你們做鬼了，就讓你們嚐嚐什麽是生不如死。”

    “做了鬼自然是早就死了，是死不如生？死了當然不如生，你這話有問題。”妹玖插話說道，眼前這小女鬼真的有些可憐，死的時候太小了，還沒有學會人類詭計多端的話術。

    柳絲絲惱羞成怒，手指成爪，就想先了斷了這個一張嘴就飛刀子的妹玖。

    王琰身影未動，忽然手指之間紅光一閃，一縷紅色的繩子從妹玖袖中竄出，飛快旋轉著就把柳絲絲的手纏了起來，往後一拉。

    柳絲絲動彈不得，宛若被釘住了一樣。

    妹玖看見柳絲絲被製住了才敢繼續道：“你沒有錯，柳絮絮也一樣，你何苦要為難她。”

    柳絲絲能動的那一隻手撫上了自己的臉，那手還算看起來白淨，對比起來，那臉就顯得更可怖，她洞大的眼睛裏傾瀉出一縷縷黑氣，聲音嗚嗚咽咽傳來：“她不記得我了，我明明那麽喜歡她，還經常陪著她。”

    “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能到人界來，她卻不認識我了。”柳絲絲忽然低聲哭泣，“我不怪她占了我的身體，這些都是沈娘做的，不怪她，我真的不怪她，可是她不記得我，不理我，害怕我。”

    妹玖這才看出她眼睛裏傾瀉而出的是眼淚，如小溪一樣源源不斷流動著，在她腳邊積累出厚厚一層黑煙。

    就當妹玖開始動容的時候，柳絲絲話音一轉，她又咯咯笑了起來。

    “所以我殺了她，殺了她，她就會想起我了，我們可以在鬼界一起玩。”

    她開始用摸臉的手，去拉扯束縛她另一手臂的紅繩，甚至將頭扭了過去，用她鋒利的牙齒去撕咬紅繩，從齒間擠出斷斷續續的話來：“殺了她，踢毽子呀——”

    妹玖有些心疼地看著那紅繩，伸出手指道：“那繩子……”

    話剛起了個頭，那繩子倏然從女鬼手臂散開，吱溜一下竄回了妹玖手腕上。

    “……是我重要之物。”

    她拿著紅繩說完後半句，卻見那女鬼一恢複自由，氣焰更是囂張，卷起周圍成片的黑氣就化作箭矢不分方向，急射而出。

    妹玖眼睛驀然睜大，那詭異的黑箭近在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