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機止坐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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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侍官的勸阻,並沒有讓燁嬅再三思慮,她仍舊挽起長裙,顫顫巍巍地扶門而去,侍從們怕公主跌倒,隻得小步跟了上去,攙扶著公主,登上轅車。

    事已至此,燁嬅早已不在乎什麽夜訪外臣的名聲,畢竟比這更出格的事,自己也不是沒有幹過。

    更何況,若是一朝家國傾頹,又有誰還會在意自己的名聲?不過是庸人自擾罷了。

    掛著銀鈴錦帆的轅車就這樣驅馳在已經宵禁的王城之中,招搖而堅定,巡警的士兵望見錦帆之上的龍紋圖騰,也值得遠遠頷首,無人趕去攔截,幸好拈花別院離袁天城的國師不遠,沒有讓著大戰之前突兀的銀鈴和馬蹄之聲,成為江都城此夜額外的談資。

    “殿下深夜來訪,可是有急事?”

    袁天城從丹房出來時,府上的道童已經將公主引到廳堂等候,連袁至道也從臥房裏躥了出來。縱然燁嬅從小就頑皮不羈,偷跑出宮的事也時常做,但如此毫無避諱地夜訪外男宅地倒還是第一次,袁至道看著燁嬅淚痕未幹的雙頰,心中也已明了,應是出了大事。

    “老師可知道,再過兩日,飛。。穆飛雲要率北燕鐵騎攻打江都了?”燁嬅無心再去客套和寒暄,對於她來說,此時此刻的袁天城,是唯一有可能解開自己心結的人,無論是作為老師,還是作為大梁的謀臣,甚至作為穆飛雲的舅舅。

    “你是說今日突然乍起的狼煙?吳王果真是按照兩國征戰慣例,臨兵對峙,主帥不宜輕到陣前,所以我猜應該是北燕的大司馬黎鋼前來攻城。所以,殿下不必憂心,你不會見到吳王提刀打馬,立於城門之外的。”

    袁天城波瀾不驚地講述著,仿佛這一場滅國之災與他毫無關係,仿佛他真的隻是一個潛心修道的隱士。

    “老師早就知道?老師你可是我大梁的國師啊。。。”

    燁嬅心中的懷疑與怒火再次升騰而起,就算她知道袁天城來自北燕,就算她知道袁天城和穆飛雲有著甥舅關係,在此之前,她都不曾去懷疑,袁天城會做出背棄大梁的事,畢竟他在大梁十餘年,父皇對他可是推心置腹,以父皇識人的眼光,怎麽可能會養虎為患?

    “殿下不必這般看著我,我知道殿下心中所想的是何事,可我也可以坦誠的告知殿下,我的確曾經幾次三番保全吳王性命,因為他是我教過的孩子。但我從未做出背棄大梁之事,先皇對我有救命之恩,我斷然不會做出有負於他的事。隻是,這一年多以來,殿下隨臣學習治世經國之術,也該明白,有些事,天命不可違。再容臣說句僭越的話,以當今陛下之才,可以為一代文宗,千古流芳,可若做天子,怕是吃力不討好。”

    袁天城信誓旦旦的說道,他從不扯謊,也沒有必要扯謊,這一點燁嬅自然是深信老師的。燁嬅聽了袁天城一席話,雖然內心深處並無法辯駁,可仍然帶著一絲韞惱,為何袁天城明明有著通天的本事,卻不幫大梁逆轉頹局。而她眼底閃過的這一絲怨懟,自然也沒有逃過袁天城的鷹眼。

    “殿下可是怪我不為南梁盡心?”

    燁嬅沉默不語。

    “殿下,先帝在時,臣為大梁盡心,已然做下太多傷天害理之事。先帝去了,臣應該順應天命了。”

    袁天城不願對燁嬅提及太多往事,畢竟她慈愛的父王為了坐穩王位,曾經向至親手足下手,也曾經剪除逆己權臣,而這各中鬼蜮伎倆和血腥手腕,自然都是自己替先帝去辦的。修道之人做下如此有損陰德之事,便是為了報答先帝的保全之恩,這其中的分量,哪怕是先帝,也是知道的。是以,先帝臨終前,是以懇求的口氣拜托袁天城,而非再去命令他。

    “殿下,臣受先帝所托,要護殿下和陛下周全,今夜殿下既然出來了。不妨跟臣去一個地方,若是後續戰事有變,那裏是絕對安全的地方。”

    袁天城見燁嬅仍舊負氣不語,知道她實在骨子裏帶來的剛烈性子,刹那之間,難以求得她的理解,隻得想著換個話題,也順便做到萬全之策。

    燁嬅點了點頭,她不想說話,留在國師府也隻覺得空氣凝滯,胸口發悶,此刻出去走走,也好過這這裏沉默著尷尬,況且她也想知道,袁天城到底還藏著多少秘密。

    袁天城和袁至道一起鑽進了燁嬅的宮車,命令馬夫朝著他指定的方位駛去,畢竟在戰前宵禁的王城,也隻有公主的車駕才敢在深夜肆無忌憚地驅馳。

    燁嬅挽起車簾,掃視著略有些熟悉的大街,自從送走思虞之後,她出府的次數屈指可數。曾經車水馬龍的都城巷道,此時一片空寂,唯一的聲音,是遠處歌樓中的琴聲與笑語,青石板上還濕濕漉漉地沾染了一些掃灑過後的水漬。城內的井然有序和城外的風雨飄搖,產生了如此諷刺的對比,城內的人醉於繁華,安於夢鄉,而城外的人已是兵敗如山倒。

    “這是哪裏?”

    轅車停在了一處兩株古柏守衛的院落前,大門的建築風格莊嚴而低調,玄色的塗漆與夜色融為一體,若不是古柏挺立,夜裏到真不容易發現此地。

    “坐忘齋。”

    “是老師的道場?”

    “不是,殿下隨我進來便知。”

    推開大門,並未見任何侍從,仿佛一座廢棄的荒宅,眼前卻突兀地出現一片亂石,生生攔住了三人的去路。從外麵看這是一處建造森嚴的宅院,可進來一看,卻更像一片東倒西歪的巟墟。

    “叔叔,這是奇門連鎖陣。。。。”

    相比於燁嬅的驚訝與猶疑,袁至道反倒透露出一絲興奮。

    “嗯,你能走過去嗎?”

    “嗯,我試試。”

    “好,那你來帶路,可別走到休門和傷門去。”

    袁至道衝著袁天城笑了笑,他並不擔心走錯或者生門出口。畢竟有叔叔跟著自己,這世上並沒有解不開的道家陣法。更何況,叔叔既然知道此地,說不定這陣法就是他布下的。這門陣法也是袁至道近來修行才涉獵到,變化無窮,頗有神韻,袁至道也曾經向袁天城請教過,所以此次走出這個迷宮,他顯得信心滿滿。

    “姐姐,小心腳下,沿著我踏過石板走,一塊都不能錯哦。”袁天城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個火折子,點了兩盞燈籠,自己拎著一盞,又給了袁天城一盞,燁嬅則被他們而夾在中間,三人邁步向亂石陣走去。

    三人約走了一刻鍾,繞過了陣內的濃煙滾滾與霧氣森森,終於走出了亂石。

    “你小子這些年也算是沒全然廢掉!以後說不定也可以去戰場上將將兵,布布陣了。”袁天城鮮少誇讚袁至道,但眼看著他頗有章法的識破了陣中的種種機關,最終找到生門,心中還是十分欣慰。

    連接著亂石陣生門出口小徑的,是一座三層小樓,樓上燈火通明,顯然是有人等候的樣子。

    “先生來了,主人讓我們在此等候先生。”從樓中快步走出了一個身著靛青色束口胡服,頭戴玄色小帽的小廝,步履矯健,一看便知身上是帶了功夫的。

    “嗯,我今夜造訪,隻是來看看,一會兒還要走,隻是這幾日恐怕會有人來,你們好生接應著。”

    小廝應聲允諾,便將袁天城三人引入了小樓三層的書房裏,燒好水,便退出了房間,留下三人各自解開心中的滿腹疑問。

    “殿下,看看這屋內陳設,可覺得熟悉?”

    燁嬅環視四周,這是一間麵積不小的書房,甚至還有席榻供主人休憩,又茶席供主人會客,隻是看著這室內的書籍,書案旁的佩劍,隱隱有非常熟悉的感覺,直到香爐內燃起冉冉香煙,那分明是自己常用的木樨香。燁嬅心中有了務必驚詫的懷疑,卻不願意說出那個人的名字。

    “嗬嗬,殿下,這是吳王留下的避難之地。若有個萬一,臣便帶陛下和殿下來此地,可避兵禍。北燕的軍隊,是萬萬不敢攻入這間宅院的。”

    燁嬅卻是恨恨地看著袁天城,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緒,讓她實在無法感謝眼前這個想要護她周全的老師,她此時此刻惦念家國的心情,並不比燁軒少多少,“你們早有圖謀?”

    “殿下不要誤會,此處是吳王離開之前,為殿下所設,就連這前麵的亂石陣,也是殿下拜托我布下的,就是為了如有不測,可以阻擋黎鋼的先鋒大軍。”

    燁嬅一臉將信將疑的表情,畢竟袁天城的這個說法並不符合常理。袁天城知道自己必須多告訴燁嬅一點,因為當此時機,若不將些許舊事道明,燁嬅並不會相信自己的話。

    “殿下,黎鋼是北燕太子的嶽父,所以吳王並約束不了他。我與他,還有北燕當今的皇帝穆紹普,也是血海深仇,所以若是黎鋼帶兵破城,臣怕是也要躲在此處,決計不能與他見麵。到時,吳王會派人來接應殿下,臣也算完成先帝之所托。”

    “老師說的未免太早了,我數代累計的王城,哪裏會那麽容易被他攻破?還有,我為什麽還要相信老師呢?”燁嬅輕蔑地笑道,心中則早已打定了主意,就算城破國忘,自己也不會住在負心背義之人為自己準備的金絲籠裏。

    “殿下,若是陛下肯聽葉相的話,明日去武陵避難,此處全權交給金城將軍,則大梁國祚仍可綿延數年,可陛下執意堅守,你不熟悉軍務,我大梁軍士擅長水戰,在陸地上並非是北燕騎兵的對手。況且如今金城將軍正在從濡須口回師,而北燕大軍從江陵登陸,必然以騎兵閃電突襲,怕是金城將軍還未到,江都王城便被團團圍住了。加上那黎鋼,用兵之凶殘。。。”袁天城不忍在一個女孩子麵前說出黎鋼的怪癖,他之所以號稱“無塵將軍”,除了外人對他的溢美之詞,還有就是他總喜歡圍剿敵人的先頭不對,然後將敵軍抵抗的有生力量活活燒死,然後碎成齏粉,仍風吹散在敵軍陣前,這手腕一出,對方便會聞風喪膽,舉城而降。

    燁嬅並未被袁天城的言語嚇到,因為此時此刻,她已經不知道眼前對自己多年諄諄教誨的長者,到底“是人是鬼”了。她仍舊輕蔑地看著袁天城,不發一語。

    “唉,殿下,好吧,那臣就告訴您關於臣為什麽會來大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