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又一子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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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天城攬袍坐在了茶席之側,舉止淡然地為燁嬅和袁至道布了茶,這是她二人第一次喝袁天城泡的茶,一個帶著滿腹狐疑,一個帶著期待好奇,將暖融融的茶湯灌入喉中,蕩滌靈台,以保清明。

    燁嬅一直以來有個疑問,就是父皇為何會對一個外來之客如此推心置腹;袁至道也一直有個疑問,叔叔明明來自北方卻多年來對北燕之事諱莫如深。

    今夜,謎團眾將打開,在居城將破之際。

    滄桑渾厚的聲音緩緩地從袁天城口中流淌而出,像蒸騰而起的水汽,像嫋嫋而生的香煙,將燁嬅和袁至道帶回了二十餘年前的神州大地。

    “我袁氏本是漢末豪族,先祖在時亦可爭雄天下,雖然神州百年來動亂不息,可出自我家門下的士子門徒,仍舊數不勝數。當年穆紹普覬覦虞氏的皇位,可無奈他隻是區區武功,難以撼動天下清流,於是他從少年時期便入了我家門下,後來娶了我的姐姐,也就是北燕的當今皇後。兩家聯姻,我袁氏自然會調集全族之力幫他,他這才能得到北燕的皇位。

    然而,穆紹普多疑善變,他登上皇位後,為了穩固皇權,便開始著手剪除我袁氏在北燕王庭之上的力量,嗬嗬,直到後來借著我修道歸來的由頭,搞出了當年朝野震驚的貓鬼案,然後將罪名扣在了我袁氏一族的頭上。而作為家中道法淵源最深之人,我自然是責無旁貸地被扣上了這首惡之徒的罪名。嗬嗬,你們雖然出生的晚,但街頭巷尾地從稗官野史口中,應該也聽過貓鬼案吧?那是何其酷烈和妖異的手法,我想就算過去了幾十年,不管此案的定論如何,貓鬼案的慘相也會被世人口口相傳的。”

    許是回憶起當年的種種,袁天城的眼睛裏仿佛升起一團朦朦朧朧的白霧,雖然麵色依舊平和如故,卻也不禁停頓下來,吹了吹茶盞上騰起的熱氣,順便整理下思緒。

    貓鬼案是十幾年前天下聞名的慘案,相傳暮春時節的夜裏,暖風熏醉,花枝招搖,本是一年風景最為旖旎之時,長安城中卻頻頻接到勳貴門庭的報案,案牘堆積如山,憤怒而憂懼的貴戚們更是賭滿了長安令的衙門。這樣的妖異案子,又是公伯老爺們的血親遇害,平時就算遇上一件,也夠長安令緊張躊躇個小半年,更何況一次性發生了不下二十件。無奈之下,長安令隻好上報皇帝,請求三司與宗正寺主持審理,可三司調查的結果,卻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統一。

    暮春夜,笛聲起,狸貓輕叫,啃食人皮,繈褓稚子,不及哀啼;

    芳草默,蓼花紅,滴滴血漬,腦髓無幾,推門驚見,骨殘肉稀。

    此事瞬間便在北燕,乃至天下都攪起了軒然大波,這些都是先朝皇族和跟隨穆紹普的開國功臣家中的幼兒,又死於如此慘相,朝堂之上的動靜可想而知。雖然北燕最終將此是歸咎於妖孽作祟,這才慢慢平息掉朝堂上的風波,但多年來世間流傳的卻是,若是位高權重之人做出德業不休,混亂綱常,背棄禮義之事,妖貓便會降世,啃食他們的幼子。

    這也是燁嬅和袁至道,以及人所共知的結論。

    燁嬅隱約想起,小的時候,若是自己不肯睡覺,還會有宮人嚇唬自己,若是再不肯睡去,妖貓就要來吃小孩的腦髓了。當時的恐懼仍然輕輕的扣動了小臂,讓她不自覺的顫抖了一下。

    可隻有袁天城知道,這樣的大事,牽扯甚廣,哪裏是一句妖孽作祟便能夠平息的,他,甚至是他背後的整個袁氏家族,都為此付出了血的代價,自己算是死裏逃生,袁氏的子弟如今已經沒有一人立於朝堂之上,但最為摧心斷腸的,則是穆紹普的背信棄義,曾經的歃血誓言宛如空話,必要時還是會把他當成利益權衡之下被舍棄的棋子;自己至親的姐姐,在這件事裏不僅沒有保全家族,甚至背後推波助瀾,為了她的一己私怨非要至自己於死地;隻不過這些,他今日並不打算全部告訴眼前的這兩個晚輩,因為他們能夠知道個大概,已經算自己破例了。

    慢慢地鬆開了左手袖中緊握的拳頭,又緩緩地開口。

    “當年我用地盾之法,九死一生地從天牢裏逃出來,他又布下天羅地網抓我,我躲過雪山,藏過煤窯,後來他甚至派人搗毀了我派先師在華山的法壇,直到我逃過長江,奄奄一息之際,正逢先帝到江岸巡查邊務,派人救下了身中數箭,漂浮在江邊的我,這才得以保全性命,從此我藏在深宮道觀,隱姓埋名,直到世人慢慢淡忘世上曾經有我這麽個人。”

    袁天城說到這裏,眼神有些黯然,逃亡生涯裏他受盡折磨,容顏已是大改,滄桑肅殺之氣的掩蓋之下,膚色暗黃,皺紋滿麵,聲音沙啞,眼神銳利,可誰能想起,他是昔日鮮衣怒馬的豪門公子,也曾有與潘安魏階相比,都不遑多讓的氣度與風姿。

    “可老師哪怕如今已經是換了一個人,還是不願意拋棄舊姓,到底是不願意拋棄袁氏的榮光鼎盛?還是不願意拋卻與舊日的牽絆嗎?”

    若非敵軍迫近城下,燁嬅定會被袁天城的遭遇感到深深的動容,可如今仇寇入境,自己這位恩師與敵軍主帥之間的血肉親情卻是任何遭遇也不可更易的,燁嬅不得不狠下心一一問出自己心中所有的疑問。

    袁天城微微的彎了彎嘴角,掛上了值得玩味的微笑,那微笑裏有慘然的心痛,又夾雜著理性的欣賞,“殿下,這個問題,怕是我自己也說不清楚,離開家門本來就非我所願,袁氏確係我流淌在血液裏的榮耀,可若說與過去的牽絆麽,嗬嗬,如今我隻剩下,想看著穆家國破家亡,萬劫不複這一個願望了,本想著可以助先帝攻滅北燕,沒想到,天不垂憐,先帝壽數竟然如此。。。”

    袁天城不忍說完,因為隱約總是忌憚著先帝如此短命的結局,是因為先前對陵王犯下的種種罪業,招致的天譴。

    “那老師如今要坐視我大梁滅亡?你又會怎麽待你的好外甥呢?他畢竟身上也流著你袁家的血。”燁嬅仍然咄咄逼人地,不肯放過任何一個向袁天城進攻的機會。

    “殿下,先帝山陵既崩,大梁氣數已盡,當今陛下,絕非是穆紹普的對手啊。”

    “那吳王呢?難道老師就甘心帶著一身血仇,獨赴黃泉嗎?”

    燁嬅紅著眼,卻未流出一滴淚,她每問袁天城一個問題,每消解掉心中的一個疑慮,就感受到自己心上的血肉被活生生的剝掉了一層,那要剝落幾層呢?也許到隻剩下粼粼的白骨,隻剩下空洞的跳動,到心不在痛,情不再動的時候。

    “我要讓飛雲,親手殺了穆紹普,殺盡穆氏一族。”

    不再躲閃,也不再猶豫,看著燁嬅一聲一聲地向自己的籌謀迫近,袁天城看到了她的才智,也看到了她的決心,他不想再瞞她,甚至,他想獲得她的幫助,因為他鮮明的感覺到,這一句一句的挑釁,也是對新的交易的詢問與試探。

    “子弑其父,臣弑其君,兄弟鬩牆,同族相赤。嗬嗬,老師果然不肯吃虧啊。”燁嬅笑了笑,卻不再是最開始慘然的模樣,深如秋水的眸子裏,波瀾湧動,攪碎了映射在水麵上的點點寒星。

    決絕的堅定慢慢覆蓋悲傷的脆弱,她心中有了籌謀,也有了決斷,笑意彎彎卻再也不會露出皓齒,也再也沒有風鈴吹動般的悅耳笑聲。

    昔日的光華燦爛,溫暖的像永不結束的夏天;今夜的冷峻如山,冰冷的像不肯融化的堅冰。刹那之間,一如火焰,一如冰山,這都是燁嬅,那到底又是哪個刹那有了這樣的劇變呢?

    是在穆飛雲第一次離開時?是在父皇崩逝時?是在與兄長產生嫌隙時?是在江陵再會時?是在思虞返京時?是在驚聞北燕鐵騎壓境時?還是就在方才,發現兩國幹戈原來都是袁天城手下的棋子時?

    燁嬅自己也不知道,她或許都看不到自己眼神與表情上的微妙變化,可她指尖的一鬆一緊,目光中的一起一落,卻都落在袁天城的眼裏,這樣的掙紮,這樣的轉變,他是在熟悉不過了,自己花了十年教導的小女孩,如今長大了,她聰明絕頂,遭遇大變,如今又心如磐石,她會比自己見過的任何晚輩都要強大,她微弱氣息裏透出的力道,是一種可以與天對弈的力量。

    不知不覺之間,袁天城的氣息也有些紊亂,那是一種激動,一種好奇,一種獲得人間至寶的狂喜,這種複雜的情緒,讓袁天城躍躍欲試,早已將悲憫之心趕走了十萬八千裏,也許,燁嬅會是比穆飛雲更適合完成自己籌謀的人選,也許那樣的棋局會更有趣?

    “殿下,可是有不甘?”他同樣試探著燁嬅,可這樣的心思隻要露出一絲一縷,就被燁嬅死死的抓住。

    “不知道是否是年代久遠,老師忘記了許多細節,我總覺得,您欠父皇的,還未還清,穆紹普欠您的,也還是太多。就算事情如願走到了老師說的那一步,至少在我看來,猶嫌不足。”燁嬅斬釘截鐵地逼視著袁天城。

    “殿下的意思是?”袁天城明顯被燁嬅的眼神震懾到,可那是一種周身每個毛孔都飽含希望的享受與期待。這種眼神,他曾經在先梁帝眼中看到過,深邃如淵,冷冽如刀。

    “歧路多風雨,我來幫老師如何?我隻要老師在夙願得償之後,也能躬身入局,幫我把我要下的棋下完。”

    “這局棋老臣已經下了一半,殿下中途殺入,那殿下的起手式要下在哪裏呢?”

    “嗬嗬,老師下棋的時候,並未告訴我您的棋路,畢竟局勢瞬息萬變,也未必事事都能按照先前的構想布置,至於我的第一步要下在哪裏,老師且看就是了。”燁嬅笑容開始變得狡黠而不帶有一絲溫度,她是連對自己的悲憫也舍去了。

    “嗬嗬,公主殿下,果然也不願意吃虧,好!無論公主以後要做什麽,老臣一定鼎力相助。”

    “多謝老師。”

    才智上的旗鼓相當,心智上又劫逢知己,兩人相對莞爾,隻有袁至道聽的一頭霧水,可袁天城和燁嬅卻早已在隻言片語的試探之間,將把彼此的打算心照不宣。

    “好了,至道,咱們送公主回拈花別院去。你記住,以後無論發生什麽事,你都要聽公主的話。”袁天城麵帶春風的笑了起來,他撩袍而起,除了對自己所圖謀之事的把握更深了一層之外,也是驚異於燁嬅的這份心智與決心。

    以身飼虎,反手屠龍,這樣的事,她竟然想得出,也做得出,驚喜又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