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黑雲壓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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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江都城最後一個寧靜的長夜,什麽都不知道的人,享受了在王城的最後一個好眠,他們是幸運的,沒有被人類的好奇與思慮幹擾,至少在此夜。

    而像燁軒,燁嬅,袁天城,甚至袁至道,無一不是各懷著心事,焦慮,憤恨,期待,迷茫。。。枯坐到天明。

    濃稠的漆色隨著雞鳴慢慢淡去,可上天似乎並不想釋放絲毫的光彩普照大地,反倒是心有牽動似的陰鬱而垂淚,整個王城褪去了漆色,又籠罩在蒙蒙的灰色細雨之中,不知道是為了哀悼南梁兵敗如山倒的遭遇,還是為了迎接以玄色為正朔的北燕鐵騎。

    約是午飯剛過不久的時辰,江都城目力可及的範圍內開始出現零星的黑點,它們活躍跳動著,慢慢迫近,連成長龍,大地開始有了微微的震動,馬蹄的嘶鳴夾雜著微雨,黑色的長龍在間翻騰雀躍,又幻化成一座座黑色城池,但那是快速移動著的城池,它們彼此相連,旌旗守望,滾動前進,似是要碾碎人間一切的阻礙,將其吞噬入這片浩大恢弘的黑色之中。

    “那是~~那是~~北燕的騎兵~~~快去稟告陛下!”

    城樓上的傳令兵,幾乎是從城頭的石階上跌落了下來,快步上馬,一路飛奔,他身上背著旌旗,自是無人敢攔他,這路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尚未開展,此人已是一身塵土,顴骨處還有從石階上跌落時碰出的淤青,就這樣直直的衝到了宮內的大殿之上。

    “陛~陛下,北燕的~~騎兵~~已~已經到城下了~~”他大口的喘著粗氣,向燁軒和滿朝文武上報了北燕騎兵壓城的信息,刹那間滿座嘩然。

    “不是今天傍晚才到嗎?怎麽這麽快?”

    “這可怎麽辦?金城大將軍的部隊最快要明天一早才能趕到江都救駕,若是北燕立即發起猛攻,這可如何是好。。。”

    朝臣們亂成了一團,嘰嘰喳喳地擔憂著近在眼前的禍事,他們麵紅耳赤地爭論著,但卻盡是些為何不早日南遷,當今應該如何撤離的話題,數十位朱紫卿二們,竟無一人能想得出退敵之法,燁軒被他們的吵鬧聲震的太陽穴發麻,他用力的揉搓著眼眶,見堂下的喧囂眼看就要成了無休無止的態勢,心中的怒火越燒越旺,終於忍不住揮袖而起。

    “好了!即刻起,燃起江都城的烽火,召命我大梁各地軍隊進京勤王,速速派人傳訊給金城將軍,晝夜兼程,務必在今日午夜抵達王城!當前之亂,朕親自登城,與眾將士一同守衛江都,守衛大梁!”

    這位滿腹文章華彩的青年帝王,雖然胸中並無可以退敵的機謀與軍略,可幾十年聖賢文章的教誨,到讓他骨子裏浸染了“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氣質,他此時此刻正如寫下這首詩的曹植一般,雖然心中並無退敵的把握,可卻願意把一身碧血,滿身勁氣,與奮戰疆場的將士們,休戚與共。

    魯莽而天真,執拗而可愛,荒唐而勇敢。

    南梁守城的軍士們看到天子的鑾駕親臨城頭,霎時間士氣大震,山呼萬歲之聲,響徹天際,眾誌成城之態,也銳如矢箭一般的刺入了黎鋼的眼中。

    此刻他正昂首挺立在巍峨堅固的戰車之上,掃視著江都城頭的風吹草動。這一時之間乍起的銳氣,讓黎鋼有些狐疑,傳聞中南梁君主文弱,不想大軍壓境之際,還能有如此膽識。黎鋼輕蔑的笑了笑,方才升起的那一絲驚異,在這位沙場閻羅的眼中,不過曇花一現,轉瞬即逝,對於他而言,這樣幼稚而偏執的對手,他見過的也不少,螳臂當車的結果隻有一個,那就是他們都在自己的麵前化為齏粉,隨風而散。

    但黎鋼是興奮的,畢竟如今懸吊於城門之上的,可是南梁的皇帝,偏偏這位皇帝在自己眼中還嬌弱如雉鷄一般。肥美的獵物,激起了獵人貪欲。他叉腰扶劍,臉上的神色愈發值得玩味,回顧身邊的士卒,他們連夜奔襲,明顯臉上有了一絲倦色,可這沒有關係,黎鋼深諳軍旅之道,隻要他拋出足夠高的價碼,北燕的將士,就能瞬間變成最為凶猛的餓狼。

    “哈哈,將士們,你們看到城頭上那麵王旗了麽?哈哈,咱們趕了一晚上的路,可是沒白來啊!南梁的皇帝就在城頭上,今天誰能活捉他,回去可不是打賞那麽簡單,陛下必以公候爵位相贈!兒郎們,欲戰否?!”

    “戰!戰!戰!”

    北燕的軍士們被黎鋼拋出的誘餌點燃了,普通出身的行旅士卒,多年征戰,九死一生也不過夠到個富貴終身的結局,鮮少有人能碰到世襲爵位的邊,可今日這一戰若是能夠擒獲南梁的皇帝,便可以列為公候,封妻蔭子,今生浴血換來的富貴,可以百代相傳,這樣的誘惑,當然會讓每一個士兵熱血沸騰,拿出性命來拚。

    將士們請戰的聲音,連綿不絕,一浪高過一浪,很快就淹過了城樓上江都士兵的聲浪。最為可怖的是,北燕軍士眼中,個個放著精光,燃著烈火,大有一副不死不休的銳氣,無聲的侵蝕著城池。

    黎鋼滿意地看著軍士們的鬥誌滿滿的樣子,他享受著自己的擺弄人心的成果,他手中隨意地磋磨著令旗,等待著將士們到達躍躍欲試的最佳情緒,就要這發起衝鋒的號令。

    “柱國,殿下不是說讓咱們先圍城打援,等他到了再發起進攻嗎?”身邊的副將湊上戰車,在黎鋼身邊耳語道。

    “哼!老夫早就讓陵王領了一支部隊去圍堵金城了,他沒那麽快到。況且,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咱們提前拿下燁軒,給殿下一個驚喜,殿下還能怪我們不成?!就算殿下心有不快,君上與太子殿下,也會識得大體的!”

    黎鋼這話狂妄之餘,也著實犯了忌諱。可他不在意,世人皆知他是儲君的嶽父,又是君上的心腹,戰功赫赫,又有從龍之功,跋扈已經成了他的習慣。副將聽黎鋼如是說,隻得悻悻地退去,畢竟在將士們心中,黎鋼的分量可是遠遠超過有主帥之名的吳王。

    黎鋼昂著頭,讓微雨拍打著自己飽經滄桑的麵龐,興奮地吸吮上天為南梁落下的淚水。終於,他舉起手中的令旗,讓已經快失去耐心的北燕士兵們,如狼似虎的奔向江都的城牆,壯烈的鼓聲,宛如雷鳴,戈矛的相撞,譬如電擊,黎鋼滿懷期待,不世之功,將在自己的手中誕生。

    北燕發動攻城的消息,傳到了國師府,袁天城便火速趕到了拈花別院。與袁天城的緊張不同,燁嬅則顯得更為坦然鎮定一些。

    “殿下,飛雲他沒來,現在攻城可是黎鋼,我帶你去坐忘齋把,這黎鋼是個兵魯子,又素來跟飛雲不和睦,這次冒然攻城,一定是他自作主張,以防萬一,殿下還是暫避一下。”

    “我是大梁的公主,此時此刻,陛下正在城樓督戰,我豈能倉皇逃脫?”

    “那殿下你要?”

    “我要回宮。”

    “殿下!”

    燁嬅不顧袁天城的勸阻,也沒有叫是從準備車駕,而是信步踏出了拈花別院,向著宮城的方向,一步一步踏在青山石上,感受著這居住了快十八年的城池。因為北燕大軍壓境實行戒嚴的原因,江都城內大大小小的商戶和人家都緊閉門扉,街道上也空無一人,燁嬅看著這一番肅穆冷清的景象,又想起了先前與穆飛雲相逢於江都喧鬧的街角,想起了曾經與思虞和袁至道一起逃出宮在街頭嬉戲的往事,如今,同樣的街道,同樣的城池,隻剩下一片景色蕭然。

    侍從們躡手躡腳地在公主身後跟著,巡街的士兵見到公主的鑾駕自然也不敢阻攔,就這樣任由她晃到了宮門前。袁天城似乎隱約猜到了燁嬅的打算,可他萬萬沒想到燁嬅會用如此凶險的手段,他吩咐袁至道寸步不離地跟著燁嬅,保護燁嬅,自己則立刻飛鴿傳書給穆飛雲,告訴他黎鋼已經開始攻城,請迅速趕往江都。

    燁嬅緩緩地跺入了宮門,多少讓在城內巡防的士兵們稍微安心了一些,那畢竟是江都城最後一道屏障,可隻有燁嬅知道,這會是城破之後,首當其衝的死牢。

    但她此刻心中無比的鎮靜,就像她知道哥哥在城牆上揮灑著他的一腔孤勇,而無力舉起矛戈的自己,也要用她的方式為大梁留下複國的希望。她走到了望仙樓,但隻在門外駐足了片刻,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那是承載了她十五年快樂記憶的地方,在望仙樓居住的時候,她曾經無憂無慮,她有父兄,有朋友,有以為會天長地久的快樂時光,那個時候她還沒有遇到穆飛雲,沒有失去兄長,沒有與思虞離別,她想將這份記憶封存起來,保住那個天真無憂的自己,她甚至想好了,一旦敵酋破城,她要怎樣央求敵將不要入侵望仙樓。

    她的腳步最終在先帝崩逝的寢宮停了下來,這是她最後見到父皇的地方,雖然心中並拿不準父皇是否也不想看到城破國亡,她在此地落入敵手,可更想讓父皇知道她為梁國留有的希望,她想將自己的計劃一字不落的告訴父皇。於是燁嬅止住了隨行的所有人,吩咐他們在殿外等候,甚至把袁至道也攔在了門外,自己進入了寢宮,對著先帝遺物,竊竊私語著。

    眾人隻道公主是感傷過度,他們自小侍奉在公主身邊,自然了解她的脾氣,也不便多問。隻是袁至道在殿外焦急的踱步,他在等袁天城傳來的消息,其實也是在等,到底是黎鋼還是穆飛雲率軍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