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偏心之論

字數:8098   加入書籤

A+A-




    番薯田中。

    簡從安並未走遠,而是與顧畔圍坐在土坑邊,不時撥弄幾下坑中的柴火與下邊的番薯。

    飽餐了一頓的小羊則在地上躺平,不停劃拉著蹄子,不知在做些什麽。

    顧畔在給手中熟了的番薯剝皮,眉宇間是憂心忡忡,“哎!”

    簡從安也跟著歎了聲氣“哎!”

    “簡師妹,你在歎什麽氣?”

    “顧師兄,你又是在歎什麽氣?”

    “我不知道啊,這問題不是我先問的你嗎?”

    “嗯,讓我想想。”簡從安微微垂眸,開始細細思索。

    自己近來有什麽煩惱的事情麽?是沒有完成的課業,還是近日來有所停滯的修為,還是箱籠裏的糖粉快要見了底?

    好像都不是。

    學無止境,課業也是做不完的,前些日子她修為已臻至練氣境大圓滿,在觸到築基的門檻前修為提升暫緩也再正常不過。

    糖粉更不用說了,她屯了十箱八箱的,一時半會兒根本用不完,就算用完了,拜托,這可是桂院哎,她直接進行一個就地取材。

    簡從安晃了晃腦袋,把糖粉、小點心和一些亂七八糟的念頭統統都給甩出去,覺得整個人又輕鬆上了幾分。

    可她的心,還是沉甸甸的,空蕩蕩的。

    她的視線落在了小山坡上邊兒的草廬上,一拍腦門,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我是想我的小雲朵了!”

    好無聊,好無趣,好沒勁,好想見她的小雲朵。

    就這麽一會兒功夫,簡從安已經開始擔心起了盛霂有沒有口渴、有沒有肚子餓、有沒有被太陽曬到、會不會覺得教習太過於嚴厲。

    盛霂要是知道了她此刻的想法,一定會說上一句,孝出強大小組大概是不需要新的成員了。

    顧畔麵色奇怪地看向她,問道“小雲朵,那是什麽?”

    “是我們新來的小師妹啦!”簡從安美滋滋回道,“你不覺得小師妹軟綿綿的樣子,像極了小雲朵嗎?”

    顧畔麵上的奇怪之色更加濃了,“你就那麽喜歡她?”

    “為什麽不呢?”簡從安抬頭看向比自己高了一截的顧畔,眉頭輕皺,“不過顧師兄,看起來好像確實不太喜歡我們新來的小師妹。”

    她的話語簡單又直接,嗆得顧畔一下子不知如何作答,忙低頭啃了兩口手中色澤怪異的番薯試圖壓壓驚。

    “我呸,樹皮味的!”

    本著食物不能浪費的原則,顧畔強忍著不適將口中的果肉吞咽下肚,消化了好一陣子才緩了過來。

    “問題不在於我是否不喜歡她,隻是你沒覺得自己的喜歡來得太過於怪異了麽?”他看向簡從安,緩緩開口道。

    簡從安的性子,顧畔是有所了解的,簡單,直接,愛玩樂,但這不代表她是個沒腦子、不會思考的人,恰恰相反,其本人對於各種人事物往往都是敏銳、謹慎得很。

    在她身上,基本是不會出現一見鍾情的情況的。

    簡從安早就把自己麵前的番薯推得遠遠的,不論是生的還是熟的,聽著師兄的話猶自呆愣愣道“怪?哪裏奇怪了?”

    “你是不是一見到她就心生喜悅,非常高興?”顧畔麵無表情道。

    “我喜歡她,所以見到她就高興,這再正常不過了。”簡從安笑著答道。

    “一見不到,就非常非常想她?”

    “不錯,這也再正常不過了。”

    “有沒有那種,覺得她是自己的親人、或者是別的什麽很重要的人的感覺?”

    簡從安愣在了原地。

    “還有沒有那種,非常想把她留下來、留在自己身邊的念頭?”

    “顧師兄,你……”簡從安眉宇間露出了一絲疑惑,臉色詫異,“你怎麽會知道得這般清楚?”

    準,真的太準了。

    何止是一語中的,她都快懷疑自己這位師兄是跑去隔壁榕院學了猜心思的本事回來,埋在土裏的拳頭不禁慢慢收縮攥緊。

    顧畔左右打量了一番她的樣子,發出一陣苦笑“你現在是不是對我心生不滿,有了想要鏟除我的念頭?”

    簡從安下意識反駁道“不……我不是,我沒有……”

    她怎麽可能會那般想,麵前的可是與自己相處了近十年的師兄!

    顧畔一把拽過了她掩在身後的手,簡從安瞠目結舌地看著自己手中忽如其來出現的異物。

    那是一把又細又短的小刀,長還不過她的巴掌,狀似青葉,名字也喚做青葉,是她平日裏用來完成割草課業的工具。

    簡從安很是無措,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什麽時候取出了放在儲物袋中的青葉刀。

    “師兄,我、我……那個……”

    擊飛了那把小刀後,顧畔飛快地鬆開了簡從安的手,並與她拉開了一定的距離。

    “無需解釋。”他眸光微閃,搖了搖頭道,“你問我為何知道得這般清楚?”

    “不用懷疑,我現在跟你也是一樣的心情。”

    顧畔再度歎了一口氣,“我並非不喜歡新來的小師妹,恰恰相反,小羊回來後便與我傳達了對她的喜愛之意,當她站在了我麵前,腳下的靈田就不曾停止過歡欣雀躍。”

    修行之人對自身周遭的環境或多或少地存在不同程度的感知,關聯性越高、聯係時間越長,那這種感知便越清晰、密切。

    “小羊喜歡她,我的靈田喜歡她,我便也理所當然地喜歡她,這看起來很合理,但實際上毫無邏輯可言。”

    憑空而生的情感,不讓人覺得奇怪才怪了呢!

    當顧畔對盛霂的喜愛與不滿交織在了一起,便有了先前的一幕,在那一刻,他是真的有一瞬間的衝動,想要除去麵前給自己帶來了怪異影響的奇異因子。

    無法同存,那便同死。

    但他發現自己下不了手,完全下不了手,就差那麽一點點。

    還是,心軟了。

    這便是他歎氣的原因。

    “噢,當然,也有可能是我自己怕死的原因。”顧畔嘴角抽了抽,繼續換了個番薯剝皮,“但那種感覺真的太奇怪了,讓我難受得緊,識海裏也一直有個聲音在不停地告訴我,自己好像在哪兒見過她。”

    “離譜,真的離譜。”他又啃了口手中的番薯,這次甫一入口,眉頭便皺得死緊。

    “我呸,這怎麽還能是木炭味兒的!真是離了大譜!”

    簡從安不動聲色地退了更遠一點,試探著問道“顧師兄,有沒有可能,你覺得小師妹親切,是有別的原因?”

    “搞不好你們曾經真的見過呢?”

    顧盼語重心長道“不可能的簡師妹,你師兄我天命刑克六親,家中之人都死幹淨後我便來了塔裏,在那之前沒見過,那之後更沒見過。”

    他說得輕鬆,不帶一點悲傷意味,簡從安搖了搖頭,上前翻出了土坑裏的番薯,開始幫著剝皮。

    決定好的事情,她往往不願意多想,反複顛覆是會給自己帶來更多的麻煩的。

    “一個才沒多大的小孩子罷了,能有多大的麻煩?”

    “你說得對。”

    想想好像也是師妹說的那個理,顧畔讚同地點了點頭,“大不了我們平日裏多看著點就是了。”

    帶孩子不就和種東西差不多麽,他就不信,天天有人盯著,人還能長歪了不成?

    “說起來,還有三個月便是招生大典了,今年的考核也不知道會是什麽。”簡從安又歎了口氣,她這會子是真的想到了愁心的事情。

    聞言,顧畔的麵色又白上了幾分,惱怒道“你就不能不提那檔子事?”

    簡從安看向他的眼神中帶上了些許同情,“不知道今年院裏會來多少學子,我們到時候是有的忙了。”

    她頓了頓,又接著道“而且,招生大典一結束,就是青雲盛會了。”

    想到這兒,簡從安放下了手中的番薯,滿麵惆悵地看向了頭頂的天幕,接連歎氣。

    “怎麽,簡師妹也想去青雲盛會參上一腳?”顧畔噗嗤一聲輕笑,沒敢看她,“就你我這等修為,還是別想了。”

    簡從安也惱“你我什麽修為?我這個年齡練氣境大圓滿就很差勁?”

    “不差勁不差勁。”顧畔連連搖頭。

    單看年齡修為層次,自然是不差勁了。

    可青雲盛會的來曆是什麽?是戰時為了激勵人族的英才天驕奮勇對敵。

    雖然規則上沒有明說,但所有人都默認了青雲盛會上比拚的就是個人實力,而實力中,最關鍵的一環就是個人戰力。

    青雲盛會如此,給少年英才進行排名列榜的青雲地榜亦同,除了看年齡、修為外,還需得對眾人的潛力、戰力進行評估,對前五十名的評估更是嚴格的不得了。

    “那塊榜子上是有兩百個人名沒錯,但沒進前五十,又有何用?”顧畔自嘲道。

    前五十的待遇,和後邊的可謂是天差地別。

    “你也不想想,前五十都是些什麽人,就我們這樣,除了種地外啥也不會的,別說前五十,對上後邊兒的,也是上去送命啊。”

    簡從安不甘心道“花影閣閣主的五弟子曲紅酥,不也才練氣境大圓滿,她都能上榜。”

    “織布繡花的行,種地的就憑什麽不行?”

    顧畔斜睨了她一眼道“你是說小芙蓉仙?人家可比你小三歲,再說了,花影閣的人又不是隻會織布繡花。”

    他向來看得分明,現今已不複萬年前人族上下一心的盛況,就花影閣那日進鬥金富得流油的行當,暗地裏眼紅嘴饞的怕是有不少。

    真要沒點保家護命的本事,在這世道,分分鍾便能給人分刮生吞了去。

    “去年你就是這麽和我說的,前年也是,前邊五年都是!”簡從安掰著指頭數了一番,垂頭喪氣道。

    “因為我挨打的多,再說了,你又不是沒見過我挨打。”

    人挨打的次數多了,要是還想挨打,那一定是那個人有點毛病。

    顧畔揉了揉發青的眼底,看著手中焦黑的番薯很是無奈,“就那麽想去啊?”

    他想問的本來是“就那麽想去挨打麽”,想了想,還是把那兩字去了。

    簡從安心下暗念“師兄挨打是師兄不行,不代表自己也不行呀!”

    她看著遠處草廬中的兩個身影,眼中閃過一抹自信“我還是想試試。”

    沒試過,又怎麽知道行不行!

    “為了請塔主出手救治荊教習麽……”顧畔順著她的目光望了過去,沉思片刻,心下暗自念道。

    荊珠遭遇的意外,眾人大多都清楚,同樣清楚的是桃院的醫修們對她的情況也是束手無策,當日更是斷言她此生再無恢複修為的可能。

    真的要有可能,可能也隻會落在一處——世人皆認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無蹤塔塔主。

    顧畔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輕聲催促道“那你可得加油了。”

    “偷懶也偷夠了,是該去割草了。”

    草廬中的荊珠同樣遙望著山坡下土地裏的青衫少女,嘴角掛上了一抹柔和的笑容。

    “雖然桂院的學子們都能算是我的子弟,但我的親傳弟子確確實實是隻有從安一人。”

    “塔很好,在她的修習結束之前,她都無需麵對外邊的那些風浪,隻需要無憂無慮地過好每一天就是了。”

    盛霂眼見著碧衫教習淩厲的麵容染上了些許愁緒,抿了抿唇,默不作聲地坐直了幾分。

    “隻要先生在,她依然能夠無憂無慮。”

    荊珠微笑道“本來是該這樣的,但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我先前說自己不是個廢人,但我到底成了個凡人。”

    一樣的話,兩種截然不同的意思。

    荊珠這是在告訴盛霂,她已經無法再護佑自己唯一的小弟子了。

    “您不在了,塔也依然在。”

    盛霂想說,您無需擔心,在你們口中千般萬般好的塔,是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學子的。

    聽她這般說,荊珠忍不住笑出了聲,“百年,我是說百年之後。”

    “百年之後也是一樣的。”盛霂繼續裝傻充愣。

    “我百年之後,塔勢必會收回我的瓊珠貝,我無法將它留給從安。”荊珠沉默了一瞬,又接著道,“你知道的,百年後會是個什麽情境。”

    “請原諒我的私心,我必須得為我唯一的弟子做些準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