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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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好一會兒,霜雪才回過神來,輕歎一聲道“你們對她太好了。”
聽他這麽說,邊歧微笑道“這有什麽問題嗎?”
“沒有問題。”霜雪搖了搖頭,淡淡道。
沒有問題,恰恰就是最大的問題。
“真是打的好算盤,對於想要離開的她來說,無論從情之一字還是利之一字看,皆是無比沉重的負擔。”
這負擔,既是虧欠,又是愧疚,時間越久,越是無法割舍,無法斬斷。
霜雪回想了一番這些年來自家師叔為了救下那個孩子而投入的心力與資源,無不是一筆龐大的數目,遂幹笑了兩聲。
“師尊此言差矣。”邊歧不是很讚同他的話,心平氣和道,“隻要她能夠留下來,你口中所謂的負擔就不是負擔。”
“隻是她未必願意留下來。”
霜雪悄悄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再次開始慶幸那個孩子現下已是暫時脫離了牢籠。
邊歧麵不改色道“師尊不是她,又如何曉得她不願意留下來?”
“你們真的很自信。”
“那當然。”
歸羽山後就是無垠雪原,站在山道的拐角處,有時候能非常清晰地看到大陣外永不停歇的風雪,咆哮著,怒嚎著,仿若近在咫尺。
霜雪想起了過去的一些事,或者說不是想起,而是那些東西一直盤踞在記憶的最上層,從未下沉過。
他是在來到這邊後,又一次感覺到自己快要死去的時候,方才遇見的杳杳仙——他後來的那位不靠譜師尊。
從天而降的杳杳仙,披散著一頭比雪色還要白上三分的長發,著雙足,白衣勝雪,縹緲出塵得不似塵世中人。
他站在杳杳仙高大清透的陰影裏,杳杳仙背著光微微彎腰問他。
“你來的那個地方真有那麽好?”
稚子的腳下是血水、泥水與雪水的混合物,渾濁不堪到了極點,可他的滿頭長發拖曳在地,卻依舊是纖塵不染的模樣。
“很好。”
稚子微微眯眼,周遭的天光與雪光相互映襯,讓他覺得很是刺眼。
杳杳仙生得很是高大,霜雪後麵雖然經常喊自家師尊作死老頭子,但其實杳杳仙一點兒都不老。
他生得很是美麗。
是的,美麗,難辨雌雄、不論種族而言的美麗,
纖姿玉骨,雅秀深致,肌如白雪,無一不精致到了極點的五官構成了他那張幾近完美絕倫的臉。
他的目光如同被雨雪滌蕩一空的天幕,幹淨的不得了,溫和得具有十足的欺騙性,又銳利得仿若可以看穿層層遮掩下的人心。
霜雪一直都覺得,若被那雙眼中獨有自身的眼睛看著,哪怕在杳杳仙麵前的是一塊萬年時光都難以磨滅的頑石,怕是都會在那一刻愛上他。
不分種族、不論緣由的愛與信任,憑空而生。
杳杳仙笑了,他攏了攏耳邊的發絲。
“若真的很好,你怎麽來了?”
稚子耷拉下了臉,試圖辯解那隻是一個意外,但他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
他隻能看著腳下的雪水,無力地辯駁道“可是這裏同樣不好,更加不好。”
他想念自己鬆軟的被窩,想念自己窗台外長街上盛開的藍花楹,想念自己襯衣上淡淡的梔子香味。
他拉著杳杳仙的袖擺,輕聲道,“我不要留在這裏。”
地上的雪緩慢地消融著,雪水漫過了杳杳仙如白玉般的雙足,露出了二人腳下的累累白骨。
“就非要回去?”杳杳仙輕輕開口,聲若空穀幽蘭。
“既然來都來了,要不就別走了。”
他的語氣很堅定,不是問詢,而是不可置疑的命令。
“要回去。”稚子的眼神、語氣同樣堅定,不為所動。
杳杳仙說“我予你無上的榮光,予你渴望的強大力量,予你世人究其一生追尋而不得的至高地位與權柄。”
“你是神明嗎?”
“不是。”
容顏絕美的仙人看向形容糟糕至極的孩子,他的眼中帶上了幾分不太分明的憐惜與悲憫。
稚子定定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思索了好一會方才道“也是,神明可不會露出你這樣的眼神。”
“你見過神明?”杳杳仙低下了頭,語帶好奇道。
“沒有。”
稚子未作思索,答得很快,一臉欲蓋彌彰的樣子令杳杳仙笑出了聲。
偶然的興之所至,使得他回到了昔日故土所在之地,他是真沒想到還能在十萬雪山深處見到活著的人。
貌似還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孩子。
“我生得很像神明麽?”他滿臉興致,頓了頓又道,“或者說,與你想象中的神明很是相似?”
稚子再三端詳打量了他一番,肯定地點了點頭“像。”
像啊,怎麽會不像,都是一樣的不要臉麵。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杳杳仙笑得直不起腰。
好一會兒,他才緩過氣來,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哪兒像?”
“你們都是騙子。”
“何來此解?”
“隨隨便便就許人約定,卻從來不說要為此付出什麽。”稚子白了他一眼,不客氣道,“到了最後,收回去的東西,總會比給出去的東西要多。”
他說得很認真“你看我是小孩子,但我又不是真的小孩子,我不傻。”
“原來如此。”
杳杳仙雙手負於身後,微笑道“可是你沒得拒絕,也沒有選擇。”
“你必須得和我走。”
他立於空中,潔白的羽衣在風雪中紛飛。
白發仙人俯視著地上麵無表情的孩子,笑得更加開心“這樣子,是不是更加像你記憶裏的神明了?”
“我為什麽要和你走?”稚子不解。
“我救了你。”杳杳仙的纖纖玉手指向了地上的白骨,下邊腐爛的黑泥正咕嚕嚕地冒著泡。
“救命之恩,當報。”
“言之有理。”稚子還在猶豫。
杳杳仙耐心道“和我走罷,我又不會害你,你看,我們的頭發、我們的眼睛都是一樣的顏色,我們是一樣的。”
“我們都是同類。”
我們都是同類,稚子一愣,心中似有所明悟,神色微動。
“我的同類,你叫什麽名字?”
“雲杳,我是雲杳,天北雲杳。”
喚做雲杳的白發仙人再次彎下了腰,向地上的稚子伸出了手。
“我們腳下的這片雪原,是我的故鄉天山,這個世界最接近天幕的地方之一。”
稚子遲疑著伸出了手,回握住了他好看得恰到好處的手掌,是比想象中要溫熱上幾分的溫度。
“銀雪,我叫丘銀雪。”
“好的,銀雪,你從哪兒來?”
丘銀雪“……”
“你今年多大了?”
“……”
“你家中可還有父母親人?”
“你來這兒有多少時日了?”
……
……
丘銀雪難以置信地看著把自己抱在懷中的人,開口道“你的話可真多。”
明明先前看著還是一副清冷出塵的樣子。
似是聽到了他心中的想法,雲杳自得道“誰讓我生了一副好皮相,不拿來騙人那幹啥?”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小銀雪。”
瞧著懷中人的一張冷臉,雲杳悻悻地放棄了繼續追問的打算,當然,是暫時的。
“好吧,不說就不說。”
“你怎麽來的?”
“我要是知道,就不會還留在這裏了。”丘銀雪露出了看傻子一般的眼神。
二人行至天山邊緣,雲杳往前邁了一步。
有風雪無聲而至,稚子耳畔的一縷長發應勢而斷。
雲杳再往前行了一步。
有雪花悄然染紅。
雲杳往後退了幾步,退回了天山的範圍內,沉默地看著丘銀雪臉頰上的新鮮血痕,滿麵複雜。
“這個世界,看起來不是很歡迎你的樣子,阿雪。”
他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麵前這個毫無修為在身的孩子,就算能殺得死自深淵下而來的那些怪物,他又是靠什麽維持生命的?
天山自從變成了十萬雪山後,是寸草不生的一片荒蕪。
“你是怎麽活下來的?”
“食霜咽雪,自然能活。”
丘銀雪很自然地回答了雲杳的這個問題,他甚至沒覺得有任何問題,便一同忽略了雲杳驚疑不定的目光。
雲杳歎了口氣,替他抹去了麵上的血痕,複又將手按到了他的頭上。
“北原先民在上,玄霜子祖師在上,晚輩雲杳,欲收此子為徒,還請諸位為我遮掩天機。”
“應寒子祖師在上,還請網開一麵。”
“晚輩感激不盡。”
“晚輩感激不盡。”
“感激不盡。”
“感激不盡。”
“感激不盡。”
一連五聲,聲聲深切,動人心弦。
風雪有那麽一瞬間,以二人為中心,停滯了下來。
一聲又一聲輕柔的歎息撫過了稚子的眉心。
“從今天開始,你叫霜雪。”
無端之音出現在了他的心底,告訴他——丘銀雪,是不該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名字。
“雲杳,我什麽時候可以離開?”
“等你登臨大羅之境,自在大羅之時。”
“那要多久?”
“很久很久。”
雲杳看著稚子眉心的菱狀冰晶,淡淡一笑。
“也可能,隻在一瞬間。”
“命運,本來就都是些說不定的事情。”
他的聲音漸漸消散在了風雪中,也在記憶中逐漸褪去。
霜雪看著身側同樣容顏精致的少年,他忽然覺得有點煩,不願再和他繼續一些毫無意義的對話。
他早就料到了自己會有這麽一天,所有未曾怨過誰。
交易是公平的,應該是公平的。
可這不代表他見到了另一個會走上與自身一般無二道路的人時,那顆在冰雪下沉寂許久的心,不會悲痛。
“你們真的很不要臉。”霜雪哼了一聲,“你們敢和她講嗎?就你剛剛與我說的那些話。”
他摸了摸鼻子,自問自答道“當然不敢啦,不然她怎麽到現在還認為這個世界的自己是個孤兒呢?”
“小孩子嘛,總是有抗拒逆反心理的,萬一說了人不樂意怎麽辦呢?這不白賠了麽!”
和死老頭對待他一般,打的就是溫水煮青蛙的主意。
一句輕飄飄的舍不得,實則重有千鈞,讓人甘願往牢籠裏去。
邊歧沒有說話,隻沉默著上前一步,二人並排站著,看向大陣外洶湧的風雪,悲鳴若海,無邊無際。
“真不放手?”
邊歧也覺得有點煩了“不放。”
“說了很多遍了,自家的孩子為何要拱手讓人?”少年精致的臉上帶了幾分薄怒,“命是我們救的,人是我們養大的,感情是相處出來的,還有沒有天理了!”
霜雪冷冷地看著他“你要是相信命中注定,那八年後,你一定會後悔的。”
說罷,他不再理會神色錯愕的少年,純白無瑕的身影離開了山道上的無邊春意,轉身消失在了漫天風雪中。
岩走後,盛霂與手心中的白毛團子大眼瞪小眼,兩者靜靜對視了許久。
她本來還想再把它丟出去的,想想又覺得不太合適,最後還是開口道“不行,得解決一下我們之間的事情。”
阿若扭了扭爪子,冷漠地哼了一聲。
“你這是跟我擺譜麽?”盛霂驚了,十分懷疑它還沒有看清目前的形勢。
見小姑娘又作勢要丟自己,阿若激動得一個起跳,伸爪死死抱住她的一隻手指,瘋狂搖頭道“我沒有,我錯了喵!不要丟我喵!”
盛霂決心不理會它的撒潑耍賴,掰正了它的臉朝著自己,直奔主題道“我在白天,忽然聞到了奇怪的味道,是附近不會存在的靈植的氣味,然後我就開始頭疼、犯困,你知道是怎麽回事麽?”
事後她也有與荊珠再三確認,不僅僅是桂院,整個無蹤塔,都不會有天骨苦麻和不笑葛的存在。
聞言,白毛團子停止了亂扭,一張小臉陡然嚴肅起來,正色道“大概是什麽時候?”
“約莫是午後沒多久。”
“你別動。”
阿若的神色愈發嚴肅,向前伸出一隻小爪,整個身形在霧化中漸漸變得透明。
在一絲絲白霧的包裹下,盛霂感覺到有某種奇異的力量波動環繞在周身,這種感受,她很難形容,但似乎又和泡在溫水中相差無幾,輕飄飄的,教人昏昏欲睡。
良久,阿若收回了爪子,身軀恢複了實態。
它的麵色有點古怪,看向盛霂的眼中多了一些躊躇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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