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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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邊歧從寒淵回到歸羽山上時,藥廬周邊地上泛著的一層白霜還未曾完全散去。
他隻看了一眼,便朝霜雪開口道“師尊又和大兄起爭執了。”
邊歧的語氣很是篤定,霜雪就也懶得否認,背對著他頭也沒回。
“我們那不叫起爭執,叫講道理。”
“好的,講道理。”
邊歧低頭盯著腳邊的碎木屑看了一會,又望向前邊矮上了一大截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大步走了過去。
他接過了自家師尊遞過來的餡餅,坐到了木桌的另一邊,與眾人一同看向飄浮在空中的水鏡,未曾言語。
他在想一些別的事情。
往年裏,或者是說在盛霂還沒來到歸羽山上的時候,霜雪與邊箏之間的小打小鬧就沒少過,其中大部分最後都會以自家大兄的妥協而告終。
邊歧一直都明白的,自家大兄、自己,甚至是霧山邊氏的所有人,骨子裏都是固執的一根筋,認了死理就很難改。因為對著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特有的包容與耐心,邊箏幾乎從來不會生氣,小打小鬧在他眼裏那就真的是小打小鬧。
他也知道自家師尊的過去,亦與邊箏那般對他擁有著深重的愧疚,有時候也會覺得他很可憐。
但霜雪呢,是無論別人怎麽看待自己,他都不會生氣。
他這個不靠譜的師尊,從未有一日在修習上教導過自己,唯一做過的事情,大概就是帶著幼時的自己四處玩樂了。
後來盛霂來了,霜雪帶著玩樂的對象便又多了一個,就算無法離開北原,在山下的小鎮逛逛,一行人也是樂在其中。
霜雪真的很少生氣,相比起來,他才是整個玄霜宗脾氣最好的人。
他的容貌身形永遠被無垠雪原上的大陣固定在了十四歲的樣子,平日裏為了維持一宗之主的威嚴,便用了秘法使自己看上去長了幾歲,也高了一大截。
代價是一部分修為被封印後陷入沉滯期。
他隻會在生氣的時候,或者打架遇到了自己覺得棘手的對手時,才會解除部分封印,變回少年的模樣。
前者是因為霜雪自己說過,小孩子總是多多少少有點亂發脾氣的權利的,正因為是孩子,才可以任性啊。
霜雪看著水鏡中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伸手指向了褚岩,轉頭和桃色光暈笑道“你瞧這是什麽?這就叫肆無忌憚的偏愛。”
桃色光暈在餡餅上浮浮沉沉,似是表示讚同。
“在我們老家那邊,有句俗話又叫作被偏愛的有恃無恐。”
白皙修長的手指微微挪動,指向了窩在圈椅上看著乖巧無比的小姑娘。
霜雪笑得很是開懷,“喏,你瞧就是這個樣子的。”
“當然,我也是的。”
“我是小孩子嘛,永遠都是小孩子!”
他話中似意有所指,全然不顧身後傳來的碟子重重落在桌上的聲響。
邊歧看了看霜雪笑意不達眼底的冷臉,又看了看自家大兄陰沉著的一張臉,不動聲色地往後邊退了些許。
想了想覺得似乎這樣子不太好,借著桌麵的遮擋,邊歧伸出腳連踹了霜雪好幾下,企圖讓他曉得趕緊閉嘴的道理。
被踹的霜雪毫無所動,還在碎成了五瓣的小瓷碟中摸索摸索,還真被他撿了塊沒碎的糕點出來。
“嘿,桃花餡兒的。”
放到嘴邊咬了一口,做成了桃花狀的白色糕點露出了裏邊嫩粉色的餡料來,還夾雜了些許新鮮的桃花瓣。
霜雪抬頭看了一眼桃色光暈,想也沒想就把剩下的桃花糕一口氣塞進嘴裏。
“你們說,這個厚土靈脈到底是個什麽玩意?這也太犯規了!”
“隻要站在大地上,就可以憑實力借取地脈的一部分力量,靈元就不會有枯竭的時候?”霜雪罵罵咧咧道,又攬了一碟點心過來吃,“皮厚耐打也就算了,總得有點短板吧!”
桃色光暈思索了會兒,小小聲道“這孩子是個風靈根,我先前有看過兩眼,逃跑時的速度還真不差……”
“你啥時候看的啊,咋有樂子不喊上我,真是不夠意思。”霜雪驚道。
這會子,他大概是全然忘了自己之前說過的話,更是不記得“不好意思”四個字是怎麽寫的了。
“速度夠快,防禦力夠強悍,你別和我說他的術法同樣很好。”
“那倒沒有。”桃色光暈輕笑一聲,“不過你忘了,天道贈予這個孩子的禮物是什麽。”
還沒來得及鬆口氣的霜雪聞言又沉默了短短一瞬。
桃色光暈說得沒錯,天極靈瞳的存在,使得絕大多數術法、陣法在褚岩眼中都失去了原有的作用,隻要它們的速度沒有天極靈瞳解析的速度快、沒有褚岩的反應速度快,它們的存在,就沒有任何意義。
霜雪皺眉,盯著那隻深處沉澱了一片金沙的眸子,食指輕扣桌麵。
良久,他苦笑著輕聲開口道“這哪裏是什麽大地之子,天道的寵兒,這根本就是命運遊戲的大贏家。”
桌後傳來了木椅倒地的一聲悶響。
邊歧抬手扶額,寬大的袖擺遮住了他的臉,也擋住了某些過於尖銳的視線。
他想起了自家師尊在小雲山上問自己的那些關於盛霂家人的問題,心中忽然有了很不好的預感,故而又連踹了邊上的人幾腳。
求你了,閉嘴吧。
拜托了。
然而事實總是事與願違的,如霜勝雪的少年依舊不為所動。
他的視線沒有從水鏡中移開片刻,滿眼滿目都是那兩張相似到了極點的麵容。
“他們生得真像啊。”
“你說是嗎,箏先生?”
桃樹下,一片寂靜無聲。
有人摔門而去。
“真是沒勁。”霜雪雙手置於腦後,大搖大擺地走在歸羽山的山道上,眯著眼和身側衣裝形容俱都一絲不苟的少年抱怨道。
“都多大的人了,生氣了還和小孩子家家一樣,搞摔門趕人那一套,真幼稚!”
“幼稚!小氣!”
邊歧斜眼看著站起身後比自己還要矮上大半個頭、滿頭霜發淩亂飛舞的少年,滿麵嫌棄。
他現在真的很不想承認身邊這人是自己名義上的師尊,心下暗念道“你也沒有好到哪裏去。”
“你在想什麽,怎麽不說話?”
霜雪自然是注意到了他麵上明晃晃的嫌棄,也想起了他剛剛在桌子底下踹自己的二十二下,很是不滿地踹了回去。
“我在想,我現在改門換派換個師尊還來得及不。”
瞧著新換的幻光錦羽紗袍下擺多上了幾個深淺不一的淡粉色腳印,還有往下滾落的血珠,邊歧肉眼可見地不淡定了。
現下也沒有外人,他盯著霜雪怒道“你是個子變矮了,神智也跟著一塊兒飛走了嗎!”
“你沒看到剛剛大兄臉都黑了嗎!”
“知道啊。”霜雪怎麽可能不知道,毫不客氣回道,“你沒回來前更黑。”
他的臉本就極白,在滿山月色的映襯下,更是透露出了幾分不太自然的蒼白。
“怪不得先前大兄喊我去寒淵,原是為了支開我,我在山上就有所猜測。”
邊歧湊近了細細打量少年較之平常更為淺淡的冰瞳,好一會兒,篤定道“你們又動手了。”
“對對對。”霜雪點點頭,“家常便飯,你不是早就習慣了麽。”
“倒也沒有,主要是阿霂來山上後,你單方麵挨打的情形就不多見了。”
邊歧回憶了一下方才歎道,不得不說,他是真的很佩服身邊之人的勇氣,化神對上大乘,那是無異於瓷碗撞屋梁,還得飛上天了才能碎。
“你怎的就這般想不開,光光是大乘修者的威壓就夠我們喝一壺了。”
那還是自家人放了水的前提下。
“自家人嘛,小打小鬧,有利於培養感情。”霜雪眉毛微挑,從袖口中掏出了方方正正的宗主印,兩手倒騰拋著玩,“再說了,我又不是你,我隻要有一天是宗主,無垠雪原就在我身後一天。”
“沒人能在北原殺死我。”
“哦,不,是不會有人敢在北原殺了我。”
“要不師尊還是變回原來那個樣子?”
看著個子矮了一大截、心性也跟著麵容一起變得稚嫩許多的少年,邊歧很是頭疼,任性加無賴,那可是雙倍的麻煩。
“不要,這就是我原來的樣子。”霜雪拒絕得幹脆。
他想了想,又補充了句“你還記得叫我師尊,那就得對我放尊重點。”
邊歧的臉冷了下來,緊盯著他道“我可還沒有和你算阿霂出門那天你擱那和我演戲的賬。”
離開山頂前,他收到了來自自家大兄的神識傳音。
“我是不是有和你說過,不能在他們麵前提任何關於阿霂親人的事情?”
他是真的生氣了,不同於發冠被弄歪、衣裳染了灰的那種生氣,是真真實實被觸及到了底線後由心底而生的怒氣。
“這麽些年了,我都忍著你頂著我的名號在外麵四處亂逛,我還不夠尊敬你?”
別以為他不知道,外麵流傳的類似什麽流光子性情乖張、脾氣古怪啦,大半都是拜麵前之人所賜。
霜雪心不帶虛的,看著邊歧的目光中浮起一絲疑惑,“可是我覺得吧,我的性格好像比你要好一點哎。”
他這傻徒弟,連自己是個什麽模樣好像都不太清楚。
是真的好億點,他很確定。
與青年霜雪相比,少年霜雪那就相當於換了個人,這副樣子實在是讓邊歧無法敬重起來。
莫生氣,莫生氣。
他深吸了一口氣,稍稍平息了一下怒火後,試圖把丟掉的禮數再次撿回來。
“大兄先前和我說,我與師尊你講了不該說的話。”邊歧按住了霜雪的肩膀,保持麵無表情道,“你想不開也別拉上我,行不行?”
霜雪神態自然,忽略了自家小徒弟語氣中大把大把的怨氣,“你和我講什麽了?我個頭縮水了,記性好像不大好。”
“因緣不是單一的一條線,親緣的判定也不是隻有血脈聯係這一種方式,有些東西早已是命中注定。”邊歧也惱,麵上控製不住地帶上幾分薄怒。
“你與大兄說,我們這是強盜行徑,可是你什麽都不知道,憑什麽這般說?”
霜雪猶豫了一下,沒有拍開自己肩上的手。
他語帶嘲笑“是啊,我是什麽都不知道。”
“可你們的行為,本來就和強盜沒有區別。”
他的聲音平和,麵容平靜,邊歧實在是不解他在鬧什麽脾氣。
“我們是對她不夠好麽?”
“不,很好。”少年搖了搖頭。
“那師尊是在不滿什麽?”
“她不屬於這裏,她記得自己從別處來,她記得自己有別的親人,她應該回到原來的位置去。”
“師尊還是不明白,來都已經來了,前塵過往,皆為虛妄。”
邊歧眉頭微蹙,盛霂有宿慧這事他們一直都清楚,也從未放在心上過。
“阿霂還很小,以前的事情總會有遺忘得徹底的一天,而她會在我們的陪伴下再渡過未來的十年、百年、千年,過往不足為道矣。”
區區十年,又如何與千百年相爭?邊歧很有自信。
想到崖下寒淵中將近成熟的霜天靈蕊,麵目冷淡的少年嘴角不自覺地帶上一抹笑意。
霜雪搖了搖頭“我還是不明白你們的執著到底從何而來。”
“我先前也有與你說過,世上哪來的沒有緣由的愛恨?”邊歧一臉平靜地說道,“又有誰會無緣無故地花費大量資源、心力去救一個和自己毫無關聯的人,甚至待如親子?”
“因為,從血脈的延續上來說,她就是我那姨母最後留存於世的血脈。”
“她就是我的妹妹啊,師尊你能明白嗎?”
邊歧接著道“我們不管她以前是什麽樣,也不管她的神魂來自於何處,但她來了,就不能走。”
“我們已經做了夠大的讓步,她想做盛霂,不想做鳳燼,我們也都由著她、願意陪她玩這一場微不足道的遊戲。”
但遊戲總會有結束的一天。
一樁接一樁過去不曾知曉的事實逼得霜雪後退了一步。
他看著麵前本應熟悉無比的麵容,漸漸變得陌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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