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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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邊是白貓慘絕人寰的尖叫,眼前是漸虛漸散的白色霧氣。

    到底還是不忍心。

    它是應該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但似乎不該是以這樣子的方式。

    代價存在的方式有很多種,盛霂很清楚自己並非心軟,而是現在還不到它消失的時候——它的存在,大概還能有更好的詮釋吧。

    白貓的舉動或許不是她遭受的災厄的罪魁禍首,可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她的不幸。

    在痛苦一事上,她是從來都無法原諒傷害過自己的人與事物的。

    從來都是,所有的,沒有例外。

    想起白貓先前口中所言,盛霂嘴巴動了動,沒有出聲。

    【我原諒你的無心之言。】

    躍動的白焰消失得悄無聲息。

    規則以她所不能理解的方式,聽到了她的聲音。

    是的,她被規則所寵愛著。

    屋內毫無動靜,若不是瞧著又小上了一圈的白毛團子,就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這就是規則的力量嗎?”盛霂心下暗自低喃,麵上看著平靜,心裏卻是掀起了狂濤巨浪。

    “規則,存在的方式到底是什麽?”

    無垢之焰烘幹了白貓的眼淚,黏膩的絨毛再度變得蓬鬆柔軟起來,看著很是懊悔的樣子。

    盛霂湊到了桌邊,伸手戳了戳它的耳朵尖。

    阿若沒有避開,反而主動把腦袋湊了過去,用毛茸茸的頭頂蹭了蹭她的指尖。

    “就算這樣子,你也還是要跟著我麽?”盛霂驚訝道。

    它忙不迭地連連點頭。

    “我不明白。”

    白貓的眸子裏早沒了以往的傲氣,細聲細氣道“很多事情你不需要明白,你隻需要知道這是我與白微之間的約定就好了。”

    “隻要我願意保護你,我就可以留下來。”

    “我先前便說過了,那是你們之間的事情。”盛霂握住了它小小的爪子,神色無比認真,“你們既沒有問詢過我的意見,而我也沒有同意。”

    “有人願意保護你有什麽不好,你還不樂意了?”

    似是被小姑娘的固執給震撼到,阿若的另一隻前爪在桌上輕跺了幾下,小臉也變得氣鼓鼓起來。

    它也實在是想不明白,麵前的小呆子腦子裏裝的到底都是些什麽!

    怎麽和常人不太一樣啊?啊?啊?

    正常的小孩子,這會子不該是欣然答應麽!拜托,這可是天上白掉的不要錢的勞力哎!

    盛霂慎之又慎道“就是因為是白得的東西,才要更加小心謹慎呀!”

    阿若心裏狂翻白眼,行,這會又看著不像呆子了。

    “大可不必如此,你所麵對的一切東西根本不是現在的你可以抗衡的,也不是小心謹慎四字就可以解決的。”

    “你完全可以把無用的精力放到別的地方去。”

    盛霂麵色平靜道“你又不願與我說我麵對的是什麽,我小心謹慎還有錯麽?”

    “不是我不願意告知於你,而是身處規則之下,有諸多限製。”

    小貓咪是真的很為難,“你隻要讓我跟著你,就不會再遇到午後那樣子的事情,這是很簡單的事情,我不會害你。”

    “我不相信你也是很簡單的事情,你沒有辦法說服我。”盛霂捏了捏握在手中的小小爪子,眼珠子滴溜溜地轉。

    她已經想好啦,它不願意說的事情,自然有人替它說!

    “口說無憑,不如立誓為證。”

    “怎麽立誓?立什麽誓?”

    小姑娘的笑容看起來怪怪的,窗外的涼風伴著夜色,阿若忽然覺得屋內也跟著變得陰森了起來,再明亮溫暖的螢光也擋住那股子從肚皮下邊兒直躥而上的冷意。

    它的心裏升起了非常不好的預感。

    這預感在下一秒就得到了應驗。

    盛霂提著白毛團子站到了窗邊,直視著它黑豆一般圓溜溜的眼睛,神色間寫滿了誠懇,“很簡單啦,你也別怕,我隻是害怕你會背刺我。”

    阿若懵道“背刺,是什麽?”

    “就是那種,出其不意地在別人背後捅上一刀,差不多的意思。”盛霂嘿嘿笑道,從口袋中取出了又一張改良版力量增幅符篆,“你不也說了我沒有反抗未知的力量麽?隻能防患於未然啦!”

    白日被雜毛野雞追著啄的陰影實在是深入喵心,白毛團子一看到她手中的符紙,就隱隱有炸毛的跡象。

    盛霂拿符紙拍了拍阿若的肚子,說得認真“你需對天霄的天道規則、無垢天的規則起誓,永遠不能欺騙我、背叛我、傷害我,這樣子我才願意試著相信你。”

    她想了想對自己有所偏愛的規則,又一字一句道“對白木幻境的離去者與背神之子、念鄉之人起誓,以你與離去者的萬年情誼為證,你若欺騙我,將永生不得自由。”

    “對你離開的孩子們起誓,以你的善良與驕傲為證,你若背叛我,將永世不得諒解。”

    “對我與艾落落起誓,以高天的圓月為證,你若傷害我,將永生永世難償所願。”

    阿若聽她說了一長串,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狠,真的夠狠,夠絕。

    用最寶貴的東西許下最狠絕的誓言,代價則是它之最渴望、最期待。

    “怎麽,不樂意?”盛霂晃了晃手中拎著的白毛團子,悠然一笑道,“那你可以不跟著我,然後被白教習趕出去。”

    而這同樣是它不願意的。

    阿若心頭一震,恍惚間意識到了白日裏與小姑娘說的話,這會子卻是應到了自己身上。

    它和盛霂說,你沒得選擇。

    現在,小姑娘雖然沒有明著說,但很顯然,她是同一個意思。

    它已經沒得選擇。

    阿若咬咬牙“真要這麽狠喵?”

    “姐姐和我說過,若是自己都不願的事物,就更不能強加到別人身上了。”盛霂微微一笑,“那話怎麽說的來著?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小貓咪,你能明白不?”

    她那明晃晃的笑容、翹起的嘴角,落在阿若的眼裏,那是就差直接指著自己的鼻子罵上一頓了!

    白毛團子發出一聲哀歎“都是報應呐喵!”

    歸羽山。

    隨手揮散了麵前的水鏡後,邊箏起身離開了藥廬。

    他沿著山間的石徑下行,停在了石崖小院前,不出意外地在這兒見著了某個熟悉的身影。

    去而複返的邊歧倚在院外的大青石上,對著月亮發了好長時間的呆,聽著身後傳來的腳步聲,便回過了頭。

    “大兄。”他喊了一聲,算是打了招呼。

    他看向石崖小院門口自小姑娘離開後就未曾開啟過的禁製,不知是想到了什麽,眉頭緊鎖。

    “你在想什麽?”

    說話間,邊箏的手已是放在了院門上邊。

    石崖小院的所有陣法與禁製本就是他設的,一切封鎖對他來說都是形同虛設。

    邊歧一怔,道“我在想,自石崖小院落成之日,大兄許是已有近兩年沒再進過裏麵了罷。”

    在他的印象中,山頂的藥廬邊上本是有個小木屋,盛霂早先便一直住在那兒,但是自從三年前她與自家大兄在某一次去了桐宮回來後,小姑娘就與眾人強烈要求,要在山上有屬於自己的小院子。

    邊箏拗不過她,隻得在山頂下邊的石崖上為她搭了一個小院子,院中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一應布置陳設盡皆親手所為。

    他輕輕地推開了門,低聲歎息道“不是兩年,是近三年了。”

    “她不願意讓我進,我便不進。”

    就像盛霂不願意自個兒成天被人盯著一般,他便不看。

    “那現下又是為何?”

    邊歧不解,卻是想也沒想就跟著自家大兄的步伐進了石崖小院中。

    院中的布局邊箏實在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一進去便繞過高大的桃木直奔後邊兒的起居室。

    推開門,四下探查了一番,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內室的窗台邊角落處的一盆枝細葉細、泛著黑氣的墨綠色靈植上。

    那是天骨苦麻,是人族疆域內明令禁止人為大批量種植的陰屬植株,在世人的認知中,除了惑人心智外毫無用途,故而被列為邪物之屬。

    然而它與同樣能惑人心智的不笑葛放在一起,卻是能相互抵消惑人之效,反而有著很好的生骨、止疼、鎮毒之效。

    最重要的一點,它真的很苦,氣味苦,味道苦,天霄界內再少有比它還要苦的存在了。

    當然,作為食材烹製的幻璃草,可以算上一個。

    不笑葛麽,倒是沒有天骨苦麻那麽苦,隻是味道嗆人得很,嗆得直叫人不停落淚,正正應了名字中的“不笑”二字。

    兩種靈植俱都是盛霂日常裏需要服用的藥物中的主材,二者的味道就能夠蓋過湯藥中旁的靈植去。

    邊箏先前一直不明白平日裏討厭苦味的小姑娘那天怎會巴巴地來尋自己討要一株天骨苦麻,還非得是活著的。

    小盛霂揉了揉鼻子,是那麽回答他的“我不是不習慣藥味嘛,我就想著放一株天骨苦麻在房裏。”

    “我每天聞啊聞啊,時間長了可不就習慣了?以後就不怕吃藥了噢!”

    小姑娘拽著自己的袖子,仰頭眼巴巴地瞧著他,看著好不可憐的樣子。

    他想,左右不過一株普普通通毫無價值的靈植,給就給了。至於惑人心智的弊端,有自己在,又能算得了什麽呢?

    當時給的有多大方,邊箏現在就有多後悔。

    他伸手撚了一把石盆中的靈土,過於敏銳的感官使得他無需再多加確認,心下便已明了。

    那會兒小姑娘偶爾會和自己說,要將湯藥帶回院中,等晚修畢了再行食用,省得湯藥中安神的藥物起了效用,她不知不覺間就睡了過去。

    “感情這湯藥是全喂了土。”

    邊箏氣急反笑,袖擺一卷將石盆收入囊中,再向床榻邊移了幾步。

    沉寂許久的空氣中,隱隱還有著隔息陣運轉間殘留的靈力波動,他可是不記得自己還有在屋內布過隔息陣!

    “最為基礎的一階隔息陣,但已是足夠,真是好樣的。”他一時之間氣得不知道說何是好。

    見他這般,邊歧也很快就反應過來,無奈地歎了口氣,道“你真的是太慣著灰灰了。”

    還別說,盛霂這布置,若非多加留心,還真是很難注意到,君不見他上回送她回院中安歇的時候可是都沒察覺端倪。

    小姑娘不許他們進,就不進,不許他們看,就不看——某人貫徹得也是很徹底了。

    “她這行為是在害自己,你慣著她,也是在害她。”邊歧沉聲道。

    言辭間,他沒再稱呼邊箏作大兄,而是毫不客氣地指出了自己這位長輩在行為想法上產生的謬誤。

    雖是親兄長,但無論是從年齡、修為還是閱曆,抑或是一手帶大自己之事來看,邊箏都算是他實打實的長輩。

    邊歧不禁開始慶幸自己沒有在溺愛中長歪——這還真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情。

    不過想想,那也得有被溺愛的條件不是?他從小到大可是壯實得不能再壯實,六歲就敢進雪原追著比自己大上數十倍的雪獸砍,人家都想跑了他還硬要追個八座山。

    十歲的邊歧,就能禍禍完小鎮上一整條雪街的菜棚,還可以把自己留下的痕跡抹得一幹二淨,再看心情考慮把這口鍋蓋到哪個得罪過自己的人頭上。

    要是恰好心情不錯,近來也沒有讓自己不爽的人,他還能想辦法嫁禍到雪獸身上,然後再去隨便抓個無辜的倒黴雪獸來頂鍋。

    玄霜宗山門外有八座小鎮,沿著雪線一字排開。

    那八座小鎮不同於有著護宗大陣護佑的玄霜宗,就是普普通通的平凡小鎮,無垠雪原因著生存環境慘烈,從來都不缺各種凶詭殘暴的異獸,雪原之民們往往將它們統稱為雪獸。

    每每入了冬,雪原上的環境更為惡劣,故而時不時地就會爆發一陣獸潮,首當其衝的就是雪線上的八座小鎮。

    玄霜宗的門人弟子,要守護的可不僅僅隻是雪線的位置,攔住爆發的獸潮、不令其南下,亦是成了宗內弟子與小鎮居民每年都要做的功課。

    能在雪原上生存的雪獸,可不會是什麽善茬,小鎮上的居民從來都是認為,對待敵人仁慈,就是對未來的自己殘忍。

    哎呀,可從來沒人會說他心狠手辣、殘暴不堪呢。

    他們隻會稱讚自己。

    邊歧這孩子,真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