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何來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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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結束了。
第二天,盛霂沒再見到有著令自己厭惡氣息的人,隻有白發的少年進屋後短暫地停留了一會兒。
留下了看著就很難吃的東西和顏色過分豔麗的果子。
艾落落說,出門在外,不可以吃陌生人給的來路不明的食物。
她感覺自己有點餓。
她最後還是沒有吃。
直到太陽消失了,艾落落也沒有來。
第三天,醒來後,口齒胸腹間彌漫著的苦味令人作嘔。
白發少年默不作聲地收拾完後,還是將與昨天一般無二的吃食擺在了床榻邊上的小案上,放得很近,是盛霂伸手就能夠到、又不會輕易打翻的距離。
她的額發好像有些許長了,遮住了小半的眼睛,白發少年問她需不需要自己為她梳整一番。
他言辭間流露出來的情緒是那般的小心翼翼,盛霂在他的眼裏看到了別樣的意味。
就像是母親做了一鍋黑糊糊,然後又緊張又期待地看著自己拿起勺子,最後,很沮喪地問自己有沒有吃飽。
她感覺自己有點餓。
可是,艾落落說,不可以輕易便被人蒙蔽,這個世界的一切都不過是假象。
她不可以相信別人,她必須等到艾落落來,餓一會兒也是沒有關係的。
盛霂照舊沒有動桌上的吃食,也沒有理會少年的問詢。
白發少年好像有點沮喪,她注意到了。
他在出門前,問她要不要看看窗外的景致。
盛霂想了許久,覺得自己的心裏好像有點悶,便答應了。
見她點了點頭,白發少年看起來好像高興了一點的樣子。
這樣子的景象見得多了,她不為所動,隻是窗外垂下的細枝上綠葉絛絛,顏色鮮嫩明亮得微微灼眼。
原來春天已經來了麽?盛霂根本記不清自己已經有多久沒見過春天了。
月亮消失了。
她的姐姐還是沒有來。
第四天。
不得不承認的是,窗外的雲海很好看,是她從未見過的景致,金燦燦的,暖和得恰到好處。
不知道為什麽,盛霂覺得自己的身上有點燙。
桌上的吃食還是前幾日裏的那些難以下口的玩意,是多看一眼都會泛惡心的程度。
她好餓,餓得快要沒有動彈的力氣。
白發的少年好似在煩惱什麽,糾結了很久後,從袖子裏取了東西想要遞給自己。
很香,是又冰又甜的好聞氣味,她很心動。
會是暴風雨來臨前的甜蜜陷阱嗎?
艾落落說過,交易是公平的,她獲得了什麽,就得給出去什麽。
可是她身上什麽都沒有,可是說是身無分文的狀態,她沒有交易的資格。
她隻有她自己。
艾落落告訴過她,無論什麽時候,都不可以拿自己來做交易。
絕對,絕對,不可以。
她不是很能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但想到那些追著姐姐與母親不放的人,又好像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一點——總之,聽艾落落的是不會有錯的。
她真的好餓。
她明白他們想要的是什麽,一些痛苦的事情親身經曆個成百上千次,怕是再笨的孩子都會明白的。
因為疼痛最使人長記性。
她真的好餓,艾落落也說了,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而她已經有三天未曾進食了。
當然,吃進去的再吐出來的不算。
好吧,盛霂還是想不明白,他們為何就能肆意地從她身上取走任何自己想要的東西?
而她自己,卻不可以?
她餓得渾身乏力,頭腦發昏,整個人不太清醒地開始思考起了自己得放多少血才能夠換麵前的食物。
相比起來,還是放血好受一些,割肉太疼了,傷口好得也很慢。
那個杯子看起來不是很大,就比自己捏緊了的拳頭小上一圈。
應該,是不需要很多的吧?
然後,盛霂聽見了,白發少年說——那是搶來的。
她想要的東西,是被搶來的、不屬於麵前之人的存在。
交易的對象不在此,那麽,便不存在所謂等價交換的公平。
交易不成立。
她沉默了許久,還是開了口。
對著白發少年傾瀉而出的是她渺小的憤怒和不甘,很薄弱,但確確實實地存在著。
他們都是強盜與騙子。
她好想回家。
好想見艾落落。
還想,再見母親一麵,她一定不會再覺得母親做的黑糊糊難以入口了。
可是三天過去了,艾落落還是沒有來。
……
……
“我的阿霂,我最愛的小樹苗,我的寶貝。”麵容平淡的黑發女子抱住懷中的小女孩,捏了捏她軟乎乎的臉頰。
她耳畔垂落的發絲亦很是親昵地蹭了蹭小女孩的臉頰,惹得女孩咯咯發笑。
女孩坐在她的手臂上,雙手環過她白皙欣長的脖頸,小臉湊了過去,與黑發女子圓潤的臉頰貼在了一處。
是柔軟的、非常溫暖的觸感,像兩塊裹滿了厚厚一層甜香可口的奶油的小點心,緊緊地挨在了一處。
“艾落落,我親愛的艾落落。”
女孩倚在黑發女子的懷中,小手壓了壓她額角淩亂的碎發,聲音像是又撒了一層軟糯的糖霜般。
“我最愛的艾落落,你今天要與我說些什麽?”
黑發女子麵目柔和,低頭看向懷中的小女孩笑著道:“嗯,讓我想想哦……”
“在講故事之前,我們先尋個合適的地方坐下好麽?我的小樹苗。”
女孩連連點頭,手心捏著黑發女子的一束發絲,表示讚同。
“那艾落落是想要去水池邊上的那兩塊大石頭上,還是院子門口的竹籬前麵?”她湊得離艾落落更近了幾分,撲閃著眼睛問道。
她們的小院的竹籬前邊,堆著好多高高的又鬆又軟的草垛,不怕風,也不怕雨,女孩身量尚小,便很愛在裏頭鑽來鑽去,感受被落在幹草上的日光所包圍的感覺。
芬芳的,破碎的,淺淡的,還夾雜著些許泥土與雨水的鮮嫩氣息。
出了小院,過了竹籬前的草垛,沿著腳下的青石板行上數十步,有一個很小很小的水池,隻比女孩的床榻大上一點。
水池也很淺,最深之處的池水也不過堪堪漫過站著的女孩的腰部,池底亦被人很用心地鋪滿了表麵略有些粗糙的砂石,不至於磨破稚子嬌嫩的皮膚,卻使得腳下不會輕易打滑,是站在其中嬉鬧也很難出現意外的程度。
池邊有一大一小兩塊貼在了一處的圓滾滾的石頭,艾落落曾與女孩說過,它們生得很是像一種叫做耶耶的小獸,一樣的圓滾滾、一樣地像粘糕般喜歡貼在一起。
聽她那麽說,女孩當時很高興,雖然沒見過所謂的小獸,但她覺得自己與艾落落也是一樣的,遂給兩塊石頭取了名字,喚做椰椰與小摩。
她喜歡坐在高一點的那塊石頭上,艾落落呢,則是會坐在小一點的那塊石頭上邊。
這樣子,女孩就可以看到比自己高上許多的姐姐的眼睛。
那雙盛滿了春天的花、秋天的月,和天上的繁星的眼睛,眼中有獨一無二的自己。
甘願掉入花月的美夢,甘願沉入繁星的夢境。
艾落落搖了搖頭,笑道:“都不是。”
她摟緊了懷中的小女孩,帶著她一個轉身躍上了屋頂,踏著屋頂後麵岩壁上的石階開始向上行去。
“今日為時尚早,在太陽落下之前,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我們可以去山的最上邊,看看山的另一邊是什麽。”艾落落笑著道,“要是你想,我們還可以看看太陽是怎麽落下來,月亮又是怎麽升到天幕中的。”
女孩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攬緊了她的肩膀,任由山風從耳邊濕漉漉的發間穿過。
她們順利地來到了山頂,向下望去,山的這一邊是她們小小的山穀。
山的那一邊,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無邊無際的山,是窮盡一生也見不到終處的山。
蒼蒼橫翠微,峭壁連崆峒,深崖墜幽穀。
女孩低聲喃喃道:“山,好多的山……”
她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所謂的群山連綿之景,隻是她有些疑惑不解,“這些山,還有話本子裏的山,生得都是一個模樣麽?”
眼前所見的山,俱都是規整的不得了的模樣,絲毫沒有書中所說的千萬般樣貌。
“阿霂,那不重要。”艾落落摸了摸她的頭。
“眼前所見,皆為虛妄。”黑發女子的語氣中帶了幾分愛憐,“你的心裏有什麽,就會看到什麽。”
女孩從前不知曉“山”為何物,但現在她見到了“山”,縱使隻是一個雛形,也足以令她印象中對於“山”的存在真切上些許。
“你見過了山,知道了這是山,等以後見到了更多不同模樣的山,你心中的山便會越來越多。”
“待你心裏裝滿了山,再回到了這裏,就會明白,它們是何模樣,並不重要。”
黑發女子說的許多話,以小女孩的閱曆與年齡來說,總是想當難以理解的,但女孩每一次都非常用心地記下來,試圖刻進心裏。
不過女孩依舊不懂,“我們為何要來看山?”
“我什麽時候才能見到更多不同模樣的山?”
“艾落落今天要與我講的故事又是什麽?”
麵對女孩的一連串問題,艾落落麵上完全沒有不耐煩的意味,一一為她解答道:“看山沒有目的,因為山就在這裏,我們又剛好有足夠的時間,就帶著阿霂來啦!”
不是所有的為什麽都有答案,有些置於問題背後的答案,若非要追根究底,也會無趣的很。
此等行為無趣得很,答案也可能會無趣得很,約等於問了白問、答了也是白答。
但又有哪條規則定下,所有的問題與答案一定要有足夠的存在的意義呢?
艾落落放下了女孩,兩人緊緊地挨在一塊坐在了草地上,麵對著無盡群山,背靠白日。
她問道:“山好看嗎?”
女孩答:“好看。”
她的話語中好似帶了幾許的不確定,抬頭看了看黑發女子的眉目。
眉如黛,眼若山水入畫來。
女孩再次堅定地點了點頭,十分肯定道:“好看!”
“阿霂喜歡麽?”艾落落俯身攬人入懷,輕聲道。
女孩直直地看著她,毫不猶豫道:“喜歡。”
非常喜歡。
“那你開心嗎?”
女孩沒有回答她,隻與她又貼近了許多,牢牢抱住她的手臂。
她很想告訴艾落落,自己很開心。
隻要與她在一起,她便很開心——無論什麽時候。
永遠都是。
黑發女子張開了她的雙臂,眉眼低垂,感受著穿行在山間的風。
“阿霂,世界就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山穀,當你站在山上,大聲喊出心中的所念所想,它便能聽到你的聲音。”
“當你有一天遇到了困惑的事情,隻需要大膽地問它,就能得到一些你想要的答案。”
女孩拽住了她的袖擺,緊張道:“我不可以問你嗎?”
“你說過的,會一直陪著我。”
艾落落不答反問:“你想出去看看嗎?”
女孩再次沉默,臉上添了許多的沮喪。
瞧她快要落淚的樣子,艾落落忙哄道:“問,都可以問,我會一直陪著你。”
“我要是對著山穀喊你的名字,你會聽得到麽?”女孩沒有真的落淚,她隻是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其實她真的很想出去,但她知道家中的幾位長輩都不會同意。
他們很關心她,她不能讓大家麵對困難的抉擇。
即使如此,女孩還是很想知道問題的答案。
“艾落落,我真的好想出去,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出去了,我要是把自己弄丟了,或者是找不到回來的路了,我對著它喊你的名字,你能夠聽到嗎?”
她一字一句地說得極慢,艾落落聽得極為認真。
良久。
“會,我一定會聽到。”
艾落落的神色無比堅定。
“你要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就會來接你。”
“無論你在哪兒,有多遠、多久,我都會趕來見你。”
小女孩說,“你什麽時候來?”
“可能是三刻鍾,也可能是三個時辰,也可能是三天、三個月。”艾落落遲疑著道。
世間總有種種意外,她無法向女孩做出明確的保證。
她於山風中閉上了眼。
“也有可能是三年,三百年,三千三萬年,三輩子。”
“你願意等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