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傘上雪與傘下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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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時辰,老秦鐵定還賴在床上,你去了也見不到人。”

    餘醉在櫃中摸索了一番,轉頭與邊歧解釋道。

    她手中多了一把與自己身上的藍鬆花厚袍同色的油紙傘,傘麵看著髒舊非常,但好在沒有破損之處。

    見她站到了石門後,邊歧有些摸不著頭腦,“醉姨,這是?”

    “我與你同去。”餘醉推開了石門,撐起了手中的傘,自然而然道,“既是雨雪天,出行自然要打傘。”

    邊歧看著傘麵上糊著的幾乎薄到透光的油紙,嘴角並著眼角極其不自然地抖了抖。

    “還愣在那裏幹什麽?趕緊過來。”

    餘醉朝著站在原地發愣的白發少年招呼了一聲。

    邊歧隻稍微理了理披散的長發,收好了自己的寶貝發帶後趕忙上前。

    他朝美婦人手中握著的傘柄伸出了手,言語之中多添了幾分小心翼翼,“醉姨,還是讓流光來罷。”

    靛藍色的鬆花在風雪中招搖,餘醉按了按身下空蕩蕩的裙擺,麵無表情道:“無需你來,我尚且有手又能行,不至於半截身子進了土,又哪來的讓小輩為我撐傘的道理?”

    撐傘這種事,自然該是她來。

    黑衣男子整張臉都貼在了冰窗上,視線牢牢黏在藍傘下的身影上。

    油紙在狂風的拍打下獵獵作響,看起來是隨時都會被撕裂的模樣,卻絲毫不影響傘下藍山自成一地,傘上鬆花迎風怒放,端的是一副霜雪不侵不擾的模樣。

    “天地一片白茫茫,又見藍山踏雪來。”黑衣男子發出了喟歎之聲,“穩如山,挺如鬆,真是了不起。”

    他回頭看向身後的紫衫男子,開口問道:“先生,你說,她到底是怎麽站得住的?”

    “我一直都想不明白這個事情,大家在這兒都不能使靈力、用術法,醉娘的腿不是沒了嗎?”

    北原上一旦起了風雪,他們這些身體康健之人尚且不敢隨意出行,靈力會被抽幹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卻是懼怕會被喜怒不定的風雪帶離小鎮,一個搞不好就會到了雪原的深處,那可真是求生無門求死容易了。

    反觀餘醉,缺了腿腳,平時能走能跑也就算了,偏偏在風雪中也是站得比誰都要穩。

    並非流水街上諸人無情,放任一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孩子獨行於險惡的風雪中,愣是讓人走過了大半條街也沒人敢開口招呼他進屋來避避風雪。

    實在是他們不敢,且招呼了也沒用。

    邊歧作為玄霜宗宗主的弟子,是玄霜道尊的嫡傳一脈,修習的亦是與玄霜子一般的《天霜帝訣》,且身懷至陰靈體這一利器,整個雪原、或許還有於雪原下長眠的祖師,總是多多少少對他有幾分小小的偏愛的。

    尋常的風雪雖說也會讓處在當前境界的邊歧不太好受,但也僅僅是不太好受。

    毫無疑問的是,北原本身,肯定是不會把他這個所有人都默認的下一代北原之主給送上絕路的。

    邊歧有的偏愛,小鎮上的諸人可是沒有的,麵對凶殘的風雪,也就隻有餘醉一人敢推開那扇看著不大、卻是重若三山的黑石門了。

    就算是餘醉,也隻敢開個小小的門縫,絕不敢讓風雪進了屋。

    感受到有那麽一瞬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紫衫男子額頭的青筋跳了跳,起身,隔著厚厚的冰窗,對著行過的藍色身影,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弟子禮。

    “見過藍山先生。”

    傘下的身影腳步微頓,餘醉看向了冰窗後模樣有幾許模糊的紫衣人,聲音不鹹不淡道:“淩雲,我已經與你說了許多次了,我不再是塔的教習了,你無需稱我為先生。”

    “雖說先生不是塔的教習,淩雲亦不再是塔的學子,但先生依舊是先生。”

    被喚做淩雲的紫衫男子執禮而立,不敢抬頭,語氣中滿是執拗。

    “昔日教導之恩,淩雲未曾敢忘懷。”

    他抓過了一邊看戲的黑衣男子,沉聲道:“秋千,與先生道歉。”

    “啊,道什麽歉?”秋千滿麵疑惑,捧在手中的石碗驚得重重落在桌上,“我說錯了什麽嗎?”

    他茫然無措的視線對上了窗外餘醉冷靜的眼神,倒也沒覺著害怕,而是衝著她露出了一個爽朗的笑容,道:“醉娘醉娘,你看我今天有好好吃飯,待會午後你帶我一起進雪原好嗎!”

    他一直都覺得,餘醉生得很是美麗,打扮間多出的幾分豔俗也絲毫難掩她清麗眉眼下的絕世容顏,是整個小鎮上生得最漂亮的人。

    還有,餘醉會像個尋常的母親一樣,喊自己好好吃飯,會帶著自己進雪原。

    若是他尋不到吃食,也都是餘醉願意將自己的舍與他一半。

    故而,他很歡喜。

    可他也沒覺著,自己的一些話語,會在什麽時候、會對某些特定的人,造成什麽不好的影響。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沒有腿就是沒有腿,喪家之犬就是喪家之犬,在秋千心裏,從來都是一樣的事情,又有什麽不能說的呢?

    他從來都不曾在意,甚至要是餘醉拿著肉投喂自己,他真能汪上幾句,徹底坐實敗犬的名號。

    拜托哎,誰給飯誰是娘,不就是嗷幾聲,不丟臉。

    看著先生越來越冷的臉,秋千很委屈,但他眉眼實在是生得淩厲,一張臉亦是棱角分明,那一點兒難過的情緒到了他麵上,就顯得有些不倫不類起來。

    他實在是不明白自家先生為何突然要自己道歉。

    “你這又是何必?”傘下的美婦人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我從來都不曾在意。”

    餘醉看了眼石碗中剩下的碎骨頭,眉頭輕蹙,“你要是當真未忘昔日之情,那便盡早離開北原,北原不適合你。”

    “先生,入北原於淩雲而言,亦是無奈之舉。”紫衫男子語氣苦澀道,“他們都說學生錯了,學生不得不逃。”

    “這不是你不願意好好吃飯的借口,既是惜命,又為何於此徒然浪費生機?”

    “稚子無知之言,又何必當真?世人之言,幾時做得數?”餘醉看了眼垂頭喪氣的黑衣男子,神色間看不出任何情緒。

    或許以黑衣男子的身形與麵容來講,他是絕對無法被稱作稚子的,但說這話的是餘醉,再不合理的,也都成了合理。

    “在意對錯的,從來都隻有不敢抬頭看我的你啊,淩雲。”

    遠去的聲音伴著風雪淡入識海,見餘醉的身影徹底在窗前消失,淩雲抬起了頭,神情寂寥。

    交談隻發生在幾息之間,在外人看來,餘醉不過是在他們的窗前停留了一刹那。

    “嗨,先生別發悶了。”秋千推了淩雲一把,“醉娘都走遠了。”

    淩雲呆愣半響,方才定定地盯著麵前不成器的小徒兒,冷笑道:“看來你是忘了打人不打臉、傷口不撒鹽的道理。”

    “先生,家裏沒有鹽,鎮上也不可以亂打人。”秋千扯著個嘴角,傻笑道。

    聞言,淩雲麵色鐵青,揪住了他的耳朵,低罵道:“你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你到底能不能管住你的那張嘴?”

    常言道,禍從口出,可秋千卻不以為然。

    “先生,我的嘴長在我自己的身上,我一沒殺人全家二未斷人財路,為何不能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若是不能,那我長張嘴又有何用?”他歪了歪腦袋,“或許,也可以長到別人身上去?”

    “不過秋千不願意一生隻依著別人的意願說話,我想,那樣子大抵也是沒人願意的。”

    “也是你小子運氣好,遇到了一群不願與你計較之人。”淩雲氣結,鬆開了手。

    秋千揉了揉自己的耳朵,笑道:“那自然是。”

    非要和他計較的人,讓他們消失就好了。

    那又有多麻煩呢?

    二人沉默相對許久。

    聽著風雪中傳來的嗚咽聲,見又想開口的自家小徒兒,淩雲冷冷地道:“我管不住你的那張嘴,但本著師徒情分,最後提醒你一次,十個你,也不及啞娘的一個指頭。”

    “趁早歇了你那想問東問西的心思,不管是關於餘醉,還是別的些什麽,遠不是現在的你可以涉足的事情。”

    俗話說得好,咬人的狗不叫,往往表麵上越是平靜的人,越是有發狠的可能。

    小鎮上的絕大部分人都知道,誰才是鎮上最安靜的那個人。

    於簌簌風聲與哀音中,邊歧扣響了街道盡頭的酒樓的門。

    無人應答。

    邊歧再叩。

    依舊無人應答。

    餘醉實在是看不過眼,“平時沒見你這麽有禮貌。”

    她收好了傘,直接上前推開了百味閣的大門。

    百味閣不同於街上別處的石屋,它的門窗俱都隻是尋常的木頭,加之身為酒樓唯一的東家兼之廚子的秦簡從來不給門窗落鎖,隻需要輕輕一推就開了。

    至於為何唯獨百味閣的門窗是木頭,一說是在修築石屋時,因著它在街道最深處,恰巧石料不夠用了,反正這裏除了飯點時間外也不留人,工匠就索性拿尋常木頭替了。

    另一種說法則是,秦簡堅持要工匠為自己在百味閣下方修建一個地窖。

    而每個人來了北原,能分配到的三重石都是有一定數目的,冰下施工更是艱險重重,他這般要求直教工匠犯了難。

    地上的石頭不夠用了,工匠便問廚子,他居於何處?

    廚子則答,居於地窖。

    如此這般,工匠便隻以三重石為梁作頂,為他起了整個小鎮內唯一的一座二層小樓。

    數十年來,沒能被北原的風雪壓垮,也是非常神奇了。

    大堂內除了些擺得亂七八糟的桌椅外,空無一人,餘醉徑直繞過後廚,奔著地窖口而去,邊歧忙不迭地跟上。

    地窖口下方,早已有人靜候於此。

    胖廚子拍了拍自己的黑圍裙,沾去了手心的糖粉。

    “你們的來意我已知曉。”他的神色嚴肅上了幾分,說話卻還是慢吞吞的樣子,就和他的人一般。

    “小孩子家家的,不願意吃東西,確實是大問題。”

    邊歧亦肅然,餘醉則退開了幾步,將場中的空地留給了二人。

    秦簡看向了麵前的白發少年,眼中隻有平靜,緩聲道:“你知道的,北原的規矩。”

    “不管你做了什麽,隻要沒能被大家夥兒當場逮住,彼此就都當做無事發生。”

    “是。”邊歧點了點頭。

    “這個地方不存在公平,隻要北原還是北原,那東西過去不曾存在,現在也不存在,將來更不會存在,你口中的等價交換之談簡直荒謬。”

    “是。”

    邊歧心中暗自發苦,此地確實是如廚子所言,是個凶狠之地,行事論理全憑拳頭講話。

    小鎮上或許會有老有幼,有病有殘,但毫無意外的,沒人是弱者——就算是個凡人。

    能在這種地方活下來的凡人,又怎麽可能簡單?

    “天下未來都會是北原的模樣,她那樣子,活不下去。”胖廚子細細思索了一會,又接著道,“雖說山門內是個好地方,但到底不如讓她現在就走來得幹淨利索。”

    廚子是很認真的在說這番話,他向來憨厚老實,口不出惡言。

    “流光不舍,還請秦叔成全。”邊歧誠懇道。

    “這不是我成不成全的問題。”秦簡搖了搖頭,難為情道,“你真的很壞,把我放在了一個艱難的境地上,想我做一個好人,卻又非逼得我做一個惡人。”

    “你此番行為,可曾想過,我之後該如何麵對箏先生的斥責?”

    他若是成全邊歧,就得麵對有可能存在的怒火。

    更遑論,依著自己所知曉的小姑娘的部分情況,秦簡是真心實意地認為,早些離開反倒是解脫。

    少年平日裏總是一絲不苟地紮在腦後的白色長發極為罕見地散落在肩,與胖廚子記憶裏的某個身影對上了幾分,遂他很是沉默。

    掙紮了許久後,秦簡似是終於做出了抉擇,他看向滿臉期待的邊歧,悶聲悶氣道:“若你非要如此,那我們就按著北原的規矩來。”

    “北原的規矩之一,眼不見則不為實。”

    “北原的規矩之二,誰拳頭大,誰就是定規矩的人。”

    “你想我成全你,要麽想辦法讓你兄長的目光無法落到我身上來,要麽想辦法尋個可以定規矩的人來。”胖廚子正色道,“除此之外,隻剩一個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