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半分之間的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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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胖廚子的地窖很大,遠比地麵上的百味閣要來得寬敞開闊。

    裏麵什麽都有,有凡俗界最平常不過的瓜果菜蔬、雞鴨魚肉,米麵糧油壘了一筐又一筐,也有瞧不出種類的靈植靈獸,俱被處理得一幹二淨,隨意地堆在牆邊。

    北邊的石牆被掏出了數個凹槽,內裏放著的瓶瓶罐罐種類繁多,小巧精致的琉璃盞,泛著油光的紫竹節,色澤水潤的青瓷瓶,樸素板正的小木瓶。

    還有各種五顏六色叫不上名目的靈材,擠擠攘攘地貼在了一處。

    邊歧深深地吸了一口地窖中五味混雜的氣息,瞧著憨厚老實的胖廚子麵上的難為情,終是反應了過來自己此番行事的不妥。

    他想要做什麽,做了什麽,牽涉到的從來都不是隻有他自己一人。

    往日裏眾人言道他性情頑劣、肆意妄為,卻從未多加指責,反而是多有縱容,隻因著那是兩人間的事,且他的所言所行遠遠未到令人難以接受的地步。

    在眾人的眼中,他隻是個孩子。

    小孩子家家的,無論是偷吃點蜜糖,還是打碎家中個把不值錢的碗碟,或是折了菜圃裏的幾根無關緊要的菜苗苗,那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誰不是從小時候過來的呢?誰都會多多少少有過不懂事的時候。

    更何況,小鎮上的大家思及幼時的自己,可能還要比小少年來得更為頑劣調皮,故而寬容。

    當然,這種包容,也可以形容成是強者對遠不及自己的弱者的一種輕描淡寫的不在意,因為未曾放在心上,所以無視之。

    但是現在,這種平衡被打破了。

    邊歧知道自己確實是在強人所難,小妹的事情不止是他一個人的事情,他未曾征得兄長的同意,更不知道隨意給她更換吃食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如此便冒冒然且自以為是地私底下做出了決定。

    他有心請人幫忙,行的卻是拉人下水之舉。

    因著父母自打自己出生之後便直接離去,幼年大多時日中與他相伴的便隻有兄長與師尊。

    邊歧向來敬重自己的兄長。

    邊箏是他的兄長不假,但他向來認為自己年歲尚小,對這位兄長的了解可能還不及他那與兄長相伴了近兩百年的師尊。

    縱使如此,他依然大抵明白自己的兄長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外界常道他性淡泊,喜靜,別說是參與到修真界各種大大小小的紛爭中,連顯露人前的次數一隻手都能夠數得過來。

    邊箏是一個很誠實的人。

    無蹤塔、天霄學宮曾數次邀請他前去自家擔任教習,擺好了豐厚至極的報酬,他說自己軟弱自私不堪重任,怕誤人子弟,婉拒了來自聖地的所有優待。

    他說自私,倒好像是那樣子也沒錯。

    南關八城潰於疫病,赤日宗與無蹤塔相協邀他出手相助,他直言天命有定,禍福有數,非人力所能及。

    這番冷漠到了極點的言語,氣得來自無蹤塔桃院胡子花白、德高望重的醫科教習指著邊箏的鼻子破口大罵。

    “你這般鐵石心腸,又何苦學了那救世濟人的法子!”

    邊箏則是回答他,“我明曉醫理非是為了救世濟人,隻心念之使然。”

    他隻是覺得很有意思,為了消磨漫長的生命中無聊至極的時光,總是得給自己尋點自身認為有趣的東西的。

    不同於尋常人族,他們靈族從誕生之刻起,就擁有了漫長得看不到盡頭的壽數,加之等階越是高的靈族,便越是強大。

    那不是永生。

    那又無限接近於永生。

    他想學什麽,想做什麽,都沒有什麽特定的理由,他隻是想那麽做,便那麽做了。

    邊箏能與小上自己一半的鳳纖成為摯友不是沒有道理的,小霸王鳳纖極度厭惡別人教自己做事情,邊箏也同樣討厭,但他的性格不及鳳纖張揚。

    他不喜歡麻煩,他的時間雖然很多,但他依舊討厭自己的生命被無用之物占據,哪怕那隻是極少極少的一部分——或許那其中,並不與他血脈相連的霜雪,是一個例外。

    但邊箏從來不相信世間的事會有什麽例外,他隻相信命中注定,相信命運的軌跡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有的事情,時間到了,就該去做了。

    於是,他與垂垂老矣的醫科聖手說,他無濟世之心,自然不行濟世之舉。

    快要油盡燈枯而依舊心係眾生的老者,在這等刺激下,本就為數不多的時日又折上了一大半。

    邊箏又覺得這樣子不好,雖然他認為不全是自己的原因,但到底人是被他氣到的,壽是因他而折的,還是得做點什麽才合適。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手癢了,想救人,那便救了。

    他將老者從生死關頭拉了回來,又為他續上了三十年的壽數。

    邊箏與老者說,你救不盡天下人,若想救,那就自己去救。

    德高望重、享譽一生的老者則回他。

    救不盡天下人,可以救眼前人。

    那會還很是年輕的邊箏又問,何為天下人,何為眼前人?

    老者答,天下眾生盡是天下人。

    老者說,天下眾生盡是眼前人。

    珍惜眼前便是珍惜天下,珍重天下便是珍重眼前。

    “可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你無法說服我。”

    彼時的白發仙人麵容平靜,聲音平和,說出口的卻是殘忍至極的話語。

    “而且你快死了。”

    “是啊,我快要死了。”再度醒來的老者喟歎道,“所以我多活一刻,便能多救一人。”

    他向著除了修為外,不論是年齡、還是閱曆或者是聲望都遠遠不及自己的晚輩,拜倒。

    以謝救命之恩,以期回頭之望。

    說來最可笑,令他倒下的罪魁禍首,卻又成了他的救命恩人。

    但老者不怨,他先來求助是因,那自己必得擔下因選擇而生的果。

    惡果,善果,一身嚐。

    “先生又何必如此?”年少的白發仙人不解,遂歎道,“不過凡俗眾生爾。”

    “凡人壽難過百,於你我而言,百年光陰不過眨眼即逝,該是更為珍重自己才是。”

    老者答“你走得太快,未曾見過許多風景,也失去了很多東西。”

    “你現在不曾察覺,不曾後悔,隻是那些東西還沒能趕上你。”

    世界在某些殘忍的地方對待眾生是非常公平的,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沒人可以好運到一樣不沾。

    凡人是,修道之人是,就算是踏過了仙門的仙者,亦不能免俗。

    仙者半分,是為人,世界之中,是為眾生。

    熙熙攘攘的人,湊成了一個眾生。

    身在世界之中,誰敢說自己不是眾生?

    老者與邊箏道“你想要的答案隻有自己能給。”

    “能說服你的,也隻有你自己本身。”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向了白發仙人的心,“我們是不一樣的。”

    所有的心,都是不一樣的。

    人忌以己度人,醫者更甚之,卻又不得不度之。

    醫者眼中不僅有自身的苦痛,從擇了修習之道開始,眼中又多了世間的諸多苦痛,而麵對苦痛、接受苦痛就是他們最初的修行。

    世間一人之苦尚且難放,更何況眾生之苦?

    修行修行,修放下,若輕易就能放下,又何來修行難一說?古往今來,又有多少人曾叩響那道門?

    來自桃院的醫科教習沒有多加指責年紀輕輕的晚輩,他的心胸遠比世人所想象的來得寬廣。

    他再拜,且出言辭行。

    年少且天資絕豔的白發仙人若有所思,遂執身還禮。

    老者沒再去處於水深火熱的南關八城,而是回到了塔中,開始安排自己的身後事。

    他已經老到空有一身能為,卻無力施展的地步。

    雖說邊箏強行為他續上了三十年的壽數,但油盡燈枯之勢從來不可逆,隨著時日消散的不僅僅是生機,還有日漸衰竭的修為。

    邊箏沒有為他補齊缺的另一部分,此舉對老者來說無異於殘忍至極。

    又或者說,讓老者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成了個有心無力之人,也是那位白發仙人為了驗證老者的話而有意為之。

    似乎無論如何解釋,都是過於殘忍。

    皚皚白雪嶺上霜,如何能勝人之鐵石心腸。

    老者成了普通人,也依舊不普通。

    他用心編纂醫道典籍,竭誠教導弟子,傾盡全力試圖將一生之所學遺留於世。

    南關八城的疫病隻持續了八年,疲憊不堪的老者也沒能撐過原本不屬於自己的三十年。

    孤高冷傲的白發仙人站在了他的病榻前,皺起了眉。

    “先生還是如此不懂得珍重自己,我已給過你機會。”

    “若你在這幾年間著重於己身,不理身外之事,或許便不會如此。”

    老者哪裏不曉得他話中的意思,笑道“大限將至之人,若能突破,早便突破,哪裏還需那偷來的三十年!”

    “我停在那兒已有千餘年,與那道門沒緣分,就是沒緣分!”

    “先生,不是不信命麽?”邊箏問道,“醫者為眾生與天爭命,先生又為何不為自己爭。”

    “哪來的那麽多命數可以爭?真是天真的孩子。”老者看向白發青年依舊冰冷的麵容,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你都說了與天爭,既然爭了那麽多不該有的命數,天道早已在別的地方找補了回去。”

    世間醫者少,醫修少,不是毫無道理的事情。

    他們的修習與修行之路比常人難上許多不提,身在此世間,牽連的因果也遠比常人要多。

    行於生老病死間,哪兒能不沾染絲毫的愛恨糾葛?

    哪一樁、哪一件,又不是重因重果?

    “俗世間所謂的醫者不自醫,也是這個道理?”邊箏看向他,冷然道,“先生也被因果迷了眼,看不清自己的心麽?”

    看不清疾症所在,故而救不了自己。

    老者一愣,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我也病了啊!”

    “南關八城八年疫病,雖我等諸人傾力而為,死者盡然有百萬之數,對此我始終難以釋懷,故從不肯停下腳步。”

    偏方良方,最難醫是心疾。

    “世間醫者不是隻餘先生一人,天下疾苦遠非南關能容。”邊箏歎道,“先生何必拚命。”

    世界不會因為少了一人便停止運轉,時間的洪流隻會挾帶著眾生滾滾向前。

    一人之人,又如何能當天下之力?

    “先生可曾悔恨?若你依在,將是未來眾生之福祉,現在醒悟,為時晚矣。”

    “何來悔恨啊!”老者搖了搖頭,哈哈大笑道。

    他的眼中是寒雪難以理解與接近的慈愛,“世間醫者是不止我一人,但我又如何保證別人願去願往?”

    “那便不管。”邊箏答道。

    老者失笑,指著他的心口,“你看看你,要是都如你一般,世人還能指望誰呢?”

    “人,在任何時候,都不能隻指望別人。”

    “你這混球,老子管不了你,管不了別人,難不成還管不了我自己!”感受到即將到來的時刻,老者終是不再收著自己的脾氣,肆無忌憚地罵道。

    “老子願意去,就去!”

    邊箏也不惱,他也不是毫無所得。

    他退後了一步,對著彌留之際的老者行了晚輩禮,“那還請先生上路。”

    “還真真是冷漠無情,這說得是人話麽。”老者不由得無語凝噎。

    “你就不能和我這個老頭子說點好話?”

    邊箏沉思了一會,方才認真道“那箏隻能在此祝願先生,去到一個再也沒有苦痛的地方。”

    “來生,再也不要做個醫者了。”

    “你這可真是……”老者再沒了搖頭的力氣,失笑道,“要是還來得及……要是還來得及……”

    “老子倒是希望,我的弟子後輩……莫再做醫者了……”

    他的聲音漸漸幹枯,視線漸漸模糊,從指尖開始,渾身上下不斷地有淡金色的光點溢散而出,盈滿了空蕩蕩的屋舍。

    就像是下了一場金色的大雪。

    像極了那一年,落在南關八城中紛紛揚揚的細雪與舉城上下遲來的欣喜。

    在最後的時刻,老者想起了一件很無關緊要的事情。

    南關之域,地近熱海,赤日高懸,永不下雪。

    對著老者融進金光的軀殼,白發的仙人薄唇微動,沒有出聲。

    但老者看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在問自己,有沒有能看到那扇門?

    老者很想笑,但是一笑,金光消散的速度就又快上幾分,隻能眨了眨眼,示意自己知曉了。

    他終是舍得閉上了眼。

    在一聲輕歎中,選擇了停在門的這一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