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忘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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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落落,一枕黃粱是什麽意思?”女孩指著穀口的石碑,向身側的黑發女子問道。
【於夢寐中得見心想事成。】
“那不是很好麽?”
【那不好。】
【醒即是醒,夢即是夢,夢裏榮華,轉眼成空。】
“我不明白。”
“夢中的喜悅,難道就不是真的喜悅嗎?”
【停留在夢裏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
【寧願要真實的痛楚,也不要虛假的幸福。】
“那我們該去哪裏尋找屬於我們的幸福?”
小女孩很沮喪,牽著黑發女子的手,回頭凝視著高空中下沉的圓月。
十萬大山像是張輕薄的紙,被人掀起了一角,戰火與紛爭化為筆墨,於青天白日幕上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又一筆。
“我們現在,算是夢醒了麽?”女孩抱住了黑發女子的手臂,抽噎個不停,“可是艾落落,我不想醒。”
她不願意醒來。
“我不想離開這裏,也不想和大家分開,阿霂要永遠和艾落落,還有母親、爹親、阿祖在一起。”
【你不是想出去麽。】
“我想。”女孩答道。
“但不是以這樣的方式離開。”
【這不是屬於我們的夢,也不是屬於我們的世界,一但做出了決定,就不能停下。】
【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能停下,不能退後,不可以回頭。】
“那好吧。”小女孩揉了揉鼻子,不再回頭,“我們現在要去哪裏?”
【再去尋找一個,沒有苦痛的世界。】
黑發女子溫柔地望向身邊的小小身影。
【一個願意接納你我存在的完美的世界。】
【一個可以讓你平安長大的世界。】
“我可以活下去麽?”小女孩不可思議道。
【是的,你可以活下去。】
【隻要……願意愛你。】
“愛?向他們對父親那樣麽?”女孩滿麵疑惑,“我也會成為像父親那樣子的存在麽?”
黑發女子搖了搖頭。
【天上的月亮,隻需要一個就夠了,你是獨一無二的星星,你不需要成為月亮。】
【愛是很長久的東西,不是尊重、也不是敬畏之類的存在,更不是短暫的喜歡。】
【縱使月亮會落下來,它也不會消失。】
“好吧,那你說的那個世界在哪兒?”
【在千重山,萬重水之後。】
“它叫什麽名字?”
【桃源。】
……
……
邊歧看著牆上懸掛著的諸多畫卷,長歎了一口氣。
他道:“那日秦叔與瞎子叔都說,隻要等她一覺醒來,我們苦惱的事情就都會迎刃而解。”
“起初我還不太相信,但事情確實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問題確實是解決了,以邊歧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方式。
吃下名為忘憂的糖塊後,再次醒來的小姑娘像是變了個人一般,變得乖巧又懂禮。
雖然她忘記了前些日裏的遭遇,也跟著忘記了眾人的存在。
“但我真的很慶幸,一切都有了重來過的機會。”邊歧彎腰挨個拾起地上散落的卷軸,笑道,“雖說灰灰一開始瞧著還是有些緊張不安的樣子,可好在變得不再害怕我們,瞎子的糖果然神奇。”
邊箏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麽。
瞎子的糖,確實是神奇。
忘憂忘憂,何為忘憂?
去苦憶甜,是為忘憂。
落在王之巢上麵的攻擊,連帶著影響到了盛霂的神魂識海,再加上他自己為了將她的神魂留在軀殼中而屢次施展的鎮魂之術,小姑娘的記憶早該是混亂不堪的模樣。
或許,她記得的東西能有那麽多,才是不正常。
待她吃下了瞎子的糖醒來後的模樣,更是驗證了邊箏心中的一些猜想。
她問自己身在何處。
她記起了自己的樣貌。
她向自己道謝,謝過救命之恩。
邊箏也沒有忘記,她見到自己那師侄後,眼中怎麽也掩不住的欣喜與激動。
那是非常好懂的、明明白白到了極點又幹淨透徹的喜愛。
沉默了許久,邊箏看向自己那耐心地收拾著卷軸的弟弟,循循善誘道:“再好吃的糖,也總有甜味消減的那一天,瞎子的糖,讓灰灰忘掉了絕大部分痛苦的事情,她才能如此這般心平氣和地麵對你我。”
邊歧明白了他的意思,手下動作微微停頓。
“是啊,我們的相遇,對她來講,也是痛苦的事情啊。”白發少年的眉眼中寫滿了落寞。
所以,她才能忘記,他們才能有了第二次相見的機會。
彼時,卻已是換了身份。
“她總會有再想起來的一天。”邊箏說得肯定。
邊歧心下暗道,“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
真到那時候,先頭疼的,肯定也不是他啊。
世間俗理,有事個子高的先上,兄長這種東西,既然存在,就有他存在的合理性。
不拿來收拾爛攤子,那還能幹啥啊?
再不濟,還有瞎子給的第二塊糖,可是還沒派上用場呢!
將拾起的卷軸都塞進牆邊的矮櫃中,他再度歎了口氣,看著畫間身姿曼妙的黑衣女子,到:“灰灰倒是忘了什麽都沒能忘記她,這還真是教人羨慕。”
畫中之人,遙不可及,卻又無所不在。
“為何要羨慕一個本不存在之人?”邊箏難得地露出了笑容,無奈道,“你羨慕她,還不如羨慕阿雪。”
霜雪與鳳茵爭鬥中說的並非玩笑話,甚至是山上山下的所有人都是那般認為的。
要論小盛霂最喜歡的人是誰,那毫無疑問,就是霜雪。
各中詳情一時半會很難解釋清楚,但或許說上一句臭味相投也是恰當。
二人,總愛說一些眾人聽不懂的話,做一些眾人看不明白的事。
邊歧靜默了會兒,試探道:“大兄,你說,灰灰與師尊,以前的他們,真的是來自同一個地方麽?”
盛霂與霜雪都擁有宿慧這事,眾人也都是知曉的,他們至今依舊隻當二人是徜過了冥河卻沒能忘卻前塵往事,故而念念不忘。
這並不是什麽稀罕的事情,冥河與冥山的鬼差偶爾也會犯了懶,對上邊兒派下來的任務,要是趕上他們心情不好的日子,糊弄糊弄就完事了。
“我覺得不像。”邊箏輕聲道。
“為何?”
“阿雪想回去,那是因著,他來的那個地方,實在是過於美麗。”
雖然可能會有些大大小小的疏漏,但美好的存在,足夠抵過那些稍稍令人不愉悅的東西。
邊歧問道:“比我們來的那個地方還要美麗?”
“莊嚴,肅穆,華美,威嚴,從來都不是美麗。”邊箏答,“所以他一心想著回去。”
他神色間有了些許的不自然,不得不說,他師兄杳杳仙昔日布下的計策非常成功,對人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待情到深處,眾人之間的聯係遠比單純靠利益勾連要來得深厚牢靠。
他們需要他,便很無恥地對一個孩子用了下作的手段。
北原需要那個孩子,那個孩子便沒有了自由。
他被留了下來,再也無法回去。
邊箏說:“至於灰灰,我想,她來的那個地方,一定糟糕到了極點。”
“所以她才會那般痛苦又恐懼。”邊歧歎道,“可她還是很想回去。”
“這說不通,是歸羽山不好還是我們待她不好?”
“還是說,她想回去,僅僅隻是為了一個人?”
每每凝視畫中千變萬化的模糊人影,心底的悸動總是讓邊歧有些許的不安,若真是那般,畫中之人又該好到了何等地步?
“大兄,我心裏總是害怕,要是畫中之人有一天真的出現了,我們又該如何?”
自盛霂與自己說了強盜與騙子之言後,邊歧始終難以忘懷,再加之師尊前些日子裏與自己的一番交談,總讓他總覺得,會發生一些糟糕的事情。
他以為自己不害怕,但他其實很害怕。
再輕飄飄的言語,一旦在心裏留下了刻痕,就很難磨滅。
邊歧的聲音越來越輕:“這些畫卷的存在,就像是時時刻刻在提醒我,我們是搶走了不屬於自己的珍寶的強盜。”
“當那一天真的來臨,她又會怎麽選?無論怎麽選,都一定會有人痛苦。”
他們真的會有勝算麽?哪怕是一絲一毫。
邊箏定定地看著他,良久,卻是轉口提了另一件事。
“今年的青雲盛會,你要去看看麽?”
“我去幹啥?那群老神棍也不會把我排進青雲榜單啊!”邊歧驚道。
玄霜宗自少年時的霜雪橫掃了某屆青雲盛會後,百餘年來再也不曾有派出過門人弟子,更因著與無蹤塔門人間大大小小的摩擦,門下弟子俱都不大樂意去往人族中央域。
看著麵前的罪魁禍首,邊歧挑了挑眉毛,雙手一攤。
“要是讓有的人知道流光子沒了刀,拜兄長與不在此處的師尊所賜,想要按死小弟的人,怕是能從雪線的這一頭,排到那一頭去。”
“讓阿雪聽見你這般說,他一定會取笑你。”邊箏輕笑道,“雖然你們三人總是一處,但你遠沒有阿雪來得簡單直接,更沒有他來得機敏。”
“阿雪當年比你這會還要來得年輕,論修為,也是差了你一大截,想要他消失的人,肯定比想按死你的要多上許多,也遠比他們要來得強。”
何為簡單直接?
簡單,是說霜雪的心,因無雜念紛擾,所以無所畏懼,一往直前。
直接,則是說他的行為處事,向來不拐彎抹角,卻又少不了縝密周全。
若是麵對選擇,他不一定會做最正確的那個,但他一定會選那個,盡量能夠讓所有人都開心的法子。
除了出門在外,老愛頂著徒弟的臉與名號,使勁坑著自家小徒弟一事。
美名其曰為,一宗之主,在外行走,多有不好。
尤其是這宗主,還是那種肩負了守護人族生存之地的使命的那種宗主。
“大兄這樣講,我倒是更羨慕師尊了。”邊歧神色鬱鬱道,“哪有你們造的孽,還要我來背的道理?”
“我可是答應了秦叔,十六年間不動手的,現在離著約定的時間可還有八年。”
“秦簡明明說的是讓你十六年間不得取人性命。”
“但凡動手,生死爭鬥,總有意外。”邊歧辯解道。
“我看你是脾氣上來了就管不住自己的手。”邊箏輕歎一聲,道,“都怪我們,把你給慣壞了。”
“不過小小比試,怎就成了生死爭鬥?按照慣例,今年青雲盛會的舉辦地點是在無蹤塔,既是在塔裏,那他們就不會讓任何一人出事。”
邊歧難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說得委婉:“我覺得,就玄霜宗和無蹤塔間的那些紛爭而言,宗內怕是沒人能有什麽好脾氣。”
“你知道換成阿雪,他這會子會說些什麽?”邊箏幽幽道。
白發少年滿臉老實:“不知。”
“桃院不是自稱救盡天下人麽?既然如此,給人剩口氣就好了。”邊箏毫無羞愧感,隻慢條斯理道,“打不死,就往死裏打。”
邊歧沉默片刻,笑容變得古怪起來。
他伸手指向自己,遲疑著道:“就我一個人去?”
“宗內若有符合年齡修為的弟子,且亦想著爭一口氣的,可一道前去。”
“不用和師尊商量一番?”
邊箏自作主張道:“無需。”
“年少人,被北原的風雪壓得狠了,總是需要些許傾瀉怒氣的機會的,現在,我給他們這個機會。”
邊歧還是覺得有些奇怪,“大兄總得給我個理由。”
邊箏沒有說話,從桌上隨意取了個卷軸塞進了他的懷裏。
被他這麽一提醒,想到水鏡中二人那般相似的麵容,邊歧思索道:“那也可能是巧合。”
天底下生得相似的人多了去了,不說他們兄弟二人生的就不像,他二人的母親霧主和盛霂的母親煙主,生得也是一點兒都不像。
他們不像自己的母親,也不像自己的父親。
盛霂也不像自己的母親,生得更不像身為鳳君的鳳青絡。
“容貌,從來都不能說明什麽。”邊歧試圖說服自己,又似是想說服麵前之人。
“不看上一眼,終歸不放心。”邊箏道。
“大兄為何不自己前去?”
邊箏麵無表情,隻看了他一眼,直接轉身離去。
“有人不想我去,我得留下來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