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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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十一,長安天晴雲舒,涼爽宜人。
    接連數日的暴雨在昨天夜裏徹底沒了蹤影,這讓擔心因為連續暴雨,從而導致黃河水位上漲的水部司官員們心裏懸著的一口氣終於鬆了下來。
    故而工部水部司的官員們今早進衙門處理公務時,其神情氣色都比前幾日要好看紅潤不少。
    吏、戶、禮、兵、刑、工六部的辦公衙門在皇城內挨得極近,形似尋常百姓的街坊鄰裏。
    而皇城的牆根又極矮,所以各部官員們昂首挺胸便能隔著院子喊話聊天,所以一點點動靜就能鬧得六部皆知。
    所以昨日六部各司剛聽完工部水部司的怨聲載道,今天就又聽見了禮部的鬼哭狼嚎。
    坐在自己這間不算大的辦公房間內,曆安聽著外麵的嘈雜聲,有些心煩意亂。
    唐朝官製森嚴,中央機構為六部三監,以此為枝幹延伸脈絡統治天下。【注一】
    三監分別為國子監、軍器監、將作監。
    這三監其實更像是現代的研究院,而並非大唐的行政機構。
    所以真正執掌大唐這艘巨艦的,便是吏、戶、禮、兵、刑、工這六部,以及這六部下屬的二十四司。
    身為工部司權力最大的兩位郎中之一,與裴宿同屬燕王心腹的曆安,對一直支持太子的禮部諸司極不感冒。
    詩會一直是由禮部司來負責籌備,今夜詩會開始,此刻也就難免嘈雜吵鬧了……他有些煩躁的合上麵前的折子,站起了身。
    他煩躁與不安的原因,是因為前天夜裏,裴宿送至江戶小院的兩張詩會請帖。
    那天雨夜裏的暗殺,逼出了貼身保護拓跋葉的黃乞兒,這個曾在大唐攪動風雨的劍魔。
    三年一次的詩會,自西夏遠行而來的拓跋葉定會參加,那便意味著黃乞兒一定伴其左右。
    那江戶在詩會上見到劍魔,一定會爆發難以控製的衝突。
    二皇子,裴宿,你們究竟在想些什麽……曆安眼中的不安越來越濃。
    在房間裏轉了幾圈,曆安推門而出,穿過往來匆匆吏員們,七繞八繞便進了刑部大門。
    進了刑部,曆安右拐,進了刑部的刑物司。
    “曆郎中來尋我家大人嗎?”門口一坐著的青衣小吏見到進門而入的曆安,忙是起身行禮。
    “對,你家裴郎中呢?”曆安理了理緋色官袍,笑著問道。
    “裴大人有事,半個時辰前便出了衙門。”青衣小吏回應。
    聞言,曆安咬了咬嘴唇,甩袖離去。
    …………
    曆安心心念念惦記的裴宿,此刻則正在琉璃館拚命的輸錢。
    當輸掉足足近千兩白銀後,裴宿被人請到了樓上了雅間。
    雅間不大,但沒有樓下汙濁的空氣,勝在幹淨。
    雅間裏一張圓桌,兩盞清茶,兩個男人相對而坐。
    光頭大漢玉冠陽捧起其中一杯清茶,輕輕抿了口,笑著問道:“公子大手筆啊,輸一千兩真金白銀,眼睛都不帶眨的?”
    作為琉璃坊最吸金的場所,本來一直是由玉錦一親自照看。
    但清明節當日的那一場襲擊,讓玉冠陽之後便不得不親自看場,以免再生事端。
    一千兩白銀,相當於往日裏半個月的流水了。
    誰都想要錢,但錢如果來的太快,那就大有問題。
    “這些都是小錢。”裴宿端起茶水,笑道:“我這裏有樁生意,就是不知道玉坊主有沒有興趣做。”
    “但說無妨。”
    “我要你們今夜燒了夏館。”
    長安人盡皆知,西夏使團就被安置在夏館。
    這貨想燒西夏使團……玉冠陽看著裴宿講話時平淡的神色,眼睛下意識微微眯起。
    “我琉璃坊隻是長安一個小小的市井幫派,可不是江湖上有名的武學聖地,這種活計,不敢攬。”
    玉冠陽放下茶杯,臉上不露喜怒,“來人,送客。”
    雅間的房門被人從外麵推開,走進兩名壯漢。
    “五千兩白銀。”裴宿不為所動,“外加一條命。”
    玉冠陽眼中閃過一絲寒意,依舊不語。
    “玉思琳的命,我能救。”裴宿輕輕敲著茶杯的壁沿,眼睛閃過譏諷,“你妹妹因你至今昏迷不醒,你這個做哥哥的,不會冷酷無情到這般田地吧?”
    玉冠陽眼中的寒意終於徹底炸開,洶湧的真氣不受控製的從體內溢出,瞬間將手中茶盞捏成了粉末。
    雅間裏瞬間陷入靜謐,隻聽得到外麵傳進來的粗鄙罵聲。
    “今晚什麽時候?”良久之後,玉冠陽眯了眯眼。
    “詩會結束的同時,我要看到夏館燃起通天大火。”裴宿平靜起身,開心笑道:“合作愉快。”
    …………
    正午豔陽時,一隊身披白甲的騎兵隊伍慢慢進了長安城。
    騎隊為首的一白衣少年,便是扶桑教當代聖子,衛明。
    豔陽時分入城,沿街卻仍是人滿為患。
    放目望去,密密麻麻全是黑壓壓的人頭。
    聖子入城,遍地皆是扶桑教信徒叩首拜見,一時間風光無兩。
    消息傳至東宮,聽聞太子捏碎了一杯玉盞。
    消息傳至燕王府,聽聞二皇子殿下多飲了三壇佳釀。
    人心,原來皆是善妒。
    …………
    江戶此刻盤腿坐在醉仙居四樓的閣台上,透過對開的大窗望著朱雀大街兩側密密麻麻跪拜的人群,看到了白甲騎隊為首的衛明。
    三品啊……江戶眼中閃過一抹豔羨,隨即歎了口氣。
    “公子為何歎息?”身後,剛剛還在一方小案前添置酒菜的蘇陌不知何時跪坐到了江戶身後,輕輕捏著後者肩膀。
    “人心善妒,我也不例外。”江戶平靜的笑了笑,“我想此刻還有很多人在嫉妒我。”
    蘇陌臉頰一紅,卻是不言不語。
    江戶雖然沒有回頭,但依舊從蘇陌捏肩的力度中察覺了些什麽,當下忍不住翻白眼道:“我明明什麽都沒做,你不要裝出這麽一副羞澀模樣。”
    “公子怎麽講不重要。”蘇陌笑了笑,腦袋輕輕趴在江戶肩膀上,吐氣如蘭,“世人會怎麽信,這才重要。”
    “昨夜熄燈後奴家同公子講的,公子切莫不要忘了。”蘇陌眼神忽然一黯,聲音微小道:“奴家身家性命,如今全在公子一念之間。”
    江戶突然感覺腦袋有些痛,沉默片刻道:“你不食言,我亦然。”
    “那公子就再委屈委屈,陪奴家直到詩會開始吧。”
    得到了江戶的保證,蘇陌眼睛重歸明亮,聲音輕快。a
    四月初九,包括長安在內的大唐北境,暴雨。
    午時三刻,一列騎隊護著三四輛馬車於暴雨中駛過明德門最中央的門道,進了長安。
    騎隊的騎士,均身著青黑色的冷鍛鎧甲,腰懸三尺長短的夏人劍,背掛造型粗獷的神臂弩。
    這充分表明著,這支隊伍來自西夏。
    站在城樓上的唐兵們,看著這些夏人身上的青黑色鎧甲,眼中偶爾閃過一絲豔羨。
    西夏用冷鍛技藝鍛造的鎧甲,防禦力名冠天下,是大唐同其他國家都垂涎的鍛造技術。
    而在西夏軍中製式配備的夏人劍,因為亦是采用可量化的冷鍛技術,所以比大唐,北魏等國軍隊的製式武器都要鋒利三分,不可謂不強。
    但大唐依舊是天下軍力最強盛的國家。
    大唐研製的火器領先程度遠超其餘諸國,甚至還專門成立了火器營這一特殊兵種,守城攻堅無往而不利。
    所以稍有差距的冷兵器鍛造技術,並不能影響到唐人習慣的驕傲。
    此刻,這支車隊中為首的馬車裏,拓跋葉一隻手撐著下巴,一隻手輕輕掀開了車簾。
    “長安的繁華,是我中興不能及的。”很快,拓跋葉放下車簾,靠在車身上,閉上了眼睛。
    拓跋葉長相柔和,眉眼溫潤像是江南的西湖水,給人一種直觀的陰柔。
    他兩鬢的發絲結成細辨於後腦束成一團,再用發冠束好,用一根白玉簪固定,極具夏人特色。
    “我大夏在四國中建國最晚,能同東唐並稱帝國已然不易,殿下不必妄自菲薄。”馬車裏,一個劍客雙膝前橫放著一柄夏人劍,目光銳利如鷹隼,聲音恭謹。
    劍客看麵相,應該已至中年。
    劍客濃眉大眼,臉型曲線剛硬,唇瓣微厚,鼻梁高挺,典型的夏人美男子外貌。
    劍客眼神清明,依舊能從中窺得一絲歲月積澱的的滄桑。
    拓跋葉挑起纖細的眉毛,對著劍客問道:“聽聞先生多年前曾在大唐遊曆?”
    “不錯。”劍客眼中閃過一絲極淺的傷感,最後笑道:“唐人中不少江湖人士還給我起了個並不怎麽好聽的名號。”
    “什麽名號?”
    劍客微厚的眉毛挑起,聲音很輕,“劍魔。”
    …………
    皇城以東,聚集了長安半數以上的高官望族,因此亦是坐落著數量極多的豪奢大院。
    燕王府,就座落在通化大街與啟夏大街相匯交叉的街口,占地寬廣,是為長安一絕。
    燕王就是二皇子李勳。
    他在太始五年就被皇帝敕封為一字王,賜親王爵,同年便搬出太極宮,遷到了燕王府。
    此刻,燕王府後院一池巨大的人工湖前,一座琉璃瓦片搭建的小亭子下,二皇子李勳穿著一件常服,正握著魚竿垂釣。
    身後,幾個年齡不大的小黃門正低著頭恭謹站在一側,隨時準備伺候李勳。
    暴雨劈裏啪啦的下著,在湖心砸出無數漣漪。
    漣漪互相交匯融合中,無數紅鯉忽然躍出湖麵換氣,形成蔚為壯觀的景象。
    雨水劈啪聲中,一名身著緋色官服,頭戴烏紗帽的年輕男子在一個小黃門撐起的青傘下,從雨幕中走進亭間。
    年輕男子,正是前幾天同江戶一齊在醉仙居喝酒的裴宿。
    裴宿看著依舊目不轉睛盯著魚線的李勳,躬身行禮後,輕聲說道:“拓跋葉進城了。”
    “這種小事情,你怎麽還親自跑一趟。”李勳聲音溫和的詢問了一句,然後瞥了一眼身旁的一名小黃門,“快快賜座。”
    裴宿坐到繡花墩子上,摘下頭上頂著的烏紗帽,輕輕彈著水珠,“還有別的消息,我不大放心,隻好親自跑一趟。”
    “你講。”李勳身子稍稍挺直,而後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我都忘記到飯點了,小姚子,通知膳房今天加副碗筷。”
    裴宿看了眼領命離去的小黃門,繼續道:“護送拓跋葉的,不是尋常軍士,我們的人觀察後得出結論,這些西夏兵,至少都是有著六品的武道修為。
    “他們入京,怕不單單隻是提親這麽簡單。”
    “不管是提親還是另有所謀,他拓跋葉都不夠格。”李勳輕輕捏緊了魚竿,嘴角微抿,“皇後娘娘煞費苦心讓父皇同意西夏使團入京,打的算盤人盡皆知,卻還偏偏裝作一副為我皇姐好的惡心嘴臉。
    “讓人不齒。”
    聽著李勳的言語,裴宿緊緊抿住了嘴巴,不敢接話。
    等到李勳講完後,裴宿才繼續道:“拓跋葉的貼身護衛,是‘劍魔’黃乞兒。”
    李勳一直平靜的眼睛裏終於閃過異色,“黃乞兒還活著?”
    “很有意思。”李勳嘴角翹起,眼中閃過笑意,“江戶知道黃乞兒入京嗎?”
    “洗劍池雖然根基渾厚,但想必沒有能力打探到這種機密。”裴宿搖了搖頭。
    “告訴他。”李勳放下魚竿,起身伸了個懶腰,“我想要知道,麵對黃乞兒,我這位好友會做出什麽反應。”
    “是。”裴宿連忙跟著起身,躬身應答。
    “西夏元氏這麽輕易就把拓跋葉放進了長安,也太奇怪了些。”李勳望著湖中不停躍出的紅鯉,眼中露出忌憚,“看不透啊看不透。”
    …………
    西夏的車隊這頭剛一入城,一名青衣小廝便敲響了三尺巷的一個院門。
    坐在正屋簷下接過渾身濕透的小廝恭謹遞上的信封,江戶笑著扔過去一條汗巾,“擦擦吧。”
    拆開沒有滴上一滴雨水的信封,江戶開始讀信。
    “馬車裏還有一道察覺不出深淺的氣息?”江戶皺起眉頭,隨即釋然。
    西夏的皇子,身邊怎麽可能還沒有兩個厲害的貼身護衛。
    “通知下去,我要在詩會前一天,看到所有關於拓跋葉,以及這次西夏使團的所有資料。”江戶將信紙遞給紀靈芝,繼而對著青衣小廝輕聲道,“我信不過千牛衛,所以你們要給我爭點氣。”
    “是。”青衣小廝麵色一肅,躬身行禮後轉身躍進雨幕中。
    收回望著小廝的目光,江戶瞧見了紀靈芝皺起的眉梢,“看出點什麽沒?”
    “六品高手在軍中足以稱旅帥,統領兵卒一千了,這拓跋葉的護衛竟然全部都是六品!”
    紀靈芝吐了口氣,“連五品武者都有雙手之數,這拓跋葉是打算入京刺殺皇上嗎?”
    江戶不置可否的聳了聳肩,眯眼道:“這拓跋葉,來長安絕不隻是單純的提親。”
    “說來也奇怪。”
    江戶嘴角翹起一個不明顯的弧度,“我以為西夏元氏會沿途刺殺拓跋葉,沒想到這信上沿途所記,這拓跋葉一路上順順利利的,快活得很。”
    所以,蔣憶南,你們千牛衛究竟瞞了我什麽……江戶看著菜圃中被暴雨打蔫了的青菜,眼神微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