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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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城西,常記磨坊。
    並不明亮的燭火下,顏色深青近黑,表麵帶著些許斑坑的磨石正在磨盤上緩緩轉動著。
    咯嘣的聲響中,幹硬的豆子不斷被碾磨成了細粉。
    磨盤的陰影下,拓跋葉頭發散亂的坐在地上,喘著粗氣。
    “這裏很安全。”黃乞兒推開磨房的木門,露出一條細縫向外望了望,看到了院子裏許多穿著半袖、或蹲或站的青年。
    這些青年,是這間磨坊的雜役,也是西夏在長安安插的密諜。
    黃乞兒抿了抿嘴,說道:“你先呆在這裏,等詩會結束、橘河兩岸的人群開始四散時,他們會順著人潮把你送回夏館。”
    拓跋葉的呼吸此刻已漸漸平穩。
    他閉著眼睛,沉默許久之後,問道:“你現在要去哪裏?”
    “找個人,幹些事。”黃乞兒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帶鞘長劍,慢慢舒了口氣。
    “有些事情,終究是要解釋清楚的。”黃乞兒眯了眯眼,聲音變得異常輕快。
    …………
    沿著橘河順流而下的樓船上,齊遠的聲音伴著清脆的銅鑼聲再次響起:“詩會第三題‘秋瑟’結束,第四題‘冬寒’開始。”
    聲音伴著銅鑼聲傳出好遠,就連此刻站在一處窄巷的江戶也是一字不落的聽見了聲音。
    借著月光,江戶低頭仔細看著手中帶鞘的長劍,然後眯起了眼,突然笑道:“好亮。”
    …………
    長安是百姓的長安,但更是李唐的長安。
    太極宮很大,宮殿很多,但人很少。
    所以李淳時常感到寂寞。
    太極宮有摘星樓,高三十六丈,為長安第一高樓。
    此刻,李淳處在摘星樓最高的一層,靠著一席軟墊,正自顧自啜著一杯酒水。
    李淳身後,一身甲衣、麵容嚴肅的霍聯正筆直站著。
    李淳歪著頭看了一眼不苟言笑的霍聯,輕笑道:“霍愛卿要不要陪朕飲上一杯?”
    “今日臣當值,萬不可飲酒。”霍聯恭謹行了一禮,聲音洪亮。
    李淳似乎早就料到霍聯的答案,所以他隻是平靜點了點頭,然後拍了拍身側的一處軟墊,“那坐下陪朕聊會天總可以吧。”
    “是。”霍聯眉毛輕挑,然後徑直往前走了兩步,坐下了身子。
    “你同朕一齊長大,所以,你覺得朕是個什麽樣的人?”李淳飲盡杯中的酒水,手指輕輕摩挲著杯壁,聲音狀似誠懇。
    “好人。”霍聯聲音很輕,但聽上去異常真摯誠懇。
    李淳微楞。
    他失笑的搖了搖頭,隨即放下酒杯,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
    從城西的常記磨坊走出來,黃乞兒提著劍,慢慢走到了城南一處窄巷口。
    站在巷口,黃乞兒抬頭看著巷子深處,忍不住笑了笑,“江小子,不用在黑裏貓著了,你知道的,就算你的算計能成,也會死很多人。”
    黃乞兒聲音落下,巷子裏仍舊一片寂靜。
    黃乞兒歎了口氣,“你出來,我告訴你當年的真相。”
    依舊是一片死寂。
    “夠了!”黃乞兒一直古井不變的眼中終於閃過怒火,“我可是你師父!”
    “你閉嘴!”巷子深處,終於傳出江戶憤怒到極致的聲音,“你也配?”
    聲音漸落中,江戶提著劍從陰影中走出,靜靜走到了黃乞兒三丈開外。
    “從當年你殺死我師娘的那一刻,我江戶便再也沒有你這個師父了!”江戶拔劍,靜靜指向黃乞兒,“動手吧。”
    “你打不過我。”黃乞兒抿了抿嘴。
    “當年你也打不過師娘。”江戶笑了笑,聲音滿是嘲諷,“可你卻能殺了她。”
    黃乞兒握著劍鞘的指節忽然青白。
    沉默許久之後,黃乞兒抽劍,“那就試試吧。”
    …………
    太極宮,摘星樓。
    良久的沉默之後,李淳忽然開口,“朱雀大街的事情處理的怎麽樣?”
    “一切妥當。”坐了許久的霍聯迅速起身,聲音恭謹。
    “江師待我不薄,所以無論你同老頭的計劃是什麽,我要江戶完好無損的活著。”李淳一直溫和的眼中閃過鋒銳,聲音平靜。
    “臣明白。”霍聯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極淺的不屑,但表情聲音卻仍舊異常誠懇。
    朕當真是個好人麽……回想著霍聯之前的回答,李淳抬頭望天。
    他此刻看到了天上耀眼的繁星,同時也看到了天邊突然綻放的無數煙花。
    “詩會,結束了?”星星點點的懷念在眼中一掠而過,李淳眼神重歸平靜。
    …………
    天上五顏六色的煙花綻放的刹那,江戶身子動了。
    幾個瞬息間,他便跨至黃乞兒半步身前。
    沒有絲毫停頓,江戶壓身,揮劍。
    揮劍的瞬間,江戶體內的真氣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迅猛的從體內被抽出,澆灌進劍身。
    在煙花洗禮的夜空下,長劍劍身上本就折射的五彩光芒瞬間更加耀眼奪目。
    劍刃快要撞上黃乞兒脖子的瞬間,黃乞兒提肘抬劍。
    兩柄長劍的劍刃瞬間相撞,摩擦出耀眼火花。
    長劍被阻,江戶右腿毫不猶豫提膝朝著黃乞兒的腹部撞去。
    黃乞兒眼睛微眯,左手迅速下壓,擊在了江戶的大腿上。
    大捧塵土揚起,江戶右腿吃痛,撞膝的動作瞬間一滯。
    黃乞兒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然後左臂後屈,左掌握拳,狠狠撞上了江戶的肚子。
    帶著強悍真氣的拳頭擊在江戶腹部,將後者瞬間掀翻出一丈開外。
    江戶背部撞地,一股刺痛從脊椎尾骨瞬間傳遞至整個背部。
    吃痛之中,手腕失力,長劍被彈出。
    長劍落地的哐當聲中,江戶喉嚨一甜,噴出一口鮮血。
    “你引以為傲的真氣強度,在我看來薄的像是一張紙。”
    黃乞兒慢慢走到江戶身前,將長劍抵在後者喉間,麵色平靜,“我現在殺你,就像你殺八品一般隨意。”
    “是嗎?”江戶咧開嘴角,露出沾血的白牙。
    隨著江戶聲音的落下,無數塗抹著劇毒的箭矢從四麵八方射了出來,竟是將江戶也覆蓋在內。
    “蠢貨!”
    黃乞兒眼神一寒,一隻手抓起江戶,一隻手揮劍在身前織出一張密不透風的劍網。
    丁零當啷的聲響中,無數箭矢被彈開。
    密集的箭雨迅速稀疏的同時,一陣金屬碰撞的聲音忽然自四麵八方響起。
    聽著金屬碰撞的聲響,黃乞兒的眉頭忽然緊緊皺起,眼中稍顯震驚。
    金屬碰撞的聲音從剛開始出現時的悉悉索索,然後迅速響亮到仿佛全世界都在交織回響。
    於是,黃乞兒看到隨著逐漸劇的烈聲響,繼而出現的那許多人影。
    那是幾十道身材高大、身著漆黑鎧甲、麵覆黑甲的持劍甲士。
    甲士們身上的黑色甲衣,甲片若蛇鱗般向下延展疊起,看上去異常冰冷無情,毫無生機。
    “死劍士。”
    黃乞兒看著甲士們,然後歎了口氣。
    他歪著頭,看著被自己提起的江戶,“你也肯用這些劍士了?我可記得,你曾最厭惡劍池培育死劍士。”
    江戶咬了咬牙,默不作聲。
    黃乞兒笑了笑,手掌一鬆,扔下了江戶,然後慢慢迎向了那些持劍甲士,“看吧,你也活成了你最討厭的樣子。”
    死劍士,以必死之心熔煉劍意。
    一生,隻出一劍。
    很奇怪。
    月光下,這些死劍士身著的甲衣其實並不厚實,然而一步一行間卻發出比重鎧還要響亮的金屬碰撞聲。
    “劍池榮耀!”
    看著迅速接近自己的黃乞兒,所有的死劍士皆是左掌握拳撞擊在胸口,然後雙手持劍,死寂無聲的開始迅速衝刺。
    五色煙花的交織下。
    黃乞兒在走向死劍士。
    死劍士在奔向黃乞兒。
    好一副絢爛的模樣。
    …………
    橘河中央,樓船之上。
    燕王李勳慢慢咀嚼著口中的肉片,放下了手裏一直端著的酒杯。
    他環視了一眼殿內,確認江戶已經出去了足有近半個時辰後,終於忍不住輕輕翹起了嘴角。
    李勳似乎坐累了,隨即便站起了身子,走出殿內,站在了頂樓的欄板前。
    站在欄板前,李勳看著河麵上倒映出的五彩花影,似乎陷入了沉思。
    “殿下。”片刻之後,裴宿曆安出現在李勳身後,恭謹開口。
    “樓船何時靠岸?”李勳身形不動,輕聲問道。
    “因為在等宮裏給那四位才子的賞賜,所以還得小半個時辰。”曆安迅速答道。
    “真想看看三品小宗師全力廝殺的模樣啊。”李勳歎了口氣,仰頭看著天空中仍舊不斷綻放的煙花,悄悄眯起了眼。
    …………
    城南窄巷。
    黃乞兒的夏人劍撞上了其中一名死劍士的長劍。
    長劍相撞的同時,一道無形的勁氣自二人周身席卷而出,揚起大片嗆人塵土。
    煙花盛放下,黃乞兒聽到了一陣瓷片碎裂的聲音。
    隻見那名死劍士的劍身上在聲音響起的同時,彌漫出無數不規整、宛若碎裂瓷器的裂紋。
    同時碎裂的,還有死劍士身上的黑色甲衣,麵上覆著的黑色麵甲。
    黑色甲片部分被勁氣崩飛插進地麵、部分則是裹著勁氣彈入了還未靠近黃乞兒的死劍士體內。
    硬物繃斷的聲音繼而密集的響起。
    而黃乞兒正對麵死劍士身上那破碎的黑色甲衣中,忽然噗呲噗呲冒出了無數血花。
    黃乞兒神色平靜的看著滋濺的血花,手腕一動,便是抽劍輕拍在死劍士身側,將其拍飛至一側。
    然後他劍刃翻轉,正欲要繼續前奔時,突然喉嚨一甜。
    身子一頓,黃乞兒喉嚨發出一聲悶哼,嘴角流下一道血痕。
    坐在黃乞兒身後不遠處的江戶清楚看到了這一幕,於是他咧開嘴笑了笑:“死劍士一生隻出一劍。”
    “你在劍池時親自創建的死劍士,我想你遠比我清楚這一切。”江戶語氣平靜,眼神複雜,“雖然他們都隻有六品,但集全部精氣神的一劍,至少擁有四品巔峰的威力。
    “一個還好,但是這裏足有五十四名死劍士。
    “半百之數四品的全力一擊,我不信擊不碎你一個三品武夫的真氣!”
    “把這些死劍士弄進長安應該很不容易,你為了殺我全部將他們擺在明麵上,實為大不智!”黃乞兒擦掉嘴角的鮮血,回頭瞥了眼江戶。
    “殺了你,就是最大的智慧!”江戶起身撿起長劍,衝向了黃乞兒。
    黃乞兒平靜的揮劍,撞碎麵前又一名死劍士的長劍,對其一劍封喉後,側身屈膝揮出一掌。
    這一掌,輕鬆擊碎了江戶的護體真氣,將其再次掀翻。
    黃乞兒擊出這一掌後,迅速扭身再次揮劍,插進了一名死劍士的胸腔。
    金屬撕扯的蟬鳴聲不斷在小巷內響起,硬物繃斷、鐵片飛射的破風聲亦是在不斷交織。
    隨著時間的流逝,黃乞兒揮劍的動作越來越慢,死劍士身上的甲衣被崩碎的也越來越少。
    在這中間,江戶不斷起身,卻是被黃乞兒不斷拍飛。
    半晌光景過去,江戶沒有傷到黃乞兒一絲一毫,自己已經不要錢的吐出了好多鮮血。
    此時,正在巷間同死劍士不斷廝殺的黃乞兒神色終於凝重了起來。
    他的真氣已經不多了。
    “你怎麽會知道我會來這裏?”黃乞兒問道。
    講話時,他側身避過一名死劍士勢大力沉的一劍,卻被另一名死劍士一劍劃傷了臂膀。
    “我自有我的辦法。”江戶抿了抿嘴,坐在地上喘著粗氣。
    “你可知道,我和你師娘,五年前在長安,就住在這條巷子裏?”黃乞兒側頭看了一眼自己流血的臂膀,輕輕皺起了眉頭,一個側踢便是踢碎了一個死劍士的喉骨。
    “你不配提她。”江戶聞言一愣,隨即眼睛便是微紅。
    “世間很多人想讓我死,但這裏不應該包括你。”黃乞兒看了一眼江戶,輕歎了口氣,“你應該比我更懂得,世人看到的,並不全是真相。”
    “師娘的屍體上,那縱橫的劍氣,我絕不會認錯。”江戶攥緊了拳頭,臉上青筋凸起。
    “什麽都可以偽造,但那劍氣如何作偽?”江戶撿起長劍,站起了身,“我曾經敬重您遠勝東方師傅,然而我終究忘了血脈對於一個人的影響。
    “她為了你可以背叛洗劍池,而你卻為了西夏殺死了她!”
    “不是我殺的!“黃乞兒突然暴怒。
    他額前暴起青筋,然後一劍穿透了最後一名死劍士的腹部。
    他扭頭,然後看到了突然竄至自己麵前的江戶。
    黃乞兒低頭,看到了腹部插進來的劍刃。
    他看著麵色蒼白,眼神卻異常堅毅的江戶,搖頭失笑道:“你和東方墨的性子很像。
    “一旦認準了事情的真相,便至死堅信。”
    講話時,黃乞兒感受著腹部內不斷在撕裂自己內髒的劍氣,麵色蒼白道:“這是個好事兒,但很容易誤事兒。”
    江戶身子忽然有些顫抖,他鬆開了握劍的手,有些踉蹌的退後了兩步,眼中終於淌出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