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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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呂不悔的客棧換上一身幹淨衣物後,江戶借了把青花紙傘,於暴雨中走回了三尺巷的小院。
    夜色深沉,站在巷子裏的江戶卻依稀能透過小院半掩著的院門看到裏麵亮起的白芒。
    心頭微微一暖,江戶自捏斷傘柄後一直收縮的眉頭舒展放鬆了許多。
    推開院門準備進院,江戶卻又忽然站住。
    他若有所思的抬頭,看到了小院院門的匾額處,不知何時掛上了一個粗糙的木匾。
    木匾上,歪歪扭扭刻著幾個字。
    江戶看著木匾邊角歪歪扭扭的劍痕,頓時驚覺紀靈芝在自己出門後沒多久,竟搗鼓出這麽個玩意兒。
    虧我剛剛還在感動她給我留燈?
    江戶挑了挑眉,忍不住笑了笑,繼而進了小院,轉身拴好院門。
    在雨水飄零下還偶有顫動的匾額上,用劍刃刻出的“江記醫館”幾個大字,清晰可見。
    小院裏,雨絲劈裏啪啦的打在菜葉上。
    裏屋裏,隱隱傳出江戶惱怒的聲音。
    “你掛個木匾想幹啥?”
    “上麵我不是刻了字嗎?你沒看到啊?”
    “我當然看到了,我是問你……你把你手裏的瓜子給我放下,我是問你掛個醫館要整啥幺蛾子?”
    “我總得幹點什麽才不無聊啊。”
    紀靈芝的聲音很脆,“你是不還沒吃飯,夥房裏我還給你溫有白粥,等我給你端來啊。
    “對了,你不在的時候,那個裴……裴宿送來了一個信封。”
    看著紀靈芝吐著舌頭跑出裏屋後,江戶轉身看見了放在燈座邊的信封。
    他走過去拆開信封,看到了裏麵的物件。
    那是兩張對折的、塗抹著金粉的硬紙。
    上麵的俊秀字體告訴江戶,這是兩張後日長安詩會的入門帖。
    重新將入門帖塞進信封,江戶眯眼看向了牆角靠著的長劍,然後輕輕舒了一口氣。
    黃乞兒,你怎麽還有臉活著?
    屋裏燭光搖曳著,將江戶的影子不斷拉長截短,扭曲的像是地獄裏鑽出的異獸。
    …………
    四月初十,暴雨依舊。
    初晨卯時,長安西市,延平大街,琉璃記。
    這是一間早點鋪。
    尋常日子裏並沒有多少人光臨的鋪子,此刻卻是人滿為患。
    鋪子一角,光頭大漢玉冠陽吸溜著一碗豆漿,輕輕環視了一圈,含糊不清道:“鋪子明明生意蠻不錯的,味道也還行,咋就是掙不著錢呢?”
    玉冠陽一身黑色胡服,光頭上頂著一件文人墨客才會戴的平式襆頭,因為壯碩,所以他四肢健碩的肌肉還將胡服本就略窄的窄袖撐的突起。
    這一文一武看上去不倫不類的打扮,引得一旁不少人為之側目。
    玉冠陽此時坐北朝南,他左手西側的一麵,正坐著一個女子。
    女子穿著一件淡粉色的齊胸襦裙,上身套著一件絲質小袖,適當的露出了修長脖頸和纖細的手腕。
    看著終於肯作女子打扮的妹妹,玉冠陽眉毛輕挑,用右臂輕撞了一下右側正與玉錦一相對而坐的川越,誘惑道:
    “你不心動?這胸脯論長安有誰能敵?”
    話音還未落下,他腳掌便被玉錦一狠狠踩下,當即便是臉色一變,強自鎮定。
    “我哥剛剛問你呢,明明這家店生意還不錯,怎麽就是掙不到錢呢?”玉錦一臉色羞紅的連忙追問。
    最後一句話,玉錦一一字一句說的很慢。
    桌下,她的右腳掌則是隨著語速輕碾著玉冠陽的腳麵,痛的後者拳頭差點掰斷桌角。
    川越看著這對兄妹,嘴角細微的扯了扯,有些心驚肉跳的看著麵不改色的玉錦一,心裏對這女人的畏懼又不自覺加深了幾分,說道:
    “暴雨很大,所以很多地攤的早點鋪都沒有辦法做營生。
    “而租店鋪幹早點的店家又少之又少,所以造成了今天的這種狀況,讓你們產生了店鋪生意極好的錯覺。
    “尋常人家還好,這種時日可以自己做飯,但延平大街就不一樣了。
    “這裏鄰著長安黑市,以江湖人士居多。
    “試問哪個江湖人會做飯?”
    “我會做。”玉錦一迫不及待的舉起了手。
    川越白眼一翻,低頭咬了口包子。
    這是要鹹死誰?
    趕忙端起豆漿喝了一口,又差點嗆到。
    這是要甜死誰?
    川越掃了一眼旁邊都是臉色不太好,卻又畏懼於廚房裏壯漢們那不喜自怒的淫威,因而不敢吭聲的眾多食客,忍不住搖頭失笑。
    看著窗外急速墜地的雨珠,想著城郊作坊裏已經開始試做的肥皂,川越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這樣的生活,似乎也是蠻有意思的。
    …………
    同一時刻,燕王府正殿養心殿。
    喝了兩口養胃的雜糧粥,李勳輕放下粥碗,“江戶知道黃乞兒的身份後,作何表現?”
    養心殿一角,半跪著一名隱在柱子陰影下的密諜,“去了現場發呆許久,而後去了蓬萊客棧,便回家了。”
    李勳拿起碟子上的象牙筷,夾起一塊切碎成小塊的裹蛋煎餅放進口中,輕輕咀嚼著。
    慢慢咽下口中的食物,李勳又喝了口粥,含糊問道:“蓬萊客棧?我之前沒有在你們遞上來的折子裏看到過這個名字啊。”
    跪在陰影處的密諜聞言臉色一變,慌忙叩首,聲音顫抖,“屬下洞察有誤,罪該萬死!”
    李勳放下筷子,拿起一截手絹輕輕擦了擦嘴角,像是趕蒼蠅般揮了揮右手,輕聲道:“這是第一次,也希望是最後一次。”
    “是。”密諜慌亂叩首後,倏然消失在殿內。
    整座大殿,隻餘下李勳一人。
    他掃了一眼空曠的大殿,眼中流露出常人難以讀懂的複雜。
    …………
    桃花巷,醉仙居四樓。
    蘇陌坐在墊子上,正捧著一碗豆腐腦,小心的用湯匙慢慢將其碾成碎塊。
    她對麵,老鴇正在仔細看著一封信。
    等到她將一勺壓成碎塊的豆腐腦遞進口中時,老鴇開口道:“江戶他今天晚上要來睡你?”
    蘇陌鼓著腮幫子翻了個白眼,含糊道:“什麽要來睡我?隻不過是商量一些事情而已,看來千牛衛那裏,已經把我推給他了。”
    “他晚上來,勢必就要過夜。”
    老鴇似笑非笑道:“世人可不相信他會一晚上不碰你。”
    “嗯,我也不信。”老鴇不待蘇陌意圖辯解些什麽,便是起身丟下這麽一句話,走出了房間。
    “吃完了就放在門口,等會我讓小翠上來收碗。”
    老鴇轉身合上半扇房門,笑道:“對了,你晚上如果不想失身,自己想點辦法,我這兒還有點迷迭香,你要不要試試?”
    老鴇似乎沒有想得到蘇陌的回應,她話音剛落便是倏的合上了另半扇房門,轉身下樓了。
    房間裏,隻剩下臉色羞紅的蘇陌,正羞惱的用湯匙碾著碗中的豆腐腦,讓它們變得更加細碎。
    夜色漸起,在大唐北境連下數日的暴雨在半個時辰前驟歇,隻餘下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還在街上撒著。
    亥時三刻,一輛塗抹著深色桐油的馬車緩緩停靠在了醉仙居的後門。
    繡著銀線的車簾掀開,穿著打扮酷似公子哥的江戶握著把折扇,下了馬車。
    “師兄,咱們的人已經提前半小時進去了,有事便立刻招呼。”扮作駕車馬夫的呂不悔朝著江戶躬身行了一禮後,忽然曖昧笑道:“不出意外的話,我明早再來接您。”
    呂不悔的話音兒還未落下,醉仙居的小門便是吱呀一聲被人從裏麵打開一道寬縫,從裏探出了一個青衣小廝的腦袋,出聲詢問:“可是江戶江公子?”
    青衣小廝長相俊秀狀若女子,長大了怕是與川越那貨俊俏不相上下。
    江戶聞聲望過去,看到年歲不過十一二歲的青衣小廝,眉頭不自覺細微皺了一下,旋即笑道:“正是。”
    “快隨我來。”青衣小廝將木門掀的更大了些,恰好能容一人通過,“姑娘等你許久了。”
    江戶點了點頭,然後用眼神示意呂不悔離去,便躬身鑽進了木門。
    醉仙居的後院很大,寬敞的幾條連廊連接貫穿著後院諸多深邃的庭院,使其互通有無還不顯雜亂。
    幽深的後院裏,零星散落著些假山死水與一些雅致的亭閣。
    看著江戶眼中稍稍掠起的驚奇,青衣小廝笑道:“怎麽樣,漂亮吧?”
    江戶點頭。
    青衣小廝炫耀似的說道:“這些都是柳姨設計的。”
    這小孩口中的柳姨,就是醉仙居的創辦者,這家青樓的老鴇。
    江戶若有所思的笑了笑,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青蓮。”青衣小廝領著江戶穿過連廊,走到了一處特意修建在前院門牆後的木梯前。
    “姑娘往日在這個點已經休息了,但今日為了等公子,燈還亮著。”青蓮仰頭看著依然燈火通明的四樓,繼而對著江戶躬身行禮道:
    “姑娘就在四樓,公子自行上樓即可。”
    江戶從懷裏取出一錠銀子拋給青蓮,捏了捏其光嫩的小臉,笑道:“公子賞你的。”
    話罷,江戶捏了捏袖子,走上了木梯。
    青蓮握著手裏的銀錠,仰頭看了眼江戶的背影,輕輕咬了咬嘴唇,然後離去。
    …………
    木梯應該自建好以來就很少有人走動,所以積累了一層不薄的灰塵。
    靴子踩在上麵,還會發出吱呀吱呀的擠壓聲。
    “你還在嗎?”江戶將折扇塞進腰間的玉帶裏,忽然開口。
    “不出意外,你未成劍主之前,我一直都在。”一個虛晃晃的聲音似乎自遙遠處傳了過來。
    “我很好奇,你的聲音如何能夠傳遞的這麽遠。”江戶此刻走到了木梯的中間位置,已經能夠俯瞰到長安不少的低矮街道。
    “不用好奇,等你境界到了,自然就懂了。”
    “你和黃乞兒,誰強誰弱?”
    “很多年前他強,但現在,我更強。”
    “幫我殺了他?”
    “江湖有規矩,我幫你,就是壞了規矩,而這規矩一旦壞了,就一定會死很多人。”
    江戶牙齒輕咬,輕輕攥緊了拳頭,卻是不再言語。
    因為他已經站到木梯的盡頭,看到了紗窗裏婀娜的人影。
    他拍了下自己的臉頰,推開麵前的紗窗,看到了側躺著的蘇陌,笑道:“讓姑娘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