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武王托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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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處暑,宮裏的老人們說這個時節叫秋老虎,比三伏天兒還要熱,是暑氣消散前的最後一次回光返照。

    昭華殿外的蟬嘶鳴得讓人煩躁,隻等秋風一吹,便啞了嗓。

    昭華殿裏空蕩蕩的,一應內侍女婢都被遣了出去,僅剩徐奕一人安靜地跪在塌前。李儲躺在床榻上,麵如枯槁,喉嚨裏僅存的氣息如遊絲,仿佛隨時有可能抽離幹淨。

    “子奕……”他聲音沙啞。

    徐奕指尖微曲,沉聲答道:“大王,臣在。”

    李儲雙眼空洞:“國相回來了嗎?寡人來不及見國相最後一麵了。”

    熙武王在位二十六年,徐修輔佐了他二十六年,外臣看來,這對君臣配合相得益彰,是佳話,是美談,是可遇不可求的君敬臣忠。

    隻有李儲知道,他對國相設防了,最好的君臣應君王全心的信任,臣子全意的付出。但古往今來,哪個君主能放心將朝政全部放手給別人,即便是秦孝公與商鞅,也落了個商君五馬分屍的下場。

    臨了,他想跟徐修推心置腹幾句,怕也是不能了。

    徐奕眼瞅著這對君臣逐漸離心,他雖能看到李儲和徐修的無奈,終究不能設身處地地感受。有時候看著李泓,那個偶爾會冷起臉謀劃什麽的皇子,他不是沒有片刻的心驚,等猛地回過神,便又慌忙著安慰自己:泓兒不會。

    “父親還在玉皇關,梁國已經退兵了,梵國也在交涉中,不出意外的話,玉皇關危機可解。”徐奕輕聲說。

    李儲幾乎不可察覺地點了點頭,他嘴角噙上一絲苦笑:“徐修那老狐狸,不願意為泓兒進言,哪怕當初他提一嘴,寡人也……”

    他停住了,又苦笑一聲,哪怕當初徐修進言李泓為儲君,他就會聽得進去嗎?隻怕會更防著國相一黨吧。

    “你看寡人,又在怪別人。”他說的很慢,像是總提不上氣力,“寡人不是個好君主。”

    “大王……”

    李儲擺擺手,打斷他,奉承的話聽了一輩子,聽夠了,他頗為疲倦地閉上眼睛,輕聲說:“子奕,輔泓兒上位吧。”

    徐奕一抬頭,微曲的手指直接握成拳。

    殿外的風一吹,蟬鳴就停了,四周安靜的可怕,跪在床前的人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他不是沒想過李泓要當未來的熙王,等這話真的被熙王金口玉言說出來,卻是另一番滋味,他出類拔萃的小皇子,終於能君臨一方了。

    哪怕熙國危機重重,哪怕玉皇關和江州城的內憂外患還血淋淋的擺在眼前。

    沉思間,李儲歎了口氣:“你可以怪寡人留下這麽一個支離破碎的國家;也可以怪寡人有私心,生死存亡之際,把這爛攤子扔給了泓兒。子奕,寡人隻要你一句承諾!”

    最後一句話,音調倏然拔高,帶著全部的氣力,幾乎是吼著出口。

    “你承諾寡人,不要讓泓兒當亡國之君,李氏江山,讓他給寡人坐穩了!”

    徐奕心中一驚,全身的力氣匯聚到手指,直到指骨發了白。

    賢能如徐奕,也在此時此刻才明白,常人尚且有諸多無奈,更何況是君王。皇家親情淡薄,把千斤重擔壓在皇子身上,是亂世君王對孩兒深沉到不能言表的期許。

    致死都不能言明,致死所思所想都是國家。

    曆史很長,長到一個亂世都要百年之久,多少君王窮其一生也沒有成就,隻能臨終托孤,今日終於輪到了李儲頭上,讓徐奕繼續輔佐李泓,盡他未盡的遺誌。

    隻是……

    亂世浮浮沉沉,列國分分合合,當初張儀蘇秦合縱連橫,三寸之舌攪動各國風雨,是否想過烽火中的百姓?倘若鬼穀子隻是一介混吃等死的布衣,是否能免去百年戰亂?

    各國都想為自家爭一片土地,以至於賢才成了寶,亂世中英雄輩出,若不是這些人,這百年亂世是不是能早日一統?隻是誰都不願做那個悲天憫人的菩薩,隻想成就一統天下的帝業。

    疲憊與豪情同時而至,徐奕有千言萬語想要對這位君王說,激蕩的言語從心中層層衰弱,話到嘴邊,隻剩一個字:“是!”

    三日後,武王薨,天地肅穆,舉國哀痛。

    熙武王在位期間,東掃胡人,擴張疆域;西禦駟國,收獲殷林之地五百裏;任用國相徐修,在全國推行新政,國富民強,熙國在諸侯國之間的聲望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舊貴族的兵馬熙宮外與張毅的大軍對峙,隨時可能攻破防線,特殊時期,武王遺體尚未出殯,暫時安置昭華殿。

    昭陽殿,東廂。

    徐奕坐在案前,手指撐著額頭,正在冥思苦想些什麽。

    李泓身上還穿著孝服,坐在一旁,低著頭,不敢輕易擾了徐奕。事情發展成這樣,實在不是他的本意,原本勝券在握的局麵,因為景瑜的插足,突然就變成了一團糟。

    徐奕其實沒怪他,要說起來,還是他自己在殷林的時候放過景瑜,才讓他有絕地反擊的機會,導致了如今的局麵。

    他在思索怎麽挽回,舊貴的目的是擁李慎登上王位,李慎會答應他們廢除新政,他們想要的除了廢除新政,還有打壓他們多年的徐修的命,而舊貴的身後是駟國,駟國想要的無非就是土地。

    眼下江州危險,熙宮危險,最危險的還是徐修,他一旦落入舊貴手中,將必死無疑。

    該怎麽補救這亂七八糟的局麵,徐奕犯了愁。

    李泓看著愁眉緊鎖的徐奕,心裏也犯了愁。

    “子奕……”他輕喚。

    徐奕一抬頭,正好撞上李泓委屈巴巴的目光,他以為這小皇子還在自責,忙換了一副淺笑的麵容,伸手敲了敲眼前人的腦袋,“不是泓兒的錯,來,勞煩三皇子給我按按腦窩,頭疼的很。”

    李泓心中一軟,差點紅了眼圈,他一邊暗罵自己沒出息,一邊繞到徐奕身後,輕輕按了起來。

    他問:“子奕,你怎麽不罵我一頓。”

    眼下的局麵,他光聽城外的廝殺聲就覺得煩躁不已,更別說讓他想怎麽解決。而徐奕卻一麵擔心徐修的安危,一麵還要想方設法解決困局,分明是他和李慎相爭遭來的禍患,卻讓徐奕來做這個善後之人。

    明明愁容都已經寫在臉上了,還是笑著來安慰他。

    像在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紮上一根毒刺,稍微一跳,就疼得要命,偏偏還跳的這麽快,反倒不如罵他一頓。

    “我罵你做什麽?”徐奕氣笑了,接著,他故意板起臉:“手上用些力,這麽輕是要給我撓癢嗎?果真是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笨蛋。”

    小笨蛋李泓一下就笑了:“子奕就是這麽罵我的嗎?”他手上用了些力,又把大部分力氣在手腕處卸去,把力度控住到剛剛好。半晌,才喃喃道:“我想一直聽你這麽罵我。”

    “好了,泓兒別鬧了。”徐奕拉過他的手腕,讓他停下,自己卻展開一卷竹簡,提筆落墨。

    他拿起筆又放下,如此反複了好幾次。

    李泓坐到旁邊,問道:“是給徐伯伯寫嗎?”

    徐奕一個字還沒寫,李泓就已經猜到了,他筆下一頓,說道:“舊貴們對父親恨之入骨,欲殺之後快,我讓宋照的人給父親送信,讓他先去梁國暫避風頭。”

    李泓點點頭,想說什麽,張了張口,卻沒發出聲音。

    “你是想說父親不會離開熙國?”徐奕問。

    “是,連我都知道這時候徐伯伯肯定不會離開,子奕又怎麽會不知。”李泓嘴上這樣說著,手裏卻拿起了一方墨寶,細細地研磨起來,“子奕,不管徐伯伯願不願意離開,這封信你一定要寫。”

    一定要以兒子的身份去勸他離開。

    有那麽一瞬間,徐奕突然覺得李泓能看到他的內心,他確實是這樣想的。徐修的性格他最了解,讓他這時候去梁國暫避風頭,他一定不願意,不僅不願意,還會回來,一旦回城,國相的性命極有可能不保。

    勸與不勸,結果其實沒有區別,隻是作為兒子對父親盡得最後一點孝道,不至於將來良心不安。

    對此,李泓無奈,徐奕更無奈,所以李泓才會勸他,讓他無論如何也要寫這封信。

    李泓一身白色孝服,微微刺痛了徐奕的雙眼,他才猛然想起來,眼前的小皇子也剛失了父親。所有人理所當然地以為,薨逝的是熙王,是熙國黎民的君主,沒有人意識到,深宮中的小皇子也永遠沒了父親。

    君王薨逝是舉國哀痛,以至於皇子的一點遺憾早已被遺忘在角落裏,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沒有人意識到,即便是徐奕,也才反應過來。

    正是因為他也剛失了父親,所以才這麽執意要讓徐奕盡這點孝心吧,他心中有悔,不希望再讓徐奕體會同樣的痛。

    徐奕突然覺得,亂世深宮中,有一個人能明白自己的心思,甚至不需要言語,是不幸中的萬幸,他忍不住心想,幸好,還有泓兒。

    身著孝服的小皇子麵色有些冷峻,還有些無辜,徐奕看了一會,突然衝他招招手:“泓兒過來。”

    李泓不解其意,還是聽話地繞著小案跪坐在他身邊。

    剛坐正,他詫異地看到徐奕伸出一隻手,繞過他的肩頸,勾住了他的脖子,稍一用力,就把他攬進了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