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風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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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奕到達駟宮宮門前時正好午時,晌午還不錯的天氣,這會突然陰沉起來,內侍帶徐奕穿過重重宮門,沒有直接到高鳴宮中,而是去了一方高台。

    “這裏是?”徐奕站在台下,問身邊的內侍。

    “元明台。”內侍回答,“大皇子吩咐公子在此等候。”

    駟國著名的元明台,徐奕有所耳聞,是一座與駟宮同年歲的建築,算是一個另類祭祀台。駟國甄選繼承人被封為太子之後,都會來這裏接受祖先的祝福和啟明,一是為了警醒太子嚴於律己,二來也保佑未來的君王之路一路順遂。

    徐奕大概猜到了高鳴的企圖,當年熙駟之戰前,高鳴作為嫡長子,本是要繼太子之位,駟國一向重軍功,高鳴跟隨當時的大將攻打熙國,倒真積累了不少軍功。

    但他貪心不足,想一口吞掉整個熙國,當時徐奕正是利用了他急功近利之心,誘敵深入,成功退駟師,生擒了高鳴。

    駟王為了贖回高鳴割地賠糧,高鳴不僅沒了軍功,連馬上要繼承的太子之位也打了水漂,當時駟王甚至有意與其他皇子。

    高鳴本十多年前就應該在元明台被立為太子,這一耽誤,又是十多年,他怎麽能不恨。

    “他這是讓我在此謝罪啊。”徐奕淺淺笑道。

    高台上的冷風直往人脖子裏灌,徐奕出門前說換衣服,其實也沒換,上午收拾園子的緣故,隻穿了件薄衫外袍,還出了一層薄汗,這會在高台上被風一吹,隻覺得渾身都涼透了。

    一旁的小內侍垂手而立,大概也覺得冷,縮著脖子,絲毫沒有要說話的意思。

    倒是連累了這小內侍。

    與此同時,質子府裏,李泓剛換了身常服,打算出府去見高琰,臨走前被福子叫住了。

    “公子,你看這鴿子,它們怎麽不吃食啊?”福子手裏抓著一把麥黍,另一隻手提著鴿子籠,給李泓看。

    籠子裏就三隻鴿子,正咕咕叫著在籠子裏踱步。

    “不吃就餓著。”李泓不打算跟福子談論喂鴿子的問題,抬腳就要出門。

    福子得了主子的令,“哦”了一聲,提著籠子往回走,還撓頭嘟囔道:“不吃食就算了,連眼皮都不眨,跟個假鴿子似的。”

    李泓聽見這句,腳下一頓,剛邁出門的腿又收回來,叫住福子,“拿來我看看,先關門。”

    福子茫然道:“關門?公子不出去了?”

    李泓沒說話,心思都被那三隻鴿子吸引了,他提著籠子進了正堂,小心掀開籠門,抓了一隻出來,等抓到手裏,他就覺察到了不對勁。

    這鴿子沒有體溫。

    “咕咕——”

    就在他翻來覆去檢查時,那鴿子還叫了兩聲,李泓幾乎都已經認定這是假的了,又聽見叫聲,差點嚇得毛骨悚然。

    “這……”李泓懵了。

    直到他摸到鴿子的腹部,這才發現,羽毛底下有凹槽,褡褳是個很精致的小鎖扣,綠豆大小,打開之後,裏麵可以藏信件,但這隻是空的。

    李泓這回確信,這些小東西確實是假的,隻是做的太逼真了,會走會叫,還有能以假亂真的羽毛和爪子,以至於他和徐奕剛開始都沒發現,這機關術可以稱得上巧奪天工了。

    論起機關術,墨家是當仁不讓的第一,昔日公輸班能造各種攻城器械,連弩車、雲梯、轉射機……在戰爭中大放異彩。就連師從墨家的宋照,當日為熙歆約戰改良戰車,也助李泓以少勝多,大敗歆兵於淮江南岸。

    據李泓所知,景瑜是不喜墨家的,他說墨家是禍亂天下的罪根,造出的器械是吃人的魔鬼,平白斷送了多少將士的生命,雖說戰亂時期士卒本就命如草芥,但不得不說,這些器械的製造,確實讓戰爭更加殘忍血腥。

    徐奕也曾跟李泓說過,景瑜這樣評判墨家,有失偏頗了。大爭之世,本就弱肉強食,若將罪過全部推到一堆木料上,那反而是推卸責任了,況且墨家發明的器械,除了用於戰事,還有不少用於農耕,百姓田間的產量確實得到大幅提升。

    況且墨家子弟將這些製造原理凝聚成冊,編製書籍,為後世留下珍貴的智慧結晶。

    “景瑜不喜墨家,卻獨獨崇拜另一位工匠大師——魯班。”李泓笑了笑,“怪不得能造出這麽巧奪天工的小物件。”

    若說墨家在軍事器械上成就頗高,那魯班的發明就主要集中在木工勞作方麵了,他製造了眾多民間物件,曲尺、墨鬥、雨傘、鐵鋸……都是利民的發明。

    也難怪景瑜會厚此薄彼,同為工匠巔峰,能造巧奪天工的工藝品,受眾範圍卻天差地別。

    景瑜送來的鴿子,正是改良了魯班以前造的木鵲,據說魯班造的木鵲能飛三天不落地。相傳,魯班造木鵲,是為了給妻子送信,緩解思念之情,後來,為相思戀人互通書信所用,隻不過木鵲價貴,又難造,漸漸就失傳了。

    “所以景瑜是讓我們去送信?”李泓思索著自言自語,“給誰送?往哪送?”

    他又掏出另外兩隻,終於在最後一隻的凹槽裏發現了字條,上麵寫著:禍亂駟宮,攪動五國。

    駟宮裏的徐奕,在元明台一站就是三個時辰,那小內侍早就受不住,腿肚子抖得像篩糠,徐奕笑道:“你下去吧,我不跑。”

    小內侍沒有回話,也不動。

    徐奕無奈,指了指高台石階,“要不你坐那休息會,歇歇腿。”

    不說還好,一說內侍直接嚇得腿軟了,小聲回稟道:“那是元明台,石階擦還擦不過來,奴才怎麽敢坐上去。”

    徐奕莞爾,也不說話了,由他去。

    直到夜幕降臨,元明台上燃起了蠟燭,高鳴才被一群內侍簇擁著,信步踱了過來。

    “外臣見過大皇子。”徐奕拱手行禮,一張清瘦俊逸的臉上,神色絲毫不變,眼底甚至有些笑意,仿佛在嘲笑,這皇子出行好大陣仗,我那三皇子離你可差遠了。

    高鳴直接越過他,走上高台石階,上了五六階,居高臨下地看著徐奕,說道:“虛禮少行。”

    徐奕依言直起身,站在石階下等著高鳴說話。

    “我說虛禮少行!”高鳴毫無征兆地就發了脾氣,“韶文君就不能真情實意地行禮?”

    徐奕懂了,這是讓他跪下,遵著下臣見君主的周禮給他行三叩大禮。

    還真是上來就侮辱人啊,徐奕聽笑了。若是以往,他是國相之子,熙國韶文君,高鳴也隻是駟國王公子,說客氣點,徐奕給他見個平禮都算抬舉了。

    隻不過,眼下徐奕是質子陪臣,他高鳴又把自己當成了太子,哦,甚至直接默認成了準駟王,當然能對徐奕頤指氣使了。

    可惜徐奕不慣著他,就見韶文君雙手背後,悠哉悠哉地走了兩步,笑道:“我是想著,這裏不是你們宮裏最神聖的元明台嗎?隻有繼立太子才能在這裏跪拜,我又不打算當你們駟國的太子。況且,這裏祭祀的是故去的先人,大皇子在這裏接受跪拜,那不是無端詛咒自己,早日龍馭賓天嗎?”

    “龍馭賓天”一詞專指王上駕崩,偏徐奕非要把這個詞用到高鳴身上,連太子都不是就把自己當王了,諷刺的效果直接翻倍。

    高鳴也不傻,立刻聽出了徐奕話裏的暗諷,登時變了臉色,“我還沒提元明台這茬,你倒先往上引,那行,你倒是說說,十多年前的舊賬,該怎麽算。”

    徐奕想了想,回答道:“大皇子與其說舊賬,不如說舊恩,奕,不喜人報恩,大皇子不必再掛懷。”

    他這是要氣死高鳴。

    果然,高鳴氣炸了,咬著後牙槽問:“報恩?我?”

    “是啊。”仰頭說話太難受,徐奕又剛站了三個時辰,累得很,幹脆也走上石階,五六階時沒停,徑直走上高台——視角的確好多了,就是……風太大,他冷。

    “大皇子當年也才十幾歲,心智不成熟,手腕不淩冽,勢力不鞏固,若是你那時候就被立為太子,難免成為眾矢之的,立太子容易,保命難啊。”徐奕苦口婆心,宛若高鳴的忠心下屬,“故而,這些年,大皇子殺弟弑妃、勾結黨羽,為……”

    “你!”高鳴聽到這裏慌了,怒道:“你閉嘴。”

    徐奕沒刹住,還是把後半句說了出來,“為自己爭儲鋪平了道路,再被立為太子,豈不是水到渠成。”

    高鳴把徐奕帶來元明台,本是想折磨羞辱他一番,再讓他受些皮肉苦,於是一開始就先晾了他三個時辰。沒成想,徐奕不僅沒有絲毫慌亂,竟然還有反客為主的趨勢,將他做過那些上不得台麵的事,毫不諱忌地抖了出來。

    他速度登上高台,逼到徐奕麵前,沉聲道:“你最好清楚,汙蔑皇子是什麽罪名。”

    “汙蔑?”徐奕反問,伸手抓住高鳴的手腕,把他帶到曆代先王的靈位前。

    指尖太過冰涼,高鳴冰得打了個激靈,剛好天邊劃過一道閃電,接著便是隆隆的悶雷,像是神靈動了怒。高鳴偏開視線,不敢去看那些靈位。

    “你無才無德,愚昧偏執,卻一直覬覦尊位,是把駟國萬裏江山當兒戲;你愚昧偏執,勾結國相江郢,一味榨取殷林百姓,是禍亂朝綱,目無法紀。”徐奕把他甩到靈位前,沉聲道:“你為了掃清障礙,連親弟弟都殺,高鳴,當著你祖宗的麵捫心自問,你配當太子,配當駟王嗎?”

    高鳴慌了,眼神不住閃躲,最後他瞥到高台下的隨侍們,這才像看到救星一樣,吼道:“來人,把徐奕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