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雨中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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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冬的雨,比寒潭水涼。

    駟宮裏的內侍女婢們步履匆匆,在雨點密集之前,躲進各自宮中,宮道上瞬間變得空空蕩蕩起來。

    崇安殿外的宮道上,隔著雨幕細看的話,能看到雨中有一小書案,案前跪坐著一個人,這麽冷的雨,他穿著一身單薄的白衫,借著宮門上掛的燈籠光,正在奮筆疾書。

    雨勢太大,在他額頭上凝聚成注,順著俊逸的側臉流下,大概怕大雨把竹簡上的字衝掉了,他把外袍脫了,支在書簡上方,身上隻留了件中衣。

    殿內,內侍們早早燃上了炭火。

    高鳴靠在躺椅上,慵懶地伸手,摘了個小案上的荔枝,指甲鋒利刮破鮮紅的外皮,露出鮮嫩白皙的果肉,甜膩的汁液順著手指流下。

    他也不吃,又放在案上,頗為嫌惡地那絲絹擦了擦手,高鳴今日被徐奕氣得不清,到現在還覺著頭暈腦脹,吃什麽胃口都沒有。

    他覺得徐奕實在太可惡了,就把人扣下來了,反正原本也沒打算讓他好過。

    “來人。”高鳴沒用晚飯,聲音都有氣無力,他問:“徐奕呢?”

    內侍匆忙上前,回稟道:“殿下,韶文……他還在外麵抄《周禮》。”

    嘩嘩的雨聲取悅了高鳴,他麵色稍霽,上天眷顧他,剛罰徐奕出去抄書,就下起了大雨。

    “不是說那個誰……是水神轉世嗎?”高鳴一時想不起來李泓的名字,隻顧著譏諷,“能掌水掌雨,怎麽,這場大雨難道是他專門降下來,送給徐奕的?”

    李泓水神轉世的名頭,正是當年高鳴被熙國生擒那年傳出來的,他記得清楚。

    內侍見他主子樂了,也跟著賠笑,忙提醒他道:“是熙武王的三皇子,叫李泓。”

    高鳴“嗯”了一聲,勾著嘴角道:“徐奕護著李泓那小兔崽子,為了不牽扯他,讓抄書便抄書,一句怨言都沒有。”

    “各為其主嘛。”小內侍附和道。

    高鳴冷哼一聲,“李泓一個質子,能不能活著離開中都都不一定,算哪門子的主。徐奕雖可惡,但不得不說,他還是有才華的,跟著李泓浪費了。”

    這個內侍跟了高鳴多年,對主子的心思再清楚不過,知道高鳴這是惜才了,動了想招賢之心。

    高鳴這些年的爭儲路走的不算順暢,除了國相江郢,幾乎沒什麽可用的人才。江郢身為國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有足夠高的權勢地位夠他指點江山,施展抱負,輔佐高鳴也不過是為自己留條後路,等來日高鳴繼位,他能繼續高居國相一職。

    倘若繼位的不是高鳴,那江郢自然就隨大勢轉風向了,他並不算真正意義上高鳴的人。

    因此,高鳴麵對徐奕這種賢才,是又愛又恨,他想,若是徐奕能助他得到儲位,他甚至能把舊賬一筆勾銷,既往不咎。

    內侍小心翼翼試探道:“既然徐奕有才,主子不如招來一用,等主子登上尊位,要不要繼續用他,還不是憑主子心情。”

    高鳴意外沒生氣,這一問正好問道他心裏,他猶豫道:“你看他護主那架勢,會同意嗎?”

    內侍一拱手,道:“正如主子所說,熙國三皇子已經是前路未卜,自身難保,這亂世中誰不想一展抱負,青史留名,跟著主子不是正好能實現嗎?”

    高鳴沉思著看了一眼窗外。

    雨絲毫沒有減弱的趨勢,徐奕的手有些僵,他擱筆,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哈了哈手,隻不過氣息也沒有熱乎氣,或是因為手上沒知覺,總之沒感受到溫度。

    “早知道這麽冷,就穿著披風出來了。”徐奕苦笑一聲,又提起筆。

    以往他出門,李泓都叮囑他多穿,親自檢查,滿意了才放行,不滿意就讓他回去加衣服。

    “這回出門時,小祖宗還在慪氣,忘提醒我了。”徐奕想起他出來時,跟李泓起了小爭執,不由得自我懷疑起來,“難道我真的生活不能自理了?”

    《周禮》倒是小時候就會背,說是抄,其實就是默寫,寫起來完全不用動腦,偏偏他吹了風,淋了雨,頭有些沉,腦子控住不住地胡亂跑馬。

    “完了,離了泓兒不能活了。”徐奕在雨中,自己給自己找樂子。

    他決定回去一定把這個想法告訴李泓,去賣一波慘,這樣李泓就能原諒他非要出來,還被高鳴折騰成這副樣子,再一想,又覺得不行。

    “那他豈不是會太得意,覺自己真實有先見之明,定要我以後都聽他的。”徐奕搖搖頭,這一搖才發覺頭暈得厲害。

    “遂人掌邦之野。以土地之圖……圖經田野,造縣鄙……”

    他寫到《地官司徒遂人》一卷了,落筆有點虛,本該勻如鐵線的玉箸篆,回鋒時太過無力,成了軟綿綿的兔尾巴。

    他迷迷糊糊間記起,李泓對周禮怨言頗多,說周禮愚昧,說熙國應該像國相推行新政一樣,推陳出新,破除陳舊。

    “他還說什麽來著……”徐奕頭越發昏沉,幾乎要栽倒。

    李泓還問過他,子奕怎麽看待周禮,子奕怎麽看待男風。

    而他曾回答,“荒唐”。

    周禮媒氏中說,仲春之月,會令男女,於是時也。周禮允許未婚男女歡|愛,卻斥責男風。

    他最終趴在了桌案上,不知道是睡過去還是暈過去了,毛筆掉在地上,墨跡順著雨水暈染開,在白衣上留下點點墨痕。

    耳邊一直有雨聲,也不知過了多久,雨聲沒了,徐奕感覺到背上一沉,有個柔軟的東西披在了他身上,他下意識呢喃了一聲:“泓兒?”

    聲音啞得不行。

    “韶文君,天亮了。”是小內侍的聲音。

    徐奕費力睜開眼,見高鳴正站在他麵前,身上多了件貂領披風,是小內侍給他披的,不是李泓。

    高鳴冷著臉道:“還惦記著你那好主子呢?你一夜未歸,他也不出來找你,連派人詢問一聲都不曾。”

    嗯,這是挑撥誰呢。

    “哦對。”高鳴突然想起來什麽,語氣略微輕緩道:“昨日高琰去你們府上拜訪,你主子還跟高琰一同賞狗,聊得熱火朝天,怕是早就把你忘了。”

    怎麽他在這淋雨,泓兒跟人賞狗?該打。

    小內侍忙在一旁跟話,“是啊,我家公子昨個睡得早,竟忘了韶文君還在抄書。這不,今日一大早就交代尋了件上好披風,趕著來給韶文君送來。”

    這話說得有些露骨,高鳴臉上沒掛住,咳了一聲。

    徐奕臉上也沒掛住,再加上嗓子不舒服,也咳了一聲。

    內侍本想先閉嘴,見了這神同步的一聲輕咳,又忍不住說道:“瞧這默契的。”

    徐奕:“……”

    高鳴:“……”

    徐奕揉了揉眉心,這一夜之間,風向怎麽就變了,高鳴這是要拉攏他嗎?

    高鳴確實是要拉攏他,不過他不好意思開口;徐奕此行的目的就是要試探高鳴,從他身上下手,如果得了高鳴的信任,那以後再有什麽計劃會事半功倍,但……他也不好意思開口。

    早日剛在元明台上起了一場爭執的兩人,今日就得盡力和好,還要成為政友,轉變實在過於生硬,這兩人抱著各自的小心機,一時僵住了。

    小內侍獨自唱了一會獨角戲,見也沒人搭理自己,便悻悻地閉了嘴。

    “咳咳。”徐奕突然咳了兩聲,不是尷尬,是真病了。

    有時候場麵尷尬地厲害了,一聲咳嗽就是台階,高鳴立刻順台階下了,他對內侍說:“韶文君病了,扶進偏殿,請醫者來。”

    內侍應著去了,高鳴默默鬆了一口氣,人算是暫時留下了。

    質子府裏,李泓負手立於正堂前,目送第三隻鴿子飛出質子府,信已經送出去了,他最終選擇用了高琰的信。

    約莫過個一兩天就能到了。

    可徐奕怎麽辦?

    高琰說讓他放心,徐奕臨走時也說信他,可他擔心得很。昨日大風,晚間還下了大雨,徐奕出門時就穿了件單衣,也不知道冷不冷。

    回到正堂,李泓坐在書案旁,抽出一卷兵書讀了起來,迫使自己不那麽焦慮。

    以前徐奕手把手地教他兵法,什麽樣的陣能破什麽樣的陣,陣型配合什麽軍種才能發揮出最大威力,以及世上那些堅不可摧的陣型又該怎麽破……他一向很感興趣。

    案上的香爐徐徐吐著青煙,不知是兵書的緣故,還是安神香的效果,總之他的焦躁稍微平複些了。

    就在這時,大門又被人扣響了,李泓皺了皺眉,來人依舊是那個小內侍,他帶了一封徐奕的信。

    李泓展開,上麵確實是徐奕的筆跡,說自己在崇安殿與高鳴談古論今,頗有相見恨晚之感,會再多留幾日,讓主子不要掛念。

    “主子?”李泓掀了掀嘴角。

    不知道他想做什麽。

    心是徐奕親筆不假,可細看起來,字跡毫無筋骨,像是落筆時沒有力氣,精神不足的緣故。

    “你們崇安殿不給他吃飯?”李泓冷言對小內侍說。

    “啊?”小內侍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遲疑了一瞬後才知道李泓的意思,忙道:“好吃好喝供著呢,就是昨日風大,韶文君不甚染了風寒,有些發熱。”

    這話說得不盡詳實,徐奕自昨天早膳後就沒進過食,午飯沒吃就被高鳴叫走,晚上有因為抄書壓根就沒吃,等到今日晨起,已經病得吃不下任何東西了。

    被扶進屋時發著高燒,高鳴為了讓他安心留下,讓他強撐著寫了這封信,他也想著不讓李泓擔心,寫的時候還刻意多用了幾分力。

    聽說徐奕生病,李泓“騰”地站起身,冷著臉道:“我要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