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不敬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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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駟宮中傳來消息,說梁國不敬天子,駟國將代為出兵討伐。
根本不用打聽,消息跟長翅膀了一樣,以最快的速度傳到了質子府、景瑜府裏、行宮高琰的林間月,以及各國。
“不敬天子?”李泓原本在看書,聽到這個理由笑了,天子早就名存實亡,人都不知道在哪個權臣手裏養著。別說挾天子令諸侯,人家權臣還賠著飯錢呢。“可真是找了個弱智又完美的理由。”
徐奕本來沒想笑,聽他這麽說給聽笑了,問道:“怎麽就弱智又完美了?”
說起來,李泓的母妃梁貴妃是梁國宗室女,徐奕的母親傅氏也是梁國將軍府出身,因著母族都是梁國人,兩人對梁國的曆史了解頗多。
李泓放下書簡,湊到徐奕麵前道:“梁國盛產馬奶酒,做這種酒要用到一種草,名叫苞草。往前推四百年左右,那時候梁國還是窮門小戶,苞草是他們起家的資本,梁王自以為苞草是梁國福運,意義重大,當成貢品進貢給了天子。”
“當時,向天子進貢的貢品都是有規定的,定額的錢財和物品,除此之外才是本國特產。梁國送的苞草,且不說拿出去不好看,還有違律例;而且送草這種事,有些地方的習俗可是咒人早死,梁國隻獻上幾根草,那不是詛咒天子早點歸西嗎?”
正如李泓所說,當時梁國剛起家,貧窮程度就跟熙平王時期的熙國一樣,自然拿不起錢財貨物。梁王之所以選擇進獻苞草,就是因為苞草是梁國的吉物,象征著國運和命脈。
當時的天子感念梁王忠心,不僅沒有怪罪,反倒賞了不少糧食豬肉。
但這進貢苞草種事現在再提及,的確是有違當時的禮製,如今拎出來安個不敬的罪名,誰都沒話說。
那代天子早就駕鶴歸西,現在天子沒有話語權,即使有,也不一定會為了維護祖宗得罪駟國,八成也會跟著駟國人雲亦雲。
畢竟難得有人維護一回天子。
李泓笑道:“這種理由,用起來真是得心應手,既無傷大雅,又讓人無法反駁,還顯得他駟國對天子敬重,豈不是完美?”
的確,高鳴和駟王想要攻打梁國,有足夠的理由出兵就夠了,況且還是打著“克己複禮,維護天子”的名義。
“你分析的不錯,高鳴找這個理由確實讓人刮目相看。”徐奕又問:“此為‘完美’,那‘弱智’又怎麽說?”
天下人都知道這個出師借口找的高明,能看出弱智來的,不超過一手之數,且大多集中在中都。
李泓笑道:“不敬天子這個理由原是個妙筆,隻因失了天時,成了敗筆。可惜就可惜在,它是我們給列國送完信之後提出的。各國接到密信後本就將信將疑,在提防著駟國,這次五國會盟更是暗中派人來探聽駟國虛實。”
“偏偏在這時候,高鳴整了一出釜底抽薪。剛才說了,不敬天子這個理由說讓人無法反駁也行,說無傷大雅也無不可。既然梁國沒什麽大錯,他還要替天子出兵,那駟國的狼子野心不是昭然若揭了。”
“原本各國還在猶豫,現在被高鳴喂了顆定心丸,大概等會盟結束,各國使臣和暗影回稟後,聯手圍駟也就指日可待了。”
李泓講縱橫之術時跟徐奕不一樣,徐奕講得委婉,用詞溫和,像風吹雲霧般行雲流水,給人一種娓娓道來之感;而李泓在講這些時,自帶抑揚頓挫的效果,語氣不羈,傲氣流淌在每個字間,仿佛指點江山的帝王,舉手投足間都是睥睨天下之態。
所以徐奕很喜歡聽,他喜歡看李泓這個樣子,很欣慰,也很有安全。每次看見李泓這個模樣,他都會覺得,三皇子本應在九五之尊的位置平定五國,為天下百姓謀福,而不是被一個質子的身份縛住腳步。
所以他想,自己應該更努力一些,聰明一些,甚至圓滑一些,即使被這世俗髒了也無所謂,這樣就能早日送他的小皇子去該去的地方。
也不會辜負了先王的托孤遺命。
“子奕?你怎麽了?”
直到李泓出聲叫他,徐奕才發覺自己走神了,他輕咳一聲,笑道:“我沒事,是泓兒講得太精彩了。”
“講得精彩還能走神……騙人。”李泓不信,嘟囔道。
這回是真誇他,他還不信。
他今天穿的是一身墨色刺金衣衫,剛才講得太投入,袖袍翻起了一截,裏麵雪白的中衣露出來了都不知道。
徐奕幫他拉下來整理好,才問道:“我問泓兒一個問題,高鳴找的是四百年前的陳年舊事,據我所知正史上並沒這段記載,無非是當時梁國的禦史覺得受了天子封賞,是件上的了台麵的事,這才有記了下來。那你說,梁國的使臣為什麽會認下這個罪名。”
如果使臣不承認這件事,史書中又沒有記載,完全可以當做一段傳聞,那高鳴再怎麽說得天花亂墜也沒用。
這便是徐奕讓高鳴找個大罪名的原因了,今日的祭祀典禮上,高鳴給梁國尋的罪名絕對不止這一樁,一定還有更大的,隻是像這樣的細節消息還沒傳過來。
“嗯——”李泓被問住了,手背抵著下巴冥想。
想了一會未果,徐奕本想提點下李泓,忽然想到,他當時教高鳴這個道理時,用的是武王阻止李泓去相府的例子,這要讓李泓知道,會不會覺得自己在背後拿他小時候的事調侃。
於是徐奕換了個例子,他說:“父親愛吃柿子,尤其是凍柿子,每到秋天,吃起凍柿子來就毫無節製,一天能啃五六個。我曾給他講每天吃一個,他就……”
“子奕我知道了!”李泓打斷徐奕的話,他比高鳴聰明多了,也知道徐修偷吃柿子那段往事,當即懂了徐奕想說什麽,便道:“高鳴還給梁國使臣尋了個更大罪名是不是,梁國使臣急於擺脫大罪名,就認下的送苞草這件無關痛癢的小罪名,沒想到高鳴在後麵等著他呢,一下抬到了不敬天子的地步。”
徐奕輕輕拍了兩下手,表示李泓說的完全正確。
李泓小小得意了下,旋即想到了什麽,問道:“肯定是子奕教高鳴的吧?難道你也是用徐伯伯的例子教他?”
後一句有些發酸,醋勁大概又上來了。
徐奕誠實地回答:“沒有。”
李泓不依不饒,“那你是怎麽教的,他那驢腦子,要講很透徹才會明白吧?”
“搪塞”這個詞撞見醋精李泓,注定是沒用的,徐奕又不會撒謊,出謀劃策排名布陣能把敵人繞得找不著北,偏到了李泓麵前,什麽謊話都編不出來了。
隻好把他怎麽將李泓小時候的事抖出來的全交代了,略去高鳴說李泓傻的部分,重點強調他誇了李泓,“泓兒認定的事,輕易不會改變。”
以此來減少李泓對他的幽怨。
這招果然有效,李泓眼睛亮晶晶的,叫了聲:“子奕。”
“怎麽?”
李泓垂眸低笑了一聲,“沒什麽,我隻是覺得子奕說的對,不過也沒怎麽認定過別的事,隻有一件——”
他抬起頭,認真盯著眼前的人,“隻有一件早就認定了。”
徐奕等他繼續往下說,等了半晌卻沒下文。他本想問問是什麽事,但不知道為什麽,他看著李泓明亮的眸子,突然就問不出口了,像是知道某個呼之欲出的答案,又稍縱即逝,很強烈卻抓不住。
有人的目光太明亮,灼得他慌忙逃開,他微垂著頭,笑得有些苦澀,“有件能執著一生的事也挺好。”
李泓沒察覺出徐奕的異常,繼續分析今日駟宮中的情形,“據我所知,平王年間,天子的次子公子牧與其兄爭儲,被他的兄長陷害,正是逃到了梁國。”
他說的是百年前梁國的一段曆史,當時公子牧去投靠梁王,梁王一開始不敢收他,但公子牧是個有心性的,足足跟了梁王七天七夜,他又是天子公子的身份,梁王沒辦法趕他走,最後無奈封他個閑官。
“梁國國君無奈之下封他做了內史,後來公子牧在民間征稅時與民起了爭執,犯了眾怒。”
倒也不是公子牧故意與百姓為難,而是內史這種官職,主財政稅收,本就容易得罪人,他又是個外來戶,少不得有人要治他。
“但他到底是犯了事,因著身份尊貴,梁王不能責罰太重,便把懲罰權交給那幾個被打的百姓,讓那幾個百姓手拿竹竿,一人在公子牧身上敲一下,以此泄憤。”
徐奕聽罷感慨道:“公子牧也是屈辱,當眾被人敲打,還不如被梁王正兒八經懲罰來的痛快。”
“是啊。”李泓接著講:“再後來,子牧一黨崛起,護他回去繼位天子,梁王日夜憂慮,生怕公子牧想起當日屈辱,再揮師征討。好在公子牧心胸寬廣,沒再提起舊事,梁國也過躲了這麽一劫。”
當時這件事在列國間還暗戳戳得流傳過,都說天子在梁國受辱,要遭殃。隻不過公子牧一直沒有表態,這件事也就慢慢平息了。
李泓講了這麽多,終於到結案陳詞的時候了,他笑道:“高鳴十有八/九會找這個理由,一個是侮辱天子,一個是不遵舊製,梁國使臣急於撇清侮辱天子的罪名,自然就把不遵舊製給承認了。隻是被高鳴稍一‘潤色’,不遵舊製反而成了不敬天子。”
就好像有人在田間發現了一片踐踏的麥苗,和一個被毒死的人,恰巧旁邊有架牛車。若是平時,車夫不一定會承認是自己的牛踐踏了麥苗,但這個情況下,他一定會承認說:“麥苗確實是我的牛踩的,但人絕對不是我下的毒。”
其實李泓猜的和當日在祭祀大典上發生的幾乎一樣,隻是高鳴的思路沒他那麽順,費了一番周折,總之最後結果是一致的。
之後的幾日,五國會盟依舊照常進行,隻是每個人都各懷心事,梁國使臣更是坐立難安,最後連請辭的禮節都顧不上,偷偷回去了。
馬上到了歲末,這幾日徐奕一直在質子府,高鳴也沒過問太多。其實他也沒時間管徐奕在哪了,大典之後,高鳴在駟宮中的擁護聲越來越高,甚至有傳言說駟王已經擬好了立他為太子的旨意。
隻是沒人注意到,一向擁護高鳴的江郢突然稱病,連朝都不上了。
直到臘月三十,除夕這天,高鳴突然派人來了質子府,把徐奕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