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次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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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嘈雜的、難以分辨的話語聲在耳邊響起。

    那聲音隱隱綽綽、忽遠忽近。就好像有數不清的人圍著你,彼此之間交頭接耳發出的竊竊私語聲。又好像是無數人將你圍在中間,一雙雙眼睛看向你,一張張嘴巴張合發出模糊的囈語,呼喚著你的名字……

    慕從雲隻覺得心髒一陣緊縮,在整個人都快要窒息時,陡然睜開了眼睛——

    耳畔忽遠忽近的聲音霎時如潮水般退去。

    慕從雲緊張地環視四周,確定屋裏有且隻有自己一個人後,才放鬆下來,緩緩呼出了一口氣。

    還好,隻是個夢。

    擦掉額頭沁出的冷汗,慕從雲盤膝打坐,平心靜氣。

    自從穿到這個世界又被師尊撿回玄陵後,他就待在明月藏鷺專心修行深居簡出,已經有很多年沒有體驗過這種被人包圍的窒息感了。

    這個糟糕至極的夢境讓他久違地回憶起穿越之前,蒙了塵灰的久遠記憶化作一張張模糊的人臉將他包圍,嘴唇翕張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

    “整天話都不說一句,他該不會是個啞巴吧?”

    “成天癱著個死人臉,看著就晦氣。”

    “長得倒是不錯,可惜精神有問題。”

    “我沒有惡意,但人有病就得去治,你可別諱疾忌醫啊。”

    退去的潮水再度湧上來,整個人仿佛浸在了冰冷的深潭裏,無數暗流拖拽著慕從雲不斷下墜……他急忙摒棄雜念,定住神思,一遍遍地運轉心法。

    一刻鍾之後,慕從雲平複了起伏不定的心緒,額發也被冷汗浸濕。

    抬手在空中隨意一劃,一麵橢圓水鏡便浮現在空中。鏡麵光滑平整,纖毫畢現。

    慕從雲對鏡整理儀容。

    鏡中人一身纖塵不染的白衣,墨發一半束在白玉蓮花冠中,一半披散在身後,幾縷碎發滑落至胸前,虛虛貼在臉頰邊,愈發襯得膚如白瓷五官精巧。

    他穿到這具身體裏時隻有十歲,如今長到二十歲,麵容竟與前世別無二致。

    隻是就像那些人說的那樣,再好的相貌到了他這裏,一天天板著張沒有表情的死人臉,也是惹人生厭。

    慕從雲對著鏡子扯動嘴角,嚐試露出笑容。

    鏡子裏的青年回以僵硬的笑臉,

    第三千二百八十五次練習,以失敗告終。

    慕從雲頹然抿起唇,恢複了麵無表情的模樣。

    拂袖揮散水鏡,慕從雲出門去尋其他師兄弟會合。

    老舊的木門推開時發出“嘎吱嘎吱”的刺耳聲響,明明正值盛夏朝陽初升的時間,卻沒有絲毫陽光照射進來,目之所及的天空皆是灰霾一片,空氣中還有淺薄的灰霧浮動,整座農舍被籠罩其中,連院中枝葉繁茂的老樹都顯得頹然陰沉起來。

    穿過窄小局促的前院,跨過正門,便能瞧見彎曲向前延伸的道路,路麵以磚石鋪就,隻有三人寬左右寬窄。兩側有屋舍錯落排列,路邊還有附近人家隨意堆放的破舊水缸和簸箕等雜物。

    這本是極其尋常的鄉鎮景象,但此時整個南槐鎮都被灰霧所籠罩,寂靜悄然,甚至連雞鳴狗吠都不聞一聲,便顯出幾分難以描述的詭異來。

    但慕從雲一向對人過敏,這樣寂靜無人的環境反而叫他感到安全放鬆,邁步時連頭發絲都透著幾分輕鬆。

    直到行至旁邊相隔不遠的屋舍,他才再度繃緊了精神,抬手敲門。

    “咚咚”的敲門聲突兀地打破了沉寂,安靜的街道仿佛一瞬間活了過來,四麵八方陸續有細碎的“嘎吱”聲傳來,而後便是一道道隱秘窺視的目光落在了慕從雲背上。

    主家久久沒來開門,發給師弟金猊的傳訊也沒有回應。如芒刺在背的窺探目光叫慕從雲有些呼吸困難。但表麵上,他隻是麵無表情地抬起手,又“咚咚咚”敲了幾下門。

    主家總算開了門。

    穿灰藍粗布衣裙的老婦人謹慎地隻將門拉開一道縫隙,一隻眼睛從縫隙裏看過來,粗重的嗓門透著濃濃的警惕和不耐:“做什麽?”

    慕從雲:“……”

    他們到南槐鎮攏共就三日,第一日在鎮上尋地方落腳時,正是這老婦人十分和善好客地將他們一行迎回了家中,隻是老婦人家中空房有限,他們一行人才分了三家落腳。

    這才過去兩日,老婦人卻換了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麵孔。

    變臉可真快,心裏嘀咕了一句,慕從雲往門縫中央站了些,好叫她看清楚自己,然後才簡潔道:“來找我師弟。”

    誰知那老婦人看清楚他的模樣後,卻見了鬼一般驚聲道:“你怎麽還在?”

    “?”

    這話說的……好像在問你怎麽還活著一樣。

    慕從雲緩緩蹙起眉,覺得她這話透著不對勁。但他並不是善於和人言語機鋒的性子,因此隻得又重複了一遍:“我來找我師弟。”

    黏在後背的視線已經叫他感到焦躁了,慕從雲很想扭頭就走,但理智將他釘在了原地,等著老婦人給他開門。

    隻是他蹙眉忍耐的樣子落在老婦人眼裏,就又是另一番意思。老婦人沒敢再多打量他,不太情願地將門打開,口中訕訕解釋著:“仙師們一早就往後山去了,我還以為你們一道走了。”

    後山?

    南槐鎮的後山是一片遮天蓋日的老林子,抵達南槐鎮的第二天他們就已經去探查過一遍,但並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金猊怎麽會忽然又去了後山?

    不對,慕從雲心裏打了個突,金猊若是發現了什麽,行動前不可能不和他打招呼。

    這次探查南槐鎮異變,是由他與師弟金猊帶隊。

    一個月前蝕霧海出現異變,十方結界受衝擊出現缺口。蝕霧侵入西境邊界的村鎮,導致不少村鎮都出現了異變。各大門派聞訊後,就近派出門中弟子處理異變救助百姓。而玄陵作為道門之首,又是西境最大的宗門,負責中州和東州邊境的救援。

    南槐鎮原本是玄陵九宮之一的金匱宮的內門弟子蘇銘帶隊前往處理,但蘇銘一行在抵達南槐鎮後便失去了聯係,其置於金匱宮的魂火也逐漸微弱。之後金匱宮又接連派出兩批共計十六名弟子前往南槐鎮探查情況,但皆是泥牛入海杳無音訊。

    眼見事態愈發嚴重,此事才轉由天機宮處理,由他與師弟金猊帶隊前來探查。

    今天是他們抵達南槐鎮的第三天。

    先前兩天,他們分頭將整個南槐鎮裏裏外外都探查了一遍,卻連半個玄陵弟子的影子都沒見到。向鎮上的百姓打聽,不是搖頭便是說未曾見過,更多的則是閉門鎖戶,視他們如洪水猛獸,連交談都不願。

    若不是尚有幾戶人家願意收留,他們恐怕隻能露宿荒郊野外。

    但如今想來,這主動收留他們的老婦人前後態度變化也十分可疑。

    慕從雲疑心出了事,也不再同老婦人浪費時間,繞過她大步往金猊等人居住的客房走去,但客房已經空空如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他立即又去了另一家落腳的人家尋人,亦是撲了個空。

    主家說辭與老婦人一樣,一行人去了後山。

    後山能有什麽蹊蹺?

    慕從雲按下焦急,當即往後山方向去尋人。一路上窺探的目光如影隨形,催促他加快了速度。

    後山本就是南槐鎮的一部分,離鎮子也就兩裏左右的路程。慕從雲禦劍抵達後山,卻沒有貿然進入,思索著老婦人那些話的真實性。

    鎮上百姓雖然詭異了些,但確鑿都隻是普通百姓。而金猊雖然平日修行不甚用心,但也已是脫凡殼境大圓滿,隻差臨門一腳就要步入忘塵緣境。這些普通百姓絕沒有能力威脅到金猊。

    但這並不代表老婦人的話就百分百是真話。

    之前金匱宮的兩批弟子也是這麽忽然間就失去了聯係,如今金猊一行同樣忽然失蹤,已足以說明鎮子有問題。

    慕從雲禦劍淩空,居高臨下地將下方的老林子逡巡一遍,確認沒有任何異樣,才回劍入鞘,緩步踏入林中。

    隻是剛邁出一步,他就渾身一震,隻覺頭皮發麻快要炸開,本能就收回了腳,驚疑不定地看著前方樹林。

    ——在邁入林中的刹那間,他感覺有無數道目光朝他看來。

    就好像麵前立著的不是一棵棵樹,而是一個個人。

    在他踏入老林子邊界之時,一個個靜止不動的人轉過頭來,默不作聲地注視著他。

    這感覺叫慕從雲毛骨悚然。

    他寧願和活屍妖魔廝殺,也不想被這麽多“人”注視圍觀。

    風穿過林間帶起簌簌輕響,明明景色宜人空氣清新,但慕從雲卻感覺頭皮發麻呼吸困難。

    很想轉身就走。

    一番天人交戰之後,到底還是同門情誼戰勝了恐懼。慕從雲給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設,才硬著頭皮踏入了樹林。

    這片林子給人的感覺太過古怪,與先前探查的弟子所言迥然不同。

    慕從雲謹慎地沒有深入,而是繃緊神經開始檢查外圍的樹木。然而他頂著如有實質的目光一連檢查了十幾顆樹,卻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莫非有問題的不是樹?

    慕從雲蹙眉思索著其他可能,就在此時,一道聲音突兀在耳邊炸響——

    “這裏竟還有個活的?”

    那聲音透著些許詫異、近在咫尺,慕從雲反應極快地後撤,同時拔劍出鞘,警惕地看向不知何時地出現在身側的人。

    “反應不慢。”

    來人語調戲謔,負手憑空而立,繁複華美的錦繡紅袍被風蕩開,長發半散,亦隨風而動,隱約間能瞧見黑發間夾雜幾縷暗紅之色,與他垂至肩膀的金色耳飾交相輝映,越顯張揚。

    “……”裝逼遭雷劈。

    慕從雲心裏吐槽,目光卻落在對方臉上的黃金麵具,以及雙耳那對張揚的金色耳飾上。

    那耳飾很特別,上端是黃金製成的鳥籠,下端長長的金色流蘇一直垂至肩膀,但真正吸引慕從雲目光的卻不是耳飾別致的造型,而是那黃金籠裏關著一對鳥兒。

    赤色羽毛的鳥兒小巧玲瓏,隻有常人拇指大小,鎖在黃金籠裏,宛若精巧工匠雕琢的藏品。

    這藏品叫慕從雲想起了去歲時從酆都傳入西境的一樁奇聞——橫行酆都城近兩百年的“雙麵閻王”敗在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少年手下。

    那“雙麵閻王”本是一對雙胞胎兄弟,真身乃是性情凶殘的赤隼,因繼承了一絲朱雀血脈,單人實力便已在無上天境初期,若是兄弟二人聯手,實力則可比肩無上天境大成的強者。

    但就是這聯手實力可比肩無上天境大成的兄弟二人,卻輕易敗了。

    不僅敗了,還被那少年下了禁製被迫變回原形,鎖在了黃金籠中製成耳飾,日日戴著招搖過市。

    從酆都閻王成了酆都笑談。

    而那不知名姓的少年,則取代“雙麵閻王”成為了酆都城天子殿的新主人,因其相貌來曆成迷又行事詭譎毫無章法,被酆都之人稱為“詭天子”。

    此事傳入西境時,眾人也隻做一樁趣事,茶餘飯後議論幾句。

    畢竟酆都之人皆屬妖魔道,與西境名門正派曆來水火不相容,兩邊雖明麵上井水不犯河水已有多年。但要是酆都自己內訌,當然是撕得越響越好。

    慕從雲從沒想過竟會在西境境內遇到傳聞中的“詭天子”,掃過那張花紋複雜的黃金麵具,與麵具下那雙金色豎瞳對上,慕從雲心中瘋狂拉警鈴,懷疑南槐鎮的異常和失蹤的玄陵弟子,都和這人有關。

    他握緊了劍柄,已在暗中蓄力。

    “玄陵弟子?”倒是沈棄注意到他劍穗上的玉牌,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神色似看到了老熟人一般熟稔。

    見他不答話,又自言自語道:“莫非是個啞巴不成?”

    “……”

    你才是啞巴。

    慕從雲抿起唇不高興,對方放肆打量的目光更叫他感到冒犯,他抬手一揮劍,沒有什麽花哨招式,劍氣破風徑直劈向對方。

    見他執的乃是一柄未開刃的桃木劍,沈棄並不放在眼中,拂袖接下,隨即又驚訝地“咦”了一聲,與袖子上的破洞大眼瞪小眼。

    他扭頭看慕從雲,語氣微微譴責:“你刺破了我的法衣,這是我最喜歡的一件。”

    慕從雲:“……”

    怎麽就沒把你刺個窟窿呢?

    他沒接話,改劈為刺。

    劍意澎湃而出,卻不帶半分殺氣。

    然而若真以為這劍不傷人,吃虧的隻會是自己。

    沈棄飄然而退,瞧著身前足有成年男子腰身粗壯卻被對方一劍斬斷的大樹,“嘖”了聲:“如來之劍,天道為心、心為劍、劍通神。我竟不知道玄陵還有天生劍心之人,你的劍叫什麽?”

    “……”

    這人屬鸚鵡麽,廢話這麽多?

    慕從雲眉尖微不可察蹙起。

    玄陵是道宗之首,其下天機宮掌天機命理之術,居玄陵九宮之首。他的師尊謝辭風是玄陵不世出的天才,術法、符籙、劍陣、推衍皆是登峰造極。而他這個親傳大弟子卻資質平平,符籙、推衍等皆不能學,隻能靠著十年如一日的恒心修習劍術。

    十年練劍,十年磨劍。方才小有所成,保住了玄陵首席大弟子的體麵,沒墮天機宮的威名。

    師尊說他劍無鋒刃,心無殺意,修得是慈悲之劍,可庇護眾生,故取名“悲天”。

    慕從雲橫劍並指劃過劍鋒,口中輕叱一聲“疾”,隻見劍身霎時間銀光綻開,一劍化十,分懸身側,凜然劍尖直指沈棄。慕從雲並指斬下,十柄飛劍便挾雷霆萬鈞之勢迅疾而斬。

    而與此同時,慕從雲身化劍光,朝相反方向遁去。

    “詭天子”實力莫測,修為至少也在無上天境。而慕從雲雖已是忘塵緣境大成,跨過大圓滿便可入無上天境。但如今靈氣稀薄修行艱難,一個小境界的差距尚且難以逾越,更何況差著一個大境界。

    不如先退,再謀後續。

    全力一擊不過是虛晃一招,沈棄拂袖散開劍光,看著遠處消失的身影,又開始自言自語:“原來不是啞巴。跑的倒是挺快,玄陵什麽時候有這麽一號人物了?”

    他擰著眉在前世貧瘠的記憶裏搜索,未果。

    上一世,玄陵除掌教“青羊道尊”司空青陽至始至終未曾露麵外,其餘十二鎮宮長老為了阻止蝕霧海蔓延,先後以身修補十方結界,無一生還。

    今日這個年歲雖不大,但劍心超凡,假以時日,當在玄陵有一席之地才對。

    但他上一世卻從未見過。

    此人或生變數。

    沈棄信手撥了撥耳墜的流蘇,問:“你們說追還是不追?”

    赤隼兄弟:“……”

    “怎麽不說話?”沈棄用力晃了晃,指尖已躥起火苗。

    赤隼被晃得東倒西歪,還要護著羽毛不被火苗燎到,頓時氣急敗壞撲騰著翅膀,鳥喙張合,卻隻能無聲怒罵。

    沈棄終於想起來,自問自答道:“忘了你們太聒噪,已被禁了聲。罷了,還是正事要緊。”

    抬頭看了看天色,又扭頭朝老林子中心看了一眼,沈棄露出個期待的笑容,身形一晃,已往密林深處去。

    “異變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