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逢生(二)

字數:6163   加入書籤

A+A-




    他這麽顛倒是非,給人挖坑,口中之言還非要跟什麽人間真理掛上鉤,葉裁衣心中冷笑,忽而又想到了什麽,臉色一僵,有些遲鈍之後的頓悟。

    一旁的衛疏風步履從容,輕輕拈著那根蠟燭,地宮裏不知從何處來的風吹得燭火不停跳躍,卻不見它熄滅。

    冷意從她的紗衣外爬進來,滲進她的骨子裏,令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葉裁衣從劍上躍下,半趔趄地匆匆站穩,又往後退了幾步。

    衛疏風執燭火側首,衣帶微蕩,帶著地宮中絲絲縷縷隱藏起來的浮動的死氣,渺若虛無。

    葉裁衣看著他身後牆壁上孱薄的影子,手心漸漸收緊,此時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胳膊已經漸漸恢複過來了,可見他那靈泉之水倒也不完全是下毒。

    他們兩人之間隔著微弱的燭火,他的臉籠著柔柔的光暈,在葉裁衣眼中其實並不分明,她看不清他,或許他也看不清她。

    葉裁衣微微動了動胳膊,雖還疼痛,但到底已是能活動了,她迎著他,目光中盛著燭火,意外地燦爛。

    “我還是不去了,衛小道長,我自己去找暗河遊出去就行了,就不勞煩你了,左右你也不必擔心我看到什麽不合適的事情。”

    說罷就要往一邊跑,還未踏出幾步,腰間一緊,似乎有什麽絲線纏匝,勒得那叫個緊,感覺幾乎要把她從腰處勒斷,還未來得及一聲罵娘,就忽又被人猛地往後一拉。

    衛疏風的手抵在她的後背上,將他們隔出一小段距離,不至於撞個滿懷。

    此情此景就像她剛剛來到這個世界那樣。

    他就站在她背後,不甚在意又縱覽全局,抱著幾分作壁上觀的心態,任由她做出些意料之中的蠢事。

    “葉姑娘。”

    他單手扶著她站好,隔著單薄的紗料,隱約能觸到她的體溫,他迅速收回手,等她自行站好後他才拿著蠟燭從背後走到她麵前。

    “跑什麽呢?”

    葉裁衣根本顧及不到他在問什麽,這會兒腰都快斷了,也壓根不想說這個話題,隻說到:“我剛才吃了東西,你再這麽勒著我,信不信我當場給你吐出來。”

    恍若未聞的衣料聲在空中吹過,腰間的束縛感瞬間消散,但腰上的肉被絲一般細的東西緊緊勒過,還是很疼的,葉裁衣忍者臂上的疼,有些不甚體麵地摩挲著腰部一圈,有些生氣地說道:“你這過了吧!要殺人啊!”

    衛疏風單手將浮在空中的劍取回來掛在腰間,漫不經心地說道“你再多說一句,我就成全你。”

    她蹙眉,對他這種恃強淩弱的言行忍不住流露出內心深處的不滿與厭惡,“我想不到你有什麽事情是你要冒著被我泄露的風險還要帶著我去的自那夜下山之後,我分明不曾得罪過你,為何現下你卻要害我。”

    衛疏風唇邊溢出笑意,連帶著眸中也亮了幾分,“你如今確實聰明了很多,隻不過你又能如何呢?”

    葉裁衣狠狠地盯著他,可這在衛疏風看來就像是連牙都沒有長全的幼狼一般,隻能表達原始的憤怒,並無任何威脅。

    他袖中的金絲遊曳而出,輕輕繞在她腰間,而後舉燭牽扯著她往黑暗中走去。

    “你不會死在這裏的,我隻是用你身上一些東西而已,如果你今日之後想要報複我的話,我是沒有太大的意見的。還有,我出身太元山,不是什麽道長。”

    衛小道長這個稱呼是原主一慣使用的,原是因為關清衡的緣故,她以為所有修行之人都是道士,加之衛疏風年歲小,所以才這麽喚他。

    葉裁衣麵無表情地跟著他,帶著不忿與嘲弄,“那我該怎麽稱呼您呢?”

    “我有個字,梧。”

    對於這個原著中沒有出現過的字葉裁衣已經心無波瀾了,她早都明白過來了,這個世界並非是原著的複製。

    “哦,那叫你小梧吧。”

    話剛說出口,葉裁衣腦中突然回想起現代世界的網絡梗,忍不住笑了起來。

    少年並不清楚她的喜怒怎麽這般無常,卻隱隱覺察出她的笑裏帶著並不美好的情緒,於是他側首說道:“你叫我阿梧吧。”

    葉裁衣偏就不想隨他的意,“我才不要,啊嗚啊嗚的,我懷疑你坑我學老虎叫。”

    衛疏風愣了一下,轉過身來看著她,忽而展顏,道:“如今我才明白小時候某次哥哥喚我時為何會突然發笑。”

    他竟還有個哥哥?

    可如今的他卻是以孤兒的身份進的太元山。

    葉裁衣暫時也不好細問他的身世,隻跟在他身後,問了心中的疑問:“既是你的字,怎麽不見舒瑤這般喚你,師門中原該更清楚一些。”

    他仍舊往黑暗中走去,語調中並沒有葉裁衣想象中的哀傷,反而有些好聲好氣的意思,和緩地說道:“是我拜上太元之前的字,不曾告訴過別人。”

    葉裁衣更加疑惑了,照他的性情,既然把這個字藏了這麽久,隻會把它帶進棺材裏去的,根本不會說出來的,“何故今日要說與我聽?”

    他頓住了腳步,葉裁衣也立刻收住腳步,她走得比他慢,本就是怕他忽然站住她一時刹不住腳衝撞到他。

    金絲映著燭光,幽幽地閃著亮光,從她腰上直連到他垂在身側的衣袖之中。

    原書中他就是用這根金絲把自己的師父吊死在長淵之畔。

    “衛”

    少年伸手,輕輕推了一扇暗門,吱呀一聲,浮塵飄蕩,弄得葉裁衣鼻尖微癢。

    他先抬步邁入,等踏出兩步後,腕上絲線緊緊拉扯著,他回身看去,葉裁衣正滿目驚懼地看著他身後。

    少年揚起笑意,眉目間是清澈見底的清俊爽朗,像是在夏日炎炎中邀請一位玩伴觀賞精美剔透的淨琉璃杯一般的純然與清甜。

    “葉姑娘,進來吧。”

    葉裁衣半張著嘴,喉間幹澀,半晌,才將目光滑落到衛疏風身上,“你你早知道,你就是在找他們?”

    衛疏風轉過身去,微舉起手中的蠟燭,讓那幽幽燭火照亮身後的事物。

    於是被交疊著一起釘在牆上的兩個人的樣子就更加分明。

    衛疏風舉燭往前再踏出一步,看似輕飄飄的一步,葉裁衣卻被帶著踏進這裏往前走了好幾步,身後的門嘭地合上了。

    論說釘在牆上的不論是動物還是什麽東西,大都是死物,可如今牆上的二人不是。

    衛疏風仔細看去,牆上是一個如幹核桃一般黑瘦髒汙的老漢,看不出年歲,隻覺得粗鄙衰爛,衣衫破爛,周身都是髒汙之氣,正緩慢地翻動著渾濁的眼珠看向衛疏風。

    而他懷中卻抱著一個衣衫考究精貴的婦人,約摸有四十多歲,氣質十分溫婉嫻靜,她正滿臉扭曲,臉上的表情變化也是緩慢的。

    兩人的手腳和腰部用紅線綁在一起,又用長釘釘著。

    論說這樣的兩個人是如何也不可能以這幅親昵古怪的姿態出現,可如今就是這般出現了。

    他們身下的放置著一方祭案,案上放著一盞古舊的八簷小青銅燈,那燈正燒得明亮。

    衛疏風吹滅了手中的燭火,將蠟燭扔在地上。

    “他們還活著嗎?”

    衛疏風並不掛心地說道:“死了,但沒完全死,他們如今與那盞燈共生,血肉、壽命、生魂都是燈的燈油。”

    身邊一陣風過,衛疏風一把扯過她的胳膊把她按在身邊,“你做什麽?”

    葉裁衣怔怔地看著牆上扭曲的身體,又轉過頭來看著衛疏風的眼睛,“我去吹滅它。”

    他冷笑了一聲,“憑你是滅不了它的。”

    葉裁衣臉色慘白一片,深深看了他一眼,試圖掙開他的手,“那我把她放下來。”

    衛疏風罕見地有些氣惱,一手抱著她的腰,一手掐著她的後頸,讓她不得不仰頭看著他,“葉姑娘,你最好少搗亂,一會我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

    他傾身將她抱起來往那麵牆邊走。

    葉裁衣各種掙紮卻毫無用處,她還是被放到那方祭案上。她坐在祭案上不掙紮了,卻仍緊緊抱著衛疏風的脖子,她抱得太緊,衛疏風一時競也不好掙脫。

    她語氣中帶著悲傷的氣息,雙目卻明亮如火炬,在他耳邊輕輕問道:“你隻告訴我,你要用我做什麽?”

    鬢邊熱意氤氳,衛疏風心中毫無波動,隻看著放在她身後的那盞燈。

    “用你一魄清洗宜人燈。”

    少女抬起頭來看著他,他忽然覺得唇上一軟,唇齒間漫入一陣溫軟的清甜。

    許久,束縛他的力道鬆開了。

    衛疏風仍舊是愣怔的樣子,薄唇輕啟,眼裏全是震驚與不可置信,甚至有著幾分隱怒。

    可案上的少女卻含笑看著他,溫柔至極,“一魄是嗎?給你,三魂七魄你都盡可拿去,我這一切原都是為你的,沒有你哪會有我。不過,清洗這盞燈之後,這位苦命人能解脫嗎?”

    衛疏風抿著唇,其上還留著她的氣息,他想抬手擦一下,卻沒有動手。

    為他?

    這是何意?

    她是指上次在山上救了她,還是指方才從暗室裏把她帶出來?

    她會這麽感恩戴德嗎?

    衛疏風輕輕蹙著眉,抬手一指,葉裁衣隻覺得一陣恍惚,神魂悠悠蕩蕩,眼前迷霧一般,不甚清醒。

    人如果神魂不全會有什麽後果?她不知道,隻覺得好沒意思,這種要靠著攻略別人才能苟活的世界,真是好沒意思。

    她向後倒去,半睜著的眼眸直愣愣地盯著上方被釘在牆上的兩個人的鞋底,她也無法理解人的惡意的彼岸在哪裏,又覺得自己更是被綁縛在這個世界裏獨自掙紮的人。

    “衛小道長其實我也不知道,在這個世界裏,我到底算什麽”

    宜人燈中有幾縷輕縵的白煙源源不斷地流入她眉心的護靈決中,赤紅的護靈決逐漸黯淡無光。

    心漸漸往深處沉去,她咬緊牙關,眼中有瘋狂正漸漸突破了某些禁製,鋪天蓋地般席卷而來。